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詩歌抒情主體的多重性

詩歌的抒情主體、自我身份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在中國古代詩人的觀念中，自我和他者之間沒有明確的區(qū)分和對立，一切都處在可以流動轉換的整體性世界之中。和西方詩歌相比，中國古典詩歌也就沒有“你”“我”之類的人稱代詞。一句話是誰說的，某種具體的景象是誰看見的，這些對理解西方詩歌來說必須確定的因素，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往往找不到明確的指向。

但是，二十世紀以來的中國新詩卻與西方詩歌一樣，開始出現了具有明確所指的人稱代詞，作品中的情感經驗被賦予了具體的個人屬性，確定抒情主體的具體身份成了理解和欣賞新詩的必需環(huán)節(jié)。在復雜多樣的現代社會生活面前，越來越多的詩人開始有意識地表現和探索自我意識的復雜性，開始在詩歌中引入不同的抒情主體，運用多種聲音來表現復雜的情感經驗，使得通常意義上的”你”、“我”之類的人稱代詞所指代的主體身份變得難以索解，甚至歧義紛呈。解讀這些詩歌作品，就需要我們仔細分辨不同抒情主體的聲音及其相應的接受者，把一首詩當作一個由多重聲音與空間共同組成的復雜整體來把握。為此，我們嘗試著從時間和空間這兩個最基本的認識角度入手，結合具體作品的細讀，對中國現代詩歌抒情主體的多重性特征的生成機制作一些初步的探討。

在中國新詩史上，卞之琳是最早有意識在同一首詩中運用不同的聲音來抒情，探索自我意識內部的復雜性問題的詩人。他的詩歌之所以不容易被普通讀者接受和欣賞，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其中的抒情主體身份的多重性。著名批評家李健吾和朱自清，都曾因誤讀其詩歌作品而與作者有過文字論爭，成為文壇佳話。為了便于了解卞之琳詩歌抒情主體的多重性特征，我們不妨從分析他的《魚化石(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這首短詩開始。詩僅四行：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

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六月四日(1936年) 單獨看，這首詩的每一句都很簡單，但作為個整體，卻又不是那么回事。其中關鍵，就在于詩中的“你”和”我”的身份沒有明確的指向，因而也就無法進一步斷定每一句話是向誰說的，具體的語境又是什么。

大概詩人自己也感到單憑作品本身很難說清楚什么，所以特地又寫了一篇《魚化石后記》，親自出面對自己的作品加以解釋。盡管如此，對這首詩的理解仍然歧義紛呈。詩人在《魚化石》這個題目之下，附加上了一個說明性的小標題：“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表明詩人在這首詩中運用了一個虛擬的他者來表現自我的情感經驗。借助于這個虛擬的他者，詩人實際上建構了自己的雙重身份：既在詩中表現自我情感經驗，又作為他者審視和旁觀那個在詩中表現自我的情感經驗的“我”。詩人這種在表現自我的同時又審視自我的雙重姿態(tài)，構成了全詩第一個層次的審美空間，因而也是我們理解和欣賞《魚化石》的起點。明白這一點，我們也就不難理解詩人在”后記”中的提示了：”詩中的‘你’就代表石嗎?就代表她的他嗎?似不僅如此。”

詩人在審視著詩中的抒情主體“我”，而這個被審視的“我”又作為第二個層次上的抒情主體，與自己的他者”你”構成了另外一重相互關系。初看來，“我”作為主體，正在追求著自己理想的人生，”你”是這種理想的化身。但在這主動的追求中，“我”根據“你”的性狀和愿望改變自己，把自我客體化，變成了“你”看到的“我”，”你”愿意接受的“我”。這樣一來，作為第二個層次上的主體的“我”，實際上又是一個被自身的他者“你”的審視者的客體。在這種互為主客體的審視中，“我”在主動的追求中從主體變成了“你”的欲望和要求的體現者，成為了“你”的客體。反過來，在第二個層次的“你”“我”關系中，作為”我”的他者，“你”其實也是“我”眼睛里的“你”，“我”把自己改變成“你”的愿望和要求的體現者，實際上不過是首先把自己的欲望轉化為他者的欲望，然后再根據這個他者來塑造和改變自己而已。詩人說“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之時，其實已經知道水沒有自身形狀和線條，只能借助于外物來確立自身的形狀。在這個意義上，“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其實就是溶化于“我”自身的線條，按照自身的愿望和要求改變自己。“你真像鏡子一樣愛我呢”，指的就是“我”和“你”之間的這種同一性關系。但是，原來”我”已經“溶化于水”，解體了，消失了。而在互為主體性關系中，主體之”我”的解體，同時也就是客體之“你”的解體。于是，只有不會再發(fā)生變化的魚化石，凝固了“我”在特定時空中的生命形態(tài)，保存了“我”在“你”的懷抱之中的形狀，見證了原來那個正在與水相溶的”我”的存在。但凝固而為化石，生命也就中止了，死亡了，保存了“你”和“我”的生命形態(tài)的魚化石，因此而又不是當時的“你”和“我”。“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這樣，當魚化石變成魚化石之際，第二個層次中相互審視，互為主體性的“你”和”我”，又變成了被詩中的說話者審視的對象。這個說話者，可能是”一條魚”，也可能是“一個女子”。也就是說，在詩中直接出面說話的“我”，同時又在審視著魚化石中之“我”。

由此可見，《魚化石》中總共有三重“我”反觀“我”的相對關系。第一重相對關系由詩人與詩中的抒情主體”我”構成，也就是詩人對于“一個女子”，或者“一條魚”的審視。第二重由作為抒情主體的“我”與魚化石保存下來的“我”構成。第三重則是由魚化石中的”我”和”你”構成。在這種“我”與自我的相對關系中，“我”既是主體，又是被“我”審視著的客體，反過來說，則“我”既是被審視的對象，又是審視的主體。詩人的自我，其實就在這種既是自身而又不在自身之中，既保持著連續(xù)性而又不斷變化和解體的過程之中。“生生之謂易”，我們的生命永遠在流動和變化之中，凝固了的魚化石乃是已經死亡的生命的象征。但死去了的過去之中，往往包含著我們曾經有過的追求和向往，所以我們收藏并觀賞魚化石，收藏和觀賞我們生命中已經死亡的部分。“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一語，在無言的喟嘆中道盡了我們觀賞魚化石，收藏禾口懷戀往昔的復雜心境。

《魚化石》中這種由于時間的流逝和改變而產生的抒情主體之多重性，相對說來比較容易把握。隨著時間和歲月的流逝，個人情感和經驗發(fā)生變化是一種正常的人生經驗。時過境遷，昨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主體因此而有了站在自身之外反觀和審視自身的可能。詩人只是借助魚化石這個特定意象，把不同時間中的主體性空間化，變成一種同時呈現出來的多重感悟與體驗罷了。

中國新詩抒情主體的多重化還有另外一種情況，那就是利用空間的轉換和更替來獲得不同的身份，揭示自我意識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穆旦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例子。在他的詩中，自我意識的復雜性往往表現為幾個具有獨立身份的主體，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從不同的角度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相互對抗，相互爭吵，相互否定，使他的詩歌作品變得異常豐富復雜。

穆旦作于1942年的《春》，寫一個年輕人在青春欲望的誘惑中，在渴求，等待，反抗等盲目的欲望的作用下，生命被撕裂，被窒息的痛苦。在短短的個二行詩里，詩人不斷在欲望和理性兩個生命領域之間頻繁改換身份，向不同的對象抒發(fā)自，己的生命體驗，抒情主體的多重性及其頻繁的變化轉換，充分表現了理性窒息下的欲望被誘惑而又無處歸依的青春焦慮。在他的《從空虛到充實》中，詩人的自我分裂成為“我的一些可憐的化身”，每一個化身都有著獨立的主體意識，或者自言自語，或者與他者相互交談，相互辯駁，“你”，“我”，“他”，幾種人稱交替運用，詩人豐富復雜的自我意識，借助于不同抒情主體的聲音得到了充分的揭示。《從空虛到充實》的抒情主體的復雜性，來源于社會劇變與動蕩造成的自然意識的分裂，不同的抒情主體又有一個共同的身份特征，都是社會生活領域中的存在者。

比較復雜的是《詩八首》。在這組詩中，居于核心地位的抒情主體始終是“我”，但這個“我”卻同時具有神性，理性，欲望三個位格屬性。欲望的位格的“我”沉潛在感性欲望深處，體驗著愛情的熱烈之時，理性位格的“我”卻又冷靜地站在一邊，把神性位格之“我”看見的欲望和愛情之虛無本質，毫不留情地揭示出來，使欲望之“我”的一切陷入絕望的深淵。但這個理性位格中的”我”，在神性的永恒面前，同樣是短暫的，虛無的存在。因此，理性之”我”在借神性之眼透視欲望之“我”的虛無本質的同時，也不得不同時承受著神性審視之下的虛無。欲望中的愛情是美麗的，但盲目而虛無，理性可以引入神性視域，對欲望的美麗與盲目有所揭示，但神性視域一旦被引入，則理性也同樣會被宣告為短暫而虛無的存在，只有神性永恒。

《詩八首》比較長，我們不妨看看其中第二首：

水流山石間沉淀下你我，

而我們成長，在死的子宮里。

在無數的可能里一個變形的生命

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談話，相信你，愛你，

這時候我就聽見我底主暗笑

不斷地他添來另外的你我

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

第一節(jié)中的生存事實，顯然是詩人從神性的眼光看到的。”和你談話，相信你，愛你”的“我”，則是感性欲望的“我”，沉浸在愛情之中。但這個感性欲望的”我”把目光從“你”身上移開，諦聽“我底主暗笑”的時候，理性的”我”就出現了。理性的“我”站在沉浸在愛情中的”你我”之外，把神性的目光投進了感性欲望的世界，使愛情的美麗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這種抒情主體的多重性和相互轉換的突然與迅速，顯然是《詩八首》在愛情詩中獨樹一幟的重要原因之

我們看到，在卞之琳的《魚化石》中，抒情主體的多重性是由于時間的變化改變了詩人的自我意識，導致不同時間領域中的“我”同時出現在空間中，使詩歌中的情感經驗復雜化，揭示自我意識內部的豐富內涵。而在穆旦的《春》和《詩八首》等作品中，抒情主體的多重性則是由于詩人在不同的生存空間中獲得的，神性，理性，感性等不同的元素，同時在詩人身上存在著，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由此而使一首詩中同時充滿了多重抒情主體的聲音。為了方便，我們不妨把前者叫做時間中的多重，I哇，把后者稱為空間中的多重性。

從認識論的角度看，中國新詩抒情主體多重化的現象，大致也就可以區(qū)分為時間中的多重性和空間中的多重性這樣兩種類型。但在具體作品中，正如時間和空間之存在不可獨立劃分一樣，這兩種抒情主體多重性其實又是交叉和疊加在一起的存在。但不論哪一種情形，都要求我們在閱讀和欣賞的過程中把握整體性原則，把一首詩當作一個包容了復雜多樣，甚至是相互：中突的情感經驗的整體來看待，仔細辨析不同的抒情主體的聲音和身份特征。

現代社會生活日趨復雜多樣，我們每一個人經歷和接受的經驗也越來越豐富，新詩要面對和進入復雜的現代社會，也就將會越來越趨于追求復雜性和多樣性。這就要求我們對詩歌的復雜性多一些了解，嘗試著理解和欣賞內涵復雜多樣的現代詩。從抒情主體的多重性這個角度來辨析一首詩中的多重聲音及其相應的主體空間，不失為了解現代詩的復雜，I哇的一個有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