擺脫俗世的煩囂擁擠,體味人間的簡單質樸,是當今都市人內心的渴望,人們大多選擇了逃離的方式,寄情山水,放浪形骸,釋放著欲望和壓力。然而,游客所到之處,代價往往是當地純樸的民風不再,原始的風情蛻化。更極端的情形是,文明產生了異變,愚昧結成了怪胎。游客要想在這種地方返璞歸真,參悟本性,想來真有點緣木求魚的味道。這就像人在照哈哈鏡,面目早已全非,何來天然之美?
據說云南的瀘沽湖迄今保留著母系社會的風俗,是人世間的一塊凈土。那一年我慕名而至,夜晚被邀至當地一戶人家中作客,順道體察一下母氏社會的余風遺韻。操持這頓晚飯的女主人手腳麻利,很快就弄好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女當家的本事和能耐隱約可見。這頓飯是“商業操作”,這倒沒什么,畢竟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只是在晚飯的過程中與這家正讀小學的小女孩的對話倒了我的胃口。這女孩子伶牙俐齒,但她的成熟老到似乎超出了她的實際年齡,她的乖巧應答聽起來更像是一篇打好了腹稿的演說辭,滴水不漏,只可惜失卻了應有的童真。晚飯后我去了湖邊與村子里的一幫男女青年聊天,當中有一位個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打扮時髦,鶴立雞群。在對話的過程中我不斷地猜測著她的身份,后來才知她早些年是從村子里出去的,現在成都“撈世界”,趁過年時回鄉省親。這位走出了狹小天地的女子顯然比村里的伙伴眼界開闊,穿著言談也帶有時代的意味和氣息,但過于矯情虛飾,在我的心目中,她遠不及身旁那些依然樸素無華的伙伴來得親切可人。在都市人眼里最值得珍視的樸實,恰恰被農村女孩棄之如敝屣了。這是時代的必然還是文明的悲哀?
在內蒙古鄂爾多斯草原的蒙古包里作客,嗅到的是濃烈的商業味道,這個已建成為旅游景區的景點,眼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程式化,小時候看的那部老電影《鄂爾多斯風暴》留下的美好印記蕩然無存。在吉林市郊的朝鮮族村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附近大草原的蒙古人家,廣東連南的苗族村寨,我所看到的同樣都是經過刻意擺布的民俗生活。原始風貌在商業操作的大手拿捏下走了樣,變了形。
這年頭依然遺世獨立的地方越發珍稀了,所幸的是仍未滅絕。有一年,我們在新疆當地駐軍部隊的幫助下,驅車二百多公里,來到了昭蘇洪拉海鄉大草原。草原深處,幾座圓形、錐形或長方形的帳篷宛如白色的大蘑菇開在綠色的草地上,一群身著花色衣裙、頭扎鮮艷紗巾,臉蛋被草原的風吹得紅通通的哈族婦女和孩子聽到動靜紛紛從帳篷里跑了出來,乍見陌生人,像遇到外星人一般都羞怯地躲回氈房里去。過了好一陣子,他們又悄悄溜出來,圍著我們的越野吉普車,趴在窗邊看個不停。那種仿如與世隔絕、不蒙塵垢的神色,令我們怦然心動,經久難忘。后來漸漸熟了,他們才熱情地拉住我們載歌載舞,照相合影。6月正是剪羊毛的季節,察吾爾大爺操起剪刀向我們表演剪羊毛的拿手活,他的老伴為我們煮好了噴香的奶茶,桌布上擺滿了可口的烤馕和酸甜的奶皮子、奶酪。賓主圍坐一圈,大娘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一個勁地勸著:吃,吃。在這里,我才真正體味到了純樸的原始魅力。
如今,只有游客罕至的地方才有可能覓到樸實濃郁的民風民情,想深一層,這其實是對文明的一大諷刺。
選自《第三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