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優勢:經濟學的迷霧
自從大衛·李嘉圖提出比較優勢說以支持自由貿易主張以來,比較優勢理論還沒得到過統計數據的一致支持。
就像完全自由市場經濟的惟一缺陷是它從來沒被真正實施過一樣,比較優勢理論永遠不可能成為制定國家政策的指南。以現實而言,中國這類資本相對稀少的國家最近也出了像“遠大”這類私人企業,向世界市場大量出口資本密集的中央空調機,就是明顯的反例。美國與德國推行貿易保護最終仍成為世界強國的事實也清楚地說明:完全推行比較優勢理論只是世界主義的一種夢想。
按說不應再拂起比較優勢爭論落定的塵埃,但國內一名經濟學家堅持不懈地使用比較優勢剖析一切經濟問題,并提出頗具影響的主張使得弄清比較優勢本質有了現實意義。
這位經濟學家主要觀點如下:
關于中國股市泡沫的成因,他認為深層原因是企業缺乏自生能力,而缺乏自生能力的根源在于行業選擇不符合中國的比較優勢。用他的話說,不應該選擇資本密集型,而應選勞動密集型,因為后者符合中國的比較優勢。
對于中國是否設立創業板,他堅決反對。理由也是比較優勢,即創業板主要是為高科技企業融資的市場,中國在高科技領域不具比較優勢,因而缺少業績良好的高科技企業可供上市,市場難有作為。
關于中國金融改革,他再度運用比較優勢,認為應該建立為勞動密集型中小企業提供金融服務的中小銀行。難道大銀行提供不了勞動密集型企業所需的資金?
…………
盡管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薩繆爾森曾說過,如果經濟學還有一條經得起考驗的理論,那就是比較優勢。但薩繆爾森同樣也說過,判斷經濟理論的標準是符合現實,而不是形式優美。
根據經濟學的基本原理,短期內生產成本可分為不變成本與可變成本,在長期,所有成本都是可變的。與此相同,一個國家短期內某一產業相對其他國家具有相對優勢,但在長期,該國任何一種產業都可能具有比較優勢。以日本為例,上世紀五十年代日本生產汽車的成本無法與美國競爭,日本政府認為日本沒有出口汽車的比較優勢,并制定了限制汽車工業的產業政策。但由于美國軍管當局為日本建立了憲政秩序,最后的決定權在私人企業手中,所以市場拒絕了日本政府的產業政策,并使日本創造了出口汽車的比較優勢,成為出口汽車的大國。
比較優勢本身,顯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處于變動之中。李斯特時代的德國和漢密爾頓時代的美國,相對于當時工業強國英國而言,其比較優勢是農業,而處于幼稚階段的工業,顯然是比較劣勢。如果當時美國、德國依照比較優勢行事,今天不可能出現強大的美國與德國。
再說當今中國,它的比較優勢是什么?顯然,令人生畏的十三億人口伴隨的必然是勞動力的大量過剩,廉價勞動力是我們當前的比較優勢,其實也是人口過度膨脹的后果。勞動力廉價,意味著低收入和貧困,也預示著人力資本投資的不足。短期發展勞動密集產業,有利于解決中國就業問題,也能促進經濟增長。但如果因此輕視資本密集與高科技產業,那中國的未來就非常不妙,因為我們把資源集中到一個附加值很低、供給彈性很小的行業,就像非洲生產咖啡豆的農民,發揮了比較優勢,但命運受控于咖啡生產公司,利潤微薄,陷入貧困陷阱。
中國目前需要發揮自身的比較優勢,更需要改變現有比較劣勢,大力發展加工制造業和高科技產業,縮小與發達國家的差距,在制造與高科技領域形成比較優勢,最終使中國躋身發達國家行列。
強調發揮一國比較優勢,首先暗含的就是自由貿易。如果沒有自由貿易,將一國資源集中于某一行業,只能導致產品與服務供給單一與有效需求多元之間的錯配,導致稀缺資源的浪費和社會福利的下降。世界上有哪個國家完全推行過自由貿易政策呢?顯然沒有,就連自由貿易口號喊得最響的美國和歐盟,也在抱怨中國商品的流入導致本國或地區失業的增加,并據此尋找借口對中國產品設置關稅或非關稅的貿易壁壘。
如果各國都推行自由貿易,短期內按照比較優勢配置資源理論上是最優的。這暗含假定,生產要素在行業之間可以無成本轉移,而這在短期是不可能的。由于各國都有不同程度的貿易保護,比較優勢的作用也是非常有限的。據統計,二○○三年全球GDP為36.25萬億美元,全球貿易進出口交易額為15.2萬億美元,以單邊貿易額計算,貿易量占GDP約21%,也就是說,各國近80%的產品仍屬非貿易產品。
就是國內行業的分布形成,比較優勢也不起什么作用。中國出現的投資汽車熱、房地產熱、水泥熱、電解鋁熱,其實都與比較優勢沒多大關系,主要是行業高利潤的誘惑。農民種地肯定比打工有比較優勢,但何以數千萬農民出外打工呢?原因簡單得很,因為打工比種地賺錢多。特別對一個年輕人來說,要發現自己的比較優勢也是不容易的。我們知道農村孩子比城市孩子種地具有比較優勢,是否可以推論,農民應該讓孩子務農而不是上大學(上大學也可務農,但在中國還是很少)?
比較優勢,考慮的是全社會,乃至全球資源的最優配置。我們知道,全社會、全球福利最大化,由于外部性導致的市場失靈,不可能自發實現。比較優勢與效用最大化并不完全相容,因此,國家、企業、個人并不一定愿意按比較優勢行事。也就是說,只有經濟主體遵循利他主義,國家以世界主義為指導(這時就沒有了國家),比較優勢才可能成為資源配置的依據。
另外,李嘉圖提出比較優勢說時,前提是假定只有勞動是稀缺的,而中國當前各種生產要素中勞動幾乎是最不稀缺的,倒是其他生產要素稀缺性日益凸現。當所有生產要素價格都處于變動之中時,短期比較優勢也會變化。
我們翻閱一下世界強國的經濟發展史,都有一個近似的發展路徑,即由農業社會到工業文明,再到高科技作為支撐的知識經濟。目前還沒有一個通過發揮比較優勢從弱國、窮國發展為強國、富國的先例。發達國家產業結構相似倒是一個事實。
對于一個落后國家,如果大力發展它所謂具有比較優勢的行業,比如像中國的勞動密集產業,那中國的制造業、高科技產業與發達國家差距會進一步拉大,不要說成為經濟強國,基本的國家安全都無法保障。
中國資本密集產業、高科技產業與發達國家有較大差距,我們更應該通過發展多層次的資本市場,即主板市場、創業板市場及三板市場,通過提供長期資金渠道縮小與它們的差距,而不是否定它,放棄它,轉而投資于沒有發展空間的勞動密集產業。
中國股市充斥著欺詐、丑聞和操縱,同時分紅寥寥。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股權分裂、有效公司治理的缺乏、監管與法制的不完善,而與比較優勢無關。騙子與罪犯混跡于各行各業,托普軟件與鄭百文的欺詐本質上無差異可言。世界各國發展資本市場都是通過提高監管力度,完善公司治理結構,減少投資風險實現的,沒聽說通過轉換投資行業實現的。中國股市之所以問題不斷,更深層原因是它本身就是個畸形兒,國家既是監管者,又是利害人,因此處罰上市公司阻力重重。作弊者得不到懲罰,鼓勵了作弊行為,甚至有泛濫之勢。不解決體制問題,而強調什么自生能力,比較優勢,顯然是本末倒置,緣木求魚。
復雜的現實已使經濟學的解釋力受到挑戰,任何人試圖用比較優勢一條理論解釋幾乎所有經濟問題,都是不現實的。
“誘民致富”與“政府致負”
吳 毅
前些年,“逼民致富”的故事已經講得夠多了,內容大致都是在農村的產業結構調整中,基層政府以行政動員和指令性手段引進某一種具有市場效益的經濟作物,要求農民統一種植。由于是以行政指令和長官意志為上,這一類以引導農民致富為初衷的行政動員與運作,未必會受到當地農民的歡迎和配合,極端的情況下也可能發生農民抵制甚至反抗的例子,所以,也就有了個別地方“逼民致富,逼死農戶”的情況以及學界對“逼民致富”現象的相應分析。
如今,隨著中央重農、安農和穩農政策的大力推行,這一類因逼民致富而逼死農戶的極端事件大概再難得聽說,催與逼的事情少了,農業結構調整一類的事情卻還得要多做和做好,一來這關系到一鄉、一鎮、一縣的經濟與社會發展,二來也影響到地方百姓和上級領導對基層政府主要領導的評價,總不能為官一任卻山河依舊吧?尤其是后者,似乎更是影響到鄉鎮主要領導干部能否順利升遷的大事。但是,如今這“逼”的法子使不得了,而改“逼”為“誘”,或曰引導,就成為一些地方在農業結構調整中經常采用的與時俱進的好辦法。所謂“誘”,就是給農民以看得見的好處,讓他們自覺自愿地跟著鄉鎮政府走。例如,要在本地引進和推廣一種新的經濟作物,農民不熟悉,心里沒有底,鄉鎮干部就帶著村組干部外出參觀、學習和取經;為了動員農民跟著干,就干脆連種子,有時候還要加上化肥和農藥,也統統由鄉鎮政府包攬提供,讓你包賺不虧。總之,就是要施之以利與惠,讓農戶這“三軍”還未動,就嘗到那先得“糧草”的甜頭。試想,這樣一來,還怕有誰不積極跟進?
這倒也頗為符合市場社會和理性經濟的精神。市場經濟搞了這么多年,農民們可都是越來越講實惠了,光靠宣傳發動和思想教育,不先向農民交代清楚如何發家致富的明細賬,見不著利益的事情,肯跟你走?因此,要想讓農民順順當當地響應鄉鎮領導新一輪農業結構調整的號召,不先給他們一些實實在在的好處,做一些政策上的承諾,那是很困難的。
好在如今的鄉鎮政府也都是在市場經濟大潮中嗆水出來的,不是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嗎?農民還遠不夠富,賞也不必重,政府只要能夠萬無一失地確保農民比現在更好就行。但這種確保不能只是口惠,要讓農民相信政府的承諾具有可信度,就得用合同的方式寫明。這合同不但要寫明白由鄉鎮政府負責提供種子、化肥和農藥,還得寫清楚政府制定的保護收購價,一旦新作物來年的市場行情比預期的差,政府就得按保護價收購,而且有多少就要收多少,絕不拒收。這一下,農民們才算是徹底放寬心,敢跟著干了。有了農戶的配合,種子、化肥和農藥的質量有保障,若是再加上老天爺肯幫忙,風調雨順,農業結構調整的成功也就指日可待了。
“誘民致富”式的操作較之于“逼民致富”,當然是又“進步”了很大一截,于是,它被一些地方的領導總結為引導農民勤勞致富奔小康的成功經驗,有了這條成功的經驗,加上公路兩旁那些成片成垅、十分好看的形象大田,一些基層領導的仕途便也坦蕩寬闊起來。看來,這既富了民,又出了經驗,還能產生干部的辦法對誰都是一條好路子,何不及時普及與推廣之?
不過,且慢!“誘民致富”術雖然很好,卻也不是沒有任何代價的,如前所述,這個“誘”字是以基層政府對農民的經濟和實物支出為前提的,而且,我們看到,這種支出往往是不計成本和有去無回的,政府把種子、化肥和農藥送給農民,說是等來年收獲時再扣回來,但如今在一些地方,鄉鎮政府連該收的賦稅都很難收上來,你憑什么就能把已經送出去的東西再要回來?再說當初的結構調整是你要我搞的,不是我要搞的,我配合你就算是不錯了,還想多收我的錢?!結果,這送出去的東西十有八成也就權當作是無私支援農民弟兄搞小康建設了,當初本來也就沒有指望再收回來的。于是,我們看到,這“誘民致富”往往導致一些鄉鎮的“政府致負”,即造成政府負債。這個債在有的地方還不輕,如今像農業結構調整這一類惠民的舉措越來越多,好多東西都需要政府出錢的,因此,對于一些地方的基層政府來說,往往是好事辦得越多,負債也就越多。
學界都在說如今鄉鎮政府的行為像一個公司和企業,但是在農業結構調整這一類事情上,我卻怎么看它都像一個慈善家。“誘民致富”與“政府致負”兩者究竟是一種什么關系?又應該如何去解釋基層政府行為的合理性?一種經典的理解是,政府在放水養魚,藏富于民,等農民嘗到結構調整的好處,變被動為主動,具有特色和規模效應的地方優勢產業得以形成,政府就可以從中收獲到地方經濟與社會發展的大利。這種解釋初聽起來很有道理,但仔細琢磨,卻好像又覺得它只能解釋那些占據了市場先發優勢的地區,若推而廣之,是否成立就不一定。別的不論,就說新作物的價格在農戶一窩蜂上的情況下是否還能始終保持市場競爭力,以真正誘使農民將一次性的市場投機轉化為結構化的成功轉產,就大費思量,況且這也還不是那些基層干部,甚至包括那些結構調整的積極發起者所能夠事先預測與知曉的。這些基層干部的心里面其實很清楚,等當地的農戶都開始種植當初能給他們帶來效益的某種作物時,也可能就是這種作物的價格下跌,農民最終吃虧受損之時。等農民們也察覺到這一點,這市場價格的杠桿便會自動地迫使農民放棄新作物,或者經歷再一次轉產,或者干脆保險起見,又重新回到傳統作物的種植上去,結果,對于相當數量的農民來說,除非是改種金子,結構調整對于他們,到頭來很可能還是經歷了一番折騰,收獲到幾許空望。短時期內頗見成效的結構調整在一個較長時期內是否能夠成功,真的是一個連鄉鎮干部自己都說不清楚、想不明白的問題。
自己都說不清楚、想不明白,沒有答案的事情卻偏偏又要如此不計成本地投入,甚至導致政府吃虧負債也在所不惜,原因何在?這其中的奧秘還是鄉鎮干部自己最清楚。一些鄉鎮干部在動員村組干部積極配合農業結構調整工作時,就往往直言不諱地說,這是縣里部署,縣委主要領導親自抓的一項工程,鄉鎮是××書記親自掛帥,關系到咱們鄉鎮的形象,××書記平日對咱們不錯,我們必須得買這個面子,抬這個樁。原來,整個事情從一開始就沒有離開過既定的譜,答案其實還是那兩個詞——政績與形象。既然涉及到政績與形象,眼睛就自然不能老是盯在經濟上,只算經濟賬,還得算算政治賬。事情但凡牽扯上政治,就更是一個帶有全局性的宏大問題,這其中所關系到的,可不再是簡簡單單的農民致富,它更為根本的還是我們地方主要領導主抓的中心工作是否能夠得到落實。既如此,自然得全力以赴,不惜代價,局部利益服從整體利益,經濟利益服從政治利益,小損失服從大收獲。站在這個角度看問題,這個鄉鎮領導才叫做有高度,講大局,講政治,與上級領導保持一致。與這個高度、大局與一致相比較,花點錢還不都是應該的事?況且如今在數量化的考評機制之下,鄉鎮與鄉鎮之間還要講貢獻,比能力,對于一個鄉鎮領導來說,還有什么比出色地完成上級布置的中心工作更能展示自己的貢獻和能力?這一下,我算是真真切切地搞明白了,原來,在一些鄉鎮地方較著勁兒干上了的一輪又一輪的“誘民致富”,比之于早些時候的“逼民致富”,手法雖有不同,背景也不盡一樣,原理與精神卻還是相通的,那就是不斷地以光彩耀人的政績來照亮咱們一些地方領導頭上的那個頂子。
不過,如果把話就僅僅說到這里,即使問題本身已經講透,卻可能仍然不夠,因為誰都知道,為了政績而犧牲經濟本身就是一個對上負責的壓力型行政體制不易克服的痼疾,從這個角度上看,“誘民致富”無非是“逼民致富”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而只有對上述問題做進一步的追問,思考促使形式改變的深層次原因,才會加深人們對由這一問題所折射出來的當下基層行政運行現狀及其特征的認識。這一追問就是:一個被學界習慣性地嵌格在“強國家—弱社會”的官民互動視野中的基層鄉鎮政權何以至于連在為自己的臉上貼金時都不得不屈就于它所治下的百姓?
一種意見可能會認為,這是中央政府強制性政策約束使然,這話自然是不錯,然而,需要我們注意的是,在中央政府的強力約束之下,基層鄉鎮所喪失的,恐怕絕非僅僅是“逼民致富”的能力,它所喪失的毋寧說首先是自身的部分治理能力本身——一些地方依法征稅能力的部分喪失就是一個最重要和最基本的指標。這樣說絕非是指責中央政府造成了此種狀況,而是說中央政府的硬約束在某種程度上倒是的確使鄉鎮政權近年來逐漸積累起來的問題得以以一種更為原生態的方式充分暴露。這一問題就是:由于種種原因,部分鄉鎮政府在治理過程中與農民的互動,實際上已經陷入要么依靠強力及相應的越權和越線來維持,要么處于無能境地,要么干脆只能以向農民“行賄”的方式來實施治理這樣一種多重困境之中。所謂“強國家—弱社會”,在特定的鄉鎮場域中未必是對官民互動狀況的一種真實描摹,在更多的時候,它實際向人們所展現出來的可能更是一種“弱國家—弱社會”雙向并存的狀貌,即基層政權治理資源和治理能力的不斷流失已經成為困擾基層政治與行政運轉的重要原因,并且它在實際上也同樣阻撓著鄉村社會本身的健全發展。因此,我們才可以看到基層政府往往被農民所“反制”的種種奇特現象,謂其奇特,是因為這種“反制”在絕大多數場合并不意味著“民權”的增長,而僅僅只是意味著官權的式微,所以,它實際上向人們展現的是一種有效治理的缺失。
這就提醒人們,在思考有關鄉鎮體制改革的問題時,必須同時把強化鄉鎮治理能力也納入考慮的視野,在不斷尋求鄉鎮治理民主化和法制化之時,也花大力氣去研究如何強化其治理能力,而不是削弱甚至取消這一能力。筆者認為,任何鄉鎮改革的思路必須有助于這兩個方面的完善才可能得以確立,否則,人們將會發現,與程序上的基層民主和法制建設進程相伴隨的,可能會是一個不斷凸顯的鄉鎮行政衰敗過程。可惜的是,在相關研究中,對前者人們充分重視,而對于后者,主流學界甚至還未將其視為一個真正的問題。
鄉土中國VS城市中國
李遠行
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鄉土中國和城市中國首先代表著傳統社會和現代社會的區隔,然后才是現代化的路徑選擇問題。因為鄉土中國對應于傳統社會,無論是持“舊鄉土中國”還是“新鄉土中國”觀點的路徑選擇者,總顯得有點兒心虛,怕被對方指責是保守論者或新理想主義(所謂“新左派”即是學界授予他們的一頂帽子);而城市中國符合現代化理論的城市化要求,有著車輪滾滾的現代化理論的強力支撐,加之主流意識形態的吶喊助陣,其話語領導權自是當仁不讓。
所謂城市中國,想必大家早已耳熟能詳。不說太早以前,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費老提出小城鎮發展戰略始,全國上下,大江南北齊動員,曾經一片紅火,當時曾有外邦人驚嘆:“整個中國就是一個大工地!”然而,幾番周折之后,除了少數地區(如江浙部分地區、南部沿海地區)部分實現了城鎮化,全國大多數地區仍山河依舊。于是又有人提出建特大城市(或曰城市圈)理論,最后卻演變形成了大都市對大城市、大城市對中小城市、中小城市對鄉村的資源剝奪鏈。乃至最近有人提出農民自己造新城,其方案是全國廣大農民在基層政府的強力領導和推動下,依照自愿、自籌、自治的原則,在三十年左右的時間里,將目前農村尚存九億農民中的八億(實際上不止這個數,因為還有三十年中新增的二到三億人口)轉移至城市,剩下的一億農村人口就不足為患了,而且正好滿足提供城市人口糧食需要的生產。到那時候,城鄉統籌、工業反哺、農業機械化,中國就徹底現代化了。該設想聽起來總覺得有點兒像前幾年曾流行的基層政府“逼民致富”,號召農民種大棚蔬菜,“產業結構”調整了,“經濟規模”也形成了,就是民沒有富起來。
可以看出,城市中國的現代化路徑只有漸進和激進之別。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其立論的邏輯前提是:現代化=城市化,城市社會=現代社會。城市化既是手段又是終極目標。其邏輯結論就是:城市化了,也就現代化了,也就有了和當代發達國家看齊的生活水平,從而社會團結、人民幸福,矗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對于這種路徑選擇,從資源、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國際環境)的承載力的角度提出質疑的相關否證已汗牛充棟。這里我只就其形成根源做一些追溯。根源可歸結為兩個主要方面:現代化理論的誤解與新民族主義的誤導。
眾所周知,現代化理論源于西方而其研究對象卻并非西方。在西方國家,現代社會的形成是一個自然的、歷史的過程,因此,只有現代性而無現代化。作為事后總結的現代性其象征(文化)的意義大于其型構(模仿、模塑)的意義。而后來由于西方國家和非西方國家研究者有意無意將作為世界多元文化之一元的現代性意識形態化,始有今天現代化的濫觴。當然,西方國家依仗其文化勢能上的強勢對其他文明的鐵血殖民和文化侵入導致的強弱排序,也是現代化追趕的重要原因。因此,現代化就是現代性化,說穿了,就是西化。在這樣一種現代化理論的誘逼下,非西方國家踏上了一條充滿血淚、自我否定和解體而又遙遙無期的現代化路途。然而,現代化并沒有給大多數國家帶來和平和富裕,只是將它們納入按經濟和軍事實力排序的序列中,現代性的實現(即現代化)程度已不是衡量的標準。這就是西方學者(如亨廷頓)在六七十年代,中國學者(如鄧正來)在九十年代初期就提出的現代化的理論陷阱。
另外,世界范圍的現代化實踐也證明,西方學者總結的現代化要素如城市化、世俗化、工業化等的高實現程度并非必然帶來如西方國家的現代社會,當下的俄羅斯就是一個明證。而就城市化這個單項指標來看,則更是相去甚遠。中東地區國家(如沙特阿拉伯、伊朗甚至伊拉克)的城市化水平應該說非常高了,他們不僅沒有成為西方意義上的現代社會,反而因其豐富的石油資源成為國內民族紛爭和國外列強角力的中世紀沙場。
城市中國的另一個形成根源是所謂的新民族主義。新民族主義與傳統民族主義的區別僅在于,前者以單一民族(如漢民族)為主體,后者以現代民族—國家為主體。新民族主義的核心是民族—國家中心主義。它是對全球化過程中按實力排序的自然反應。排序高的欲維持和擴張其強勢地位,排序低的則力圖改變其弱勢地位。而排序的高低最終由經濟和軍事(軍事以經濟為后盾)實力說了算,對文化多元主義的尊重不能代替實力的強弱比較,因此,振興經濟成為新民族主義的中心話語,現代化的城市化又被拉回到前臺:要現代化就必須城市化;有了城市化,則帶動了工業化,而工業化是經濟增長的助推器。如此,GDP就能高速增長,軍費也有了保證,中華民族也就自然矗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了。問題在于,這已不是人們通常所追求的文化自覺和價值實現,而成為民族—國家間爭強斗勝的實力操演。與民生何關?
對現代化理論的誤解與新民族主義的誤導將現代中國綁縛上現代化的戰車,從而使城市中國的現代化路徑獲得了國際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合法性理據。全球化進程和民族—國家利益本位的國際政治格局決定了現代化和新民族主義的合理性,正像一句歌詞“沒有強大的祖國,哪有幸福的家?”所表達的:實力才是根本的保證。這種看法在邏輯上沒有什么問題,但是,這種建立在實力競爭乃至強權消長基礎上的“發展”之路到底能走多遠?別說我們生存的地球根本就無法支撐這種競爭性甚至掠奪性的現代化,就連能否保證現有的發達國家(也稱已現代化國家或后工業社會國家)對資源的持續性消耗還是一個疑問,更甭談以需要浪費大量資源為代價的競爭性現代化了。把一切都推給科技進步是否寶押得太重?那些所謂按將來汽車人均擁有量設計出道路規劃的新城,除了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宣傳的作用外,又有多大的現實可能性?即使實現了,我們又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有沒有別的選擇?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將我們的視線轉向被稱之為“另類”現代化的鄉土中國路徑。
與城市中國的現代化路徑選擇一樣,鄉土中國的現代化路徑也是對席卷全球的現代化浪潮的回應。但是,鄉土中國的現代化路徑是對西方現代化理論反思(或稱本土化)的結果,其立論的基點是國內民生,其追求的目的是民族文化自覺和價值重建。從早年晏陽初先生舉家遷往農村開始鄉村建設實驗起,到今天的新鄉村建設運動,雖幾經波折,時有斷續,但經過幾代鄉土學者的實驗、探索和反思,終于成形。聲音雖小卻很清晰。
鄉土中國的現代化路徑充分注意到以西方現代性為導向的現代化浪潮對傳統中國社會的沖擊,這種沖擊一方面使傳統中國的社會文化、價值觀念、政治經濟結構支離破碎,陷入失范狀態;另一方面,這種來自外部的沖擊力也使傳統中國站到了文化自覺的起點上。現代化浪潮的沖擊造成了傳統中國空前的危機感,也正是由這種危機感給中華民族帶來了文化復興的機遇。早期鄉土中國的現代化論者親眼目睹了清末民初以來由社會轉型和失范所帶來的社會亂象,而后期鄉土中國的現代化論者則親身體會了由國家主導的現代化運動所造成的社會撕裂的痛感。這些感受逼迫他們開始反思現代化的后果,走上了一條與其說是重構還不如說是解構現代化的路途。
他們首先反思建立于西方現代化理論基礎上的中國現代化實現的可能性問題。資源問題不再贅述,單就國際政治空間問題而言,清末的日俄大戰和民國時期蔣介石參加開羅會議的尷尬遭遇就很能說明問題。西方列強憑其實力大肆進行殖民活動和開拓國外市場游刃有余,而我們連領土主權都很難保全。再說如果聽任這個占世界人口近四分之一的國家像他們那樣現代化了,他們真的只有喝西北風的份了。這也正是西方國家對中國實行遏制戰略的根本原因。
其次是對中國國情的反省。中國是一個農民大國(所謂鄉土中國正是基于此),近百年的現代化進程也就是實現了占人口總數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口成為城市居民。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實行的以城市保護主義為導向的城鄉分割政策,造成了將整個社會撕裂成兩個部分的城鄉二元結構。即使是在當下中國,硬性的城鄉二元結構(戶籍制度、城鄉流動)雖已有所松動,而軟性的城鄉二元結構(收入差距、教育差距等)反而強化的今天,以經濟指標增長為導向的現代化雖然使部分農民在由其帶來的城市化過程中獲益,但是,農村的破落與農業的蕭條也是不爭的事實。特殊的國情(主要是人口眾多和資源匱乏以及后發現代化)決定了我國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大多數農民將生活在農村。如果不能順利實現中國農民由農村向城市轉移,他們的民生問題該如何解決?或者,我們今天所追求的現代化一定要以犧牲農村和農民為代價,現代化的價值合理性何在?
最后,鄉土中國的現代化論者通過對現代化價值的反省,提出文化自覺和價值重建的目標。以西方現代化理論的現代性為藍本的城市中國現代化路徑關注的基點是所謂的“民族—國家利益本位”,追求的只是國際利益角逐中的實力排序。這種導向的現代化將民生問題與國家利益捆綁打包,形成了國家第一,民生第二的價值取向,從而為借實現國家利益之名,行個人利益之實的行為打開了一條“綠色通道”。當前中國社會發生的兩極分化就與此直接相關。為了快速現代化,社會公正可以不顧,弱者的利益可以犧牲,并將這些通通歸入所謂“社會發展必須付出的代價”!是通往現代化社會康莊大道必須“揚棄”的環節。相反,鄉土中國的現代化并不一味地反對城市化、工業化、世俗化等現代化進程,更不是要“脫現代化”回到傳統社會,而是將關注點聚焦于國人的民生問題,即“中國農民乃至中國人過上自己的幸福生活,過上有尊嚴的、體面的生活”。由此,他們提出文化自覺和價值重建的目標。所謂文化自覺,就是走出我們以往的中心之國的民族中心主義藩籬,不再“懷柔遠人”,以多元文化之一元融入世界,以不卑不亢的姿態“接待遠人”。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做到取人之長,補己之短,而不是僅僅為了“師夷之長以制夷”;只有如此,才能在“浩浩湯湯的現代化潮流”中不至于泯滅民族自尊和歷史榮光。
因此,重建現代化的價值體系成為鄉土中國的現代化論者的首要任務。這個重建的價值體系既非傳統中國的儒家倫理,也非西方現代化理論的現代性,而是經過了文化自覺從而成為文化主體的“我們”與其他文化主體的“你們”在溝通與交流的基礎上重建價值體系。站在這樣的起點上,我們才能從容檢討現代化理論的功過得失,將現代性中具有價值合理性的元素(如社會公正、人道主義、自由平等等)剝離出來,使之與鄉土中國強調的以人為本、人的內心和諧、人與自然協調相處等價值觀念相融合,形成新的價值體系,撫平因現代化的撕裂對社會造成的創傷,使現代化的城市化同時具有價值合理性和人性的基質。
花樣的年華、草般的歲月
熊秉元
一九三六年的一天,在上海一家豪華酒樓里,有個奇特的聚會。十余位來賓,都是七十開外的耄耋長者。他們有幾位穿西裝,但多半穿的是中式長袍或馬褂,還有好幾位頭上戴著傳統的小圓帽。在外觀上,他們舉止從容優雅,看得出是受過良好教育,經過大風大浪,在華人社會里不折不扣的長者尊者。但是,雖然他們渾身上下都散發出濃濃的中國氣息;他們之間,彼此卻以流利的英語交談,而且是道地的新英格蘭口音。更令人訝異的是,他們雖然已經年逾古稀,彼此卻都還謔稱:“囡仔(boy)”。
他們確實很特別,因為他們有極其特殊的身份和頭銜——他們是碩果僅存的“大清留美幼童”!
在一八七二年到一八七五年之間,大清帝國前后選派了一百二十位幼童,送到美國留學;他們的年齡,在九至十五歲之間。按照計劃,他們將住在美國家庭里,在美國讀中學,進軍事院校或大學理工科系,然后回國服務。雖然后來計劃因故終止,但是在美國近十年的熏陶,已經讓他們與眾不同。他們之中最著名的,一位是鋪設第一條鐵路的詹天佑,另一位是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理唐紹儀。
無論在中外歷史上,大清幼童的際遇,都是很奇特的一頁。在這個過程里,有幾位關鍵性的人物。首先,容閎是一切的推手。他因緣際會,由香港到美國求學,從常春藤名校耶魯畢業。眼見西方文明之盛,再回頭看大清社會的腐敗落后。他覺得,惟有師法西方、而且從根救起,才可能振衰起弊。他所想到的,就是大量選派幼童,到美國受完整的教育,再回國一展所長。
容閎的抱負,如果沒有曾國藩的鼎力支持,當然不可能實現。晚清時期,曾國藩在朝廷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然而,即使位極人臣,曾國藩還是要小心翼翼;環伺左右的,多的是懷舊排新、仇洋恨外的勢力。稍一不慎,不但幼童留洋的計劃功虧一簣,他自己的地位都可能受到影響。
與容閎和曾國藩相比,吳子登算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然而,留美幼童整個計劃的轉折,卻是由他而起。幼童到美國之后,集中在康涅狄格州(Connecticut)的首府哈特福(Hartford);為了就近照顧,也為了督導幼童,清廷在當地設了“留學事務局”,還派了督導人員。吳子登,就是事務局的第四任主管;他到任之后,在星期六日按慣例召集幼童,教授四書五經。可是,他發現,在美國家庭待上一段時日之后,這些幼童們已經沾染當地自由開放的習氣。他要求幼童行跪拜禮、背誦古籍、態度馴服謙抑;幼童們不服,更受不了他的鞭笞和呵斥,于是沖突日益嚴重。
吳子登稟報清廷,長此以往,這些幼童將與西人無異,不再以圣人教化為依歸。一連串的奏折,再加上國內外政治情勢的風吹草動;清廷終于下令,終止留美計劃,全體幼童分批返國。幼童們等于是犯錯被遣返,所以千里迢迢回到故土之后,受到監視拘禁、類似犯人的待遇。
一八八四年,中法海戰;法國軍艦(鐵殼船)和清廷的軍艦(木殼船),在閩江口馬尾附近接戰。一陣炮聲隆隆、硝煙滾滾之后,半個時辰不到,清廷的福建水師全軍覆沒。被分派到福建水師的幾位留美幼童,花樣的年華就此畫下急促的句點。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在黃海海面,清廷的北洋海軍受到重創,又有好幾位留美幼童壯烈犧牲。
其他幼童的際遇,沒有這么悲壯;不過,這些在美國土壤上迎接陽光、日益茁壯的精英,就在滿清傾頹、民國肇始的動亂歲月里,像草芥一般隨風飄舞、自求多福。
對于容閎、曾國藩、吳子登而言,他們的所作所為,可以說都是合情合理。容閎,基于自己的信念,推動幼童留美,數十年而不悔。曾國藩,考慮到朝廷情勢、自己的政治處境,也只能順勢而為。吳子登,對美國風土人情陌生隔閡,堅持“中學為主、西學為末”;他認為幼童應該盡速回國、避免持續受污染,也是出于一片善意。
當然,對于幼童留美政策中途而廢,可以有諸多揣測。如果幼童的年齡再大一些,會不會好一些?如果就近照料監督的不是吳子登,政策是不是會持續?如果一切照計劃進行,幼童源源不斷地送到美國;學成之后,也持續地回國投入社會,清廷的命運乃至于中國近代史,會不會就此改寫?這些假設性的問題,令人好奇、引人遐思;不過,更根本、也更重要的問題是,由歷史、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大清幼童留美的做法,到底意味著什么?又透露出哪些問題?在一個正常穩定的社會,同樣年齡的小朋友可能會出國旅游,到異地去接觸不同的風土人情;但是,他們不會被移植到萬里之外,在截然不同的土壤里成長,肩上還背負著救亡圖存的重責大任!
中國歷史上,一旦社會面對重大變故,特別是瘟疫蟲害水患等天災;朝廷就昭告天下,皇上下詔罪己。然后,選個黃道吉日,皇上齋戒沐浴,登壇向上天祈福,并且懇切承諾,以后會更克己復禮、崇道修德。千百年來,同樣的戲碼一再上演。
十八世紀工業革命之后,帶來了蒸汽機火車輪船等等;西方列強的勢力,活生生血淋淋地闖進自居為中土的古老帝國。一連串的挫敗和羞辱,不僅有識之士、連老大的朝廷都意識到,下詔罪己、禱告祈福的舉止,已經無濟于事。繼之而起的,是呼吁船堅炮利、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乃至于全盤西化。留美幼童,就是這種時代背景之下的產物。
和齋戒沐浴、下詔罪己相比,選派幼童留美的做法當然要踏實得多。然而,考慮當時的主客觀條件,這畢竟只是一種出于善意、想當然的企圖而已。以一小群受過現代教育的幼年,就希望能扭轉一個龐大無比的古老體系;不但清廷無從配合,一般社會更是鞭長莫及。畢竟,社會要能長治久安,不僅需要一套能正常運作的典章制度;還需要在面對考驗時,有適當的機制,能因應、調整、自我更新。幼童留美計劃的波折乃至于中輟,并不是偶然,而幾乎是必然。
歷史學者黃仁宇曾經寫道:“新中國成立(一九四九年)之后,已具備數字管理的能力。”如果他有機會接觸大清留美幼童的史料,再想想中國歷史上面對變局和考驗時的做法,可能不會有如此天真、樂觀、簡單的判斷吧!
被忽略的譯后記
林大中
平素讀譯作,不大喜歡讀譯者的介紹文字或者序跋。因為落套的、平庸的、指鹿為馬的居多。只是出于禮貌,翻一翻,很少留有印象。但最近卻有幾本書,一而再、再而三地掀翻了這種成見。
譯者們的這類文字,有時也會放到譯本前面,稱作“譯序”或“譯者前言”之類。但大抵是在譯事之后所寫,統稱“譯后記”恐怕是靠得住的。譯者完成譯作后會覺得有話要說。一般是先說所譯的作品,兼及作者,有時會對讀者說話,做些交代或者鳴謝,這一般就是“譯本序”;也有時就為譯事本身,為譯后的心緒,非要說說不可,為自己而說這一般就是“譯序”。有時候,前者就說前者,后者只談后者,但也有時候,兩者會互相換位,這也就會分外地有些意思,譬如李文俊先生為《押沙龍,押沙龍!》所作的《譯序》和韓敏中先生為馬修·阿諾德《文化與無政府狀態》所作的《譯本序》。
李文俊先生的序文一開始用了一頁多的篇幅,鋪敘了從一九三四到一九三六年,這部作品幾起幾落、終成完稿的大事記。然后從作品的評論、背景、故事,說到它的語言、敘事方式和人物,通篇無非在說一個“難”字。說作者寫作的“難”,預期中讀者閱讀的“難”,文本自身所構成的種種的“難”,以及最終的翻譯的“難”。難到了“前輩翻譯家的辦法……好像都不行”了。但或許因為氣質所致,李先生說話總平平的,絕不高聲大氣,我們只是知道了這些“難”,還不能很好地感受到它們。但當先生筆鋒一轉,寫到自己時,這所有的“難”及其背后的意蘊,都轟然一下托了出來。雖然依舊是那種平平的、就事論事的語氣。查了工作日志,我動手翻譯是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二日。等到把這部篇幅不算大的書譯完,已是一九九八年的二月九日了。那天下午四時四十五分,我將圓珠筆一擲,身子朝后一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總算是完成了。……法國的福克納專家莫里斯·庫安德魯譯過多部福著,惟獨未譯《押沙龍,押沙龍!》。晚年,他撿起此書想譯,已覺力不從心,終于未能如愿,他因此極為后悔,恨自己沒有在較年輕時做這一件事。相比之下,即使我的譯文還不理想,但我至少是完成了這件事的,我至少不會為沒有做而感到遺憾。今后,我倘若還能拿出什么工作成果,可以說都是‘白撿’的了。”
平鋪直敘的,幾月幾日,又幾月幾日,然后筆一擲,身子一仰,想起某位法國人。這樣的文字,須看怎么讀。一個人走過了很長的路,疲累已極,所能做到的,也無非一坐或者一躺。但須看他走過了怎樣的路,躺在了什么地方。
普通的翻譯,就如一般人的晨練。名著的翻譯,則如專業或者半專業的“戶外運動”。福克納作品的翻譯,譬如攀登喜瑪拉雅的各個山峰。《押沙龍,押沙龍!》的翻譯,則是征服珠峰,而且是由很少有人取道的“北壁”。李先生的“一仰”,是“仰”在了由“北壁”而上的珠峰頂。
登頂珠峰的人,自然會想起——不是簡單地想起,而是在始終銘記后“想起”:他是第幾個登頂的人,在他前面有多少成功者,又有多少半途而廢或者未能成行的人。這是在一個很小范圍內的競爭者惺惺相惜的心息相通,因為只有他們彼此之間才真正懂得他們所做事情的艱難、快樂和意義。
在中國,能夠讀懂這部作品的讀者不到××個,會關注李先生這篇序文,關注他如何“筆一擲,身子一仰“的人又會有幾個呢?落下這段筆墨的時候,李先生恐怕完全沒想這個問題。人是自我完成的。在那一日下午的四時四十五分,將筆一擲,身子一仰,事后又把它們記寫下來,都屬于這個完成過程的一部分。像是一個句子的句號,非有它不可的。并不“為什么”。
譯完這部作品后,李先生又“白撿”了一部《福克納評傳》,然后病倒進了醫院。病愈后寫了一首十四行詩。詩寫得很漂亮,原只為他自己和所“for”的人。征得李先生同意,轉錄在這里,愿有更多的人分享其中“生命”的情愫。
“No Pieta Now”
——A Sonnet for Dr.L K Zhang
飄飄裊裊,一縷幽魂
正飛離這紛擾的人間
帶著些尚未完工的遺恨
深信不會被冷酷拋棄
他螞蟻般善良又勤奮。
果然,一雙手再三將他拉回
從幽冥深谷,那里響著悶雷,
這手瑩白、溫柔、堅強卻又纖巧
有如圣彼得堂一角那座大理石雕。
“Pieta”里抱著基督(三日后,基督復活)的圣母說:
“先不要悲悼,也別唱安魂祭,
讓人之子再快樂地忙上幾年,
直到‘哈利路亞’在他耳際升起
老螞蟻安恬地閉上疲憊的雙眼。”
二○○○年二月八日
韓敏中的《譯本序》,通篇雖然都在說譯著中英國人的事,卻又分明是一個中國人在說我們自己的事:“可以說,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阿諾德一直被視為英美知識思想傳統、或曰其‘主流文化’中的一位重要人物。他有‘保守’的一面,但他所堅持的理想具有文化守成的積極意義。還可以想一想,我們總是如此黑白分明地定義和區分‘保守’與‘進步’,乃至‘保守’總帶著貶義,成為抱殘守缺、進步的絆腳石的同義詞,這其中的一個原因或許就是我們一向較多地引進、吸收了啟蒙運動以來具有革命性能量的思想和著作,而對阿諾德這樣的思想家卻知之甚少。即使不談我國的近現代史與吸收外來文化時的偏頗之間微妙的互動關系,就以我們處在日益向西方和全世界開放、經濟實力飛速增長的時代而言,全面、深入地了解西方的文化價值理想,耐心地聽一聽我們所不習慣的話,或許會對西方資本主義的發展和社會穩定性有更深入的了解。”
一個人坦然宣稱自己所做的事情對全社會有多么重要,這個人如果不是一個自大狂者,就是一個對社會有高度責任心的人。以序文對英國文化的熟稔來看,這應當是書齋中埋頭治學的學者,從書齋中能發出這樣的聲音,令人感到振奮,也令人感到慚愧。
十多年前,當我們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轉向九十年代之初,那種普遍的憂患和焦慮,已經被人們“展拓”到了各自不同的方向上去。重新追回已無可能,也無必要。我們早就應當從更大的視野來清理一下自己了。這篇序文提供了一個可供參照的詞匯:社會穩定性——不是指社會橫斷面和外部秩序的穩定性,而是指社會縱向發展中內在沉積的穩定性。韓敏中先生為此向我們介紹阿諾德,提請我們重新審視“保守”與“進步”的關系,以及“文化守成的積極意義”和其他的相關問題,審視阿諾德所說的“文化與無政府狀態”。
“阿諾德去世時,已被公認為維多利亞英國的文化主將……因為他在英國向現代社會轉型的時期所提出的問題至今仍是無法繞過去的重大問題。”——我們同樣處在“向現代社會轉型的時期”,只是比當時的英國更復雜一點,同時承擔著向“后現代”轉進的任務,或說被全球化的后現代“拖進”著。
“阿諾德所說的‘文化’……是包括文學、藝術在內的人類一切最優秀的思想、文化之積淀,這種寬闊的、深厚的思想文化根基應成為變革時代凝聚人心的力量——其化身應是能夠傳承人類優秀思想遺產、整合社會的文化價值體系之‘權威’或‘中心’。”——在我們這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文化”像《茶館》里的紙錢一樣漫天飛舞著:飲食文化、旅游文化、茶文化、酒文化、時裝文化、時尚文化、手機文化、手機佩飾文化……“文化”已經作為刺激消費的輔助手段、附屬品進入了市場,文化本身還在不斷深入地向市場轉向。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文化確實“成為”了“變革時代凝聚人心的力量”,只是與“人類一切最優秀的思想、文化之積淀”越行越遠了。
“正如英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伊格爾頓所說,在阿諾德的時代,傳統的、胸懷寬廣的文人正日益被做專門學問的學人和市場導向下的商業寫作所替代。”——這幾乎同時是在說九十年代以來的中國。伊格爾頓還說:“與柯勒律治、卡萊爾和羅斯金等人一樣,阿諾德表現出知識分子的兩大古典標志,而與學術知識分子形成對照:他拒絕被捆綁在單一的話語領域內,他尋求使思想對整個社會生活產生影響。”——九十年代以來的中國并不乏這樣的知識分子,卻很難超越學術界、思想界的“茶杯”或者“酒杯”,為什么呢?
“阿諾德嚴肅檢討英國的國民性、習慣、心理定式,找出英國最缺乏的東西,提出人類全面、和諧、整體地走向‘完美’的目標和標準,提倡以‘文化’或曰廣義的教育作為走向完美的途徑和手段……”——而在我們這里,作為廣義教育最主要途徑的“輿論”,正在全面轉向“媒體”;“狹義教育”也在不斷調整著,為了更好地“占領市場”和“為市場服務”;“茶杯”里的人們已被“展拓”得所剩無幾,所剩無幾的人們又與外界隔絕著。“誰”來實施這些“教育”,又“誰”來教育這些“教育者”呢?
人是自我完成的。人要是有了理念,完成自己并不很困難。社會也是自我完成的。社會要有理念,就比較地困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