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大千成名后,曾多次到北平舉辦畫展、會晤藝術界知名人士,隨著他畫藝的日臻完美,遂有“南張(大千)北齊(白石)”“南張(大千)北溥(心畬)”之譽。當時的北平,薈萃了中國藝術界眾多的名流、精英,如戲劇界的梅蘭芳、余叔巖、程硯秋、馬連良;收藏界的張伯駒;美術界的齊白石、溥心畬、黃賓虹、于非暗等,而這些名家高手又都是張大千的知交故舊。古都北平向來是中國藝術的一方熱土,張大千對這里濃厚的文化氛圍,早已心向往之。為了切磋技藝,開展畫事,張大千萌生了遷居北平的念頭。1936年7月,他在北平府右街羅賢胡同16號購得一座小四合院,暫作安身立命之所。不過,張大千在北平還有一處棲身之地,那就是頤和園的聽鸝館。此時的頤和園已不再是皇家御苑宮闕禁地,但也只有達官顯貴才能在園內覓得一席之地。張大千通過舊王孫著名國畫家溥心畬,花重金求得在聽鸝館的住所。頤和園內湖光山色、長橋臥波、亭臺樓閣,風景依然,幽靜的環境正是張大千夢寐以求的讀書作畫的好處所。不久,張大千便把妻室兒女及書畫珍藏,悉數從上海搬來北平,打算長留于此。
北平淪陷
1937年5月16日,是張大千母親曾友貞逝世周年忌日,張大千前往安徽郎溪掃墓,此后又回四川內江老家致祭。7月初,張大千從四川回到上海,住在卡德路他的紅顏知己李秋君家。此刻,北方時局已危在旦夕,日本帝國主義對我華北地區虎視眈眈,隨時都可能伸出魔爪。然而張大千的家眷及收藏仍留在北平,葉恭綽等好友紛紛勸他立即北上,盡快把家人及書畫珍藏接來上海,以防不測。
張大千正在籌劃北上之際,震驚中外的“蘆溝橋事變”爆發了,他因而更是憂心如焚。所幸去北平的鐵路線尚未中斷,張大千輾轉托人購得一張17日去北平的火車票,19日張大千到達北平。此時的北平已沒有了往日的風韻,大街上行人稀少,有的商家也已關門歇業,一派蕭條景象,但卻看不出有大禍臨頭的征兆。而他的妻小也已從頤和園遷回城里的羅賢胡同居住,張大千恐慌的心情便漸漸平靜了下來。他在考慮:是否有必要立馬回上海?張大千素來畏懼暑熱,夏秋季節的上海正是酷熱難當之時,若能在北平頤和園度過炎炎夏日,待秋涼之后再攜家南歸豈不更為愜意!但北平的時局卻又讓他揪心不已。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忽然想起了身為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的老友湯爾和,他是個消息靈通人士,對日本的情況了若指掌。7月20日,張大千去西四牌樓錢糧胡同拜訪了湯爾和,征詢北平的安危。湯爾和一口保證說:“北平安如泰山,絕無問題。”于是張大千打消了南歸的念頭。
張大千與湯爾和已結交多年,很是熟稔。1934年8月,張大千與三夫人楊婉君在北平結婚時,湯爾和忙里忙外,熱心得很,并贈聯恭賀:“舉世愿為夫子妾,昔時同賞沁園春。”成為當時北平藝壇傳誦一時的佳話。但是張大千并不知曉湯爾和的底細。湯是浙江杭州人,清朝末年留日學醫,1922年以教育部次長代理部務,后來又擔任過顧維鈞內閣的財政總長。他從日俄戰爭時期開始就成了親日派。就是這個湯爾和,五個月后搖身一變,當上了日偽“華北臨時政府”的“立法院委員長”兼“教育總長”,淪為地地道道的漢奸、民族敗類。當然這是后話。
張大千滯留北平還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以為“蘆溝橋事變”會像以往的“張北事件”、“豐臺事件”一樣,慢慢就會平息下來。因此,張大千便放心大膽地回頤和園避暑去了。
日軍為了徹底占領北平,組織了10余萬人的精銳之師,在30架飛機的配合下,于7月28日黎明,突然向駐守南苑、西苑、北苑的中國軍隊發起猛烈攻擊,29軍猝不及防,損失慘重,副軍長佟麟閣、師長趙登禹壯烈犧牲。
炮火連天之時,張、楊兩家,四大六小,躲在聽鸝館大戲臺下的地下室里。由于附近有五口大井,水井會產生聚音及共鳴,槍炮聲聽起來反而比地面更為猛烈,弄得兩家人惶惶不可終日,悉聽命運的擺布。這天晚上,張大千又聽得頭頂上馬蹄奔騰,后來才知道是宋哲元等人率領29軍秘密撤離北平,退往保定駐守。
第二天,日軍進駐頤和園,四處布置崗哨。張大千見狀焦急萬分,趕緊叫他會說幾句日語的長子張心亮,設法躲過日軍的盤查,騎腳踏車去打電話,向城里一位開洋行的德國朋友海斯樂波求援。
當日,海斯樂波帶著兩部插有紅十字旗幟的汽車來接張大千進城。想不到汽車剛一進園,就被滯留園內的婦孺老幼團團圍住,央求張大千夫婦把他們帶進城去。樂善好施的張大千眼見這些孤苦無援的同胞,不忍自己一走了之,決定讓這些老弱婦孺乘車先走。海斯樂波面露難色,張大千向他請求道:“請你看看這份情景,我怎能忍心自己先走!你今天有辦法來救我們,明天還可以再來,我若先走了,他們就不相信你還會再來,否則今天就會出事!”因此,張大千一家只得滯留園中,靜待海斯樂波下次來接。
7月31日上午,天空烏云密布,雷雨大作。日軍突然下令,要頤和園內所有的中國人到排云殿前列隊集合,聽候檢查。張大千、楊杰兩家與園內的員工家屬等共約二百人頂著冷雨,等待日軍的發落。一張張驚恐而憤怒的臉上流淌著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人們“像待宰的羔羊,好像隨時都會被槍斃,被集體屠殺。”張大千事后回憶說。這時,一位日本士官徑直走到張大千跟前,用詭譎的目光上下掃視著他。看他氣宇軒昂、儀表堂堂,像個當官的,于是便伸手去摸了摸張大千飽滿而光滑的額頭,看是否有戴軍帽的痕跡。接著又盤問他的姓名,張大千裝著不懂日語(張大千早年留學日本——作者注),沒有搭腔,只掏出了一張名片給對方。日本士官看過名片,馬上變得客氣起來,并說他對繪畫很有興趣,曾在日本報紙上見過張大千的照片,因此覺得面熟。后來,張大千被帶到一間房子里,由一位軍官繼續盤問,張大千仍一言不發,全由那位士官代為介紹。事后張大千被放行回家,一顆懸著的心才安定下來。可是回到住處一看,家已被翻得亂七八糟,經清點,一件珍藏多年的明朝雕刻梅花香筒和一幅仿黃子久的山水畫被日本兵掠走了。這是張大千有生以來頭一遭體驗到國破家亡的痛苦,體驗到做亡國奴的屈辱和悲傷。他激憤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由于辦通行證耽誤了時間,海斯樂波8月1日才來接張大千。因載人太多,汽車中途拋錨,連推帶拉,傍晚時分才回到羅賢胡同。
禍起蕭墻
張大千心緒難平,第二天怒氣沖沖地去質問湯爾和:“你不是說北平決無問題么?”“北平是沒有問題嘛!我叫你不要出城,你不聽勸嘛!”湯爾和陪著笑臉答道。張大千余怒難消,湯只有好言相勸,并邀請張大千去春華樓吃烤鴨,為他壓驚。席間張大千憤憤地說:“日本人侵占了我們的國土,還口口聲聲說他們對中國是如何如何友好,他們占領北平后,到處燒殺搶劫,無惡不作,比‘棒老二’(四川人稱土匪為‘棒老二’)還要壞。”他還列舉了自己經歷的、看到的、聽到的日軍在頤和園周圍發生的暴行:附近鄉鎮上的一家肉菜鋪被日本兵搶劫一空,老板娘遭日本兵強暴后,不堪屈辱,上吊身亡;大有莊米店一家數口,全被日本兵槍殺;就連一位朋友的日本籍太太也未能幸免,逃難時遭到日本兵的侮辱……
湯爾和聽后也極為氣憤,聲稱要去質問日本占領軍當局。日軍憲兵司令部要湯爾和拿出證據,湯爾和說這是張大千耳聞目睹的事實。次日,湯爾和給張大千去電話,聲言已將此事質問日軍當局,北平日軍憲兵司令部要找張大千“談話”。張大千一聽感到此事非同小可,問湯該怎么辦?湯卻婉言推辭。
數日后,一名日本特務來到羅賢胡同16號,“請”張大千于次日下午3時去憲兵司令部“談話”,面對厄運降臨,家中頓時人心惶惶,看著大人小孩驚恐的神色,張大千反而鎮靜下來,決心明日硬著頭皮前往。

次日下午,張大千在好心同鄉的陪伴下,來到北平日軍憲兵司令部,進大門登記完畢,日本兵擋住了鄭同鄉,只準張大千一個人前往,張大千回憶說:“這第一件事就把我的膽子嚇破了,鄭同鄉與我面面相覷,他愛莫能助,我只有強作鎮靜勉力跟了進去。”張大千被帶到一間小屋子里,他畢竟是中國文化界的名人,日本兵對他還得裝出一副客氣的樣子,請他在沙發上坐著,又問他要喝水還是喝茶?張大千忽然想起:有人說日本人切腹之前要先喝水,難道他們要切我腹?心中不覺為之一震,事到如今也只有豁出去了。他把心一橫,大聲說道:“我是中國人,我要喝茶!”
張大千一直等到下午6時,方有一位軍官出來問話,說此案重大,牽涉皇軍聲譽,是加藤代辦親自交待下來查辦的,要張大千舉出事實,并說:“如果查無實據,你說此話的人就要負責!”張大千遂把所知事實一一道出。日本軍官板著面孔把話聽完,命令張大千不準回家,暫留憲兵隊,待事情“調查清楚后再說。”于是張大千平生第一次身陷囹圄,失去了自由。
關于扣押期間的情況,張大千后來回憶說:“他們對我還很優待,我可以看書寫字,他們有意求畫,我本想以此打發時間,想想又不愿在囚中為日本人作畫,落人口實。倒是遣性發泄寫的字,給日本人拿去不少。日本憲兵的漢學畢竟有限,就是我憂懷國事的悲憤牢騷,他們也未見看得懂。”
張大千被扣押之后,家里不知他的音訊,妻室兒女擔驚受怕,惶恐不安。是時,漢奸報紙《興中報》登出獨家新聞,聲稱“張大千侮辱皇軍,已被槍斃”。消息傳開,張大千在北平、上海等地的親友、門人個個悲痛欲絕。
日軍憲兵司令部經過多日的調查核實,不得不承認張大千所檢舉之事,確實不誣,為了籠絡人心,平息民憤,胡亂槍斃了三名替死鬼。被囚禁一周(有的說一月——作者注)的張大千終被釋放,但警告他不準離開北平,可能隨時還要向他“請教”。
張大千被釋放后,湯爾和又設宴為他壓驚。張大千遭扣押之事湯爾和閉口不提,反而慶賀他“一言殺三士”,令張大千啼笑皆非。湯爾和在整個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連張大千也說不明白。這下可好,南歸無望,反而被日軍軟禁在北平,張大千心情無比沉重。
威逼利誘
回家之后,張大千決心閉門養晦,修身習藝。由于市面秩序漸漸恢復,他打算遠離塵世,去頤和園靜心讀書作畫。出城時他告訴家人,一切請帖收下就是,不必轉送給他,以示謝絕所有應酬的決心。張大千后來回憶道:“閉門養晦,謝絕應酬也不行!有一天,一位朋友金潛庵打電話給我,他問我為什么不露面?我說‘閉門思過’。他說:‘我看你倒是在閉門闖禍!’警告我說:‘有人請了你兩次都不到,你真的沒看到帖子?’原來是日本占據北平的特務頭子喜多將軍請我,必然是宴無好宴,會無好會。可是金潛庵說,你再不給他面子,日本人會翻臉的,何必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問啥子事嘛?他說日本人想安排一臺盛大的平劇,知道我與余叔巖、程硯秋是好朋友,要我出面商量排戲碼,派角色。”
金潛庵是什么人?張大千抗戰前在琉璃廠買畫時結識的朋友,能說善文,待人彬彬有禮,以前見了張大千總是畢恭畢敬地稱他“八先生”(張大千行八——作者注)。時過境遷,如今,意得志滿飛揚跋扈的金潛庵,外表雖然仍是斯斯文文的模樣,里面卻變成了賤骨頭,巴結日本人,干著令人不齒的勾當。
所謂喜多將軍,即喜多駿一,是日本陸軍少將,原任東京參謀本部中國課課長,“七·七”事變以前擔任過日本駐華武官,最近才調來北平,名義上是中日聯絡部部長、特務機關長,實際上是管理北平政務的“太上皇”,臨駕于“北平維持會”會長之上。為了慶祝偽“華北臨時政府”成立,喜多駿一決定于1938年元旦辦一場堂會。其實,排戲碼、派角色可以叫地頭蛇去奔走,不一定要求張大千,而請余叔巖等京劇名角,也不一定非要張大千出面,雖然張大千與他們交情頗深,但能搬動余叔巖者大有人在,如當過袁世凱庶務的郭世五,袁世凱的女婿薛觀瀾,著名收藏家張伯駒等,都有左右余叔巖的能耐,而且由這些人來勸余叔巖“出山”比找張大千容易得多。日本人非要張大千去找名角,實際上是逼張大千露面,拉張大千下水。張大千,中國大名鼎鼎的藝術家,影響之大,人緣之廣,是日本人不肯輕易放過的目標,只要他一下水,那會帶動一大串,將產生多米諾骨牌效應。深受中國儒家文化熏陶的張大千,是個有良心的藝術家,是個熱愛祖國的藝術家,決不會輕易就范。就在此前不久,他曾對四哥張文修說:“屈原說‘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這是屈原《楚辭.漁父》中的句子,原意是:“雖自身高潔,但因外界環境的污染,也會蒙垢。”屈原在此表明了他寧死也不隨波逐流,誓保節操的堅定意志。張大千借屈原的話來表露心跡。——作者注)‘八大(山人)’等人在明亡之后,尚終身不仕清,我是中國人,給日本人做事,豈不留下千古罵名?這樣的事無論如何我不干!讀史就要使人明智、潔身。”張大千的話顯示了他身為中國人的骨氣!于是,他對日本人的無理糾纏、威逼利誘,采取了軟頂、推諉、拖延的策略。
12月下旬某日,張大千被請到城里商量演戲事宜,日本人原打算讓名角們義務演出,張大千立即站出來說,梨園朋友生活都很清苦,請他們唱戲應該按規矩付酬,日本人只得答應照辦。他們為了粉飾太平,大講排場,要在戲臺上擺迎新筵席,邊吃邊看,張大千又甘冒不韙,力表反對,說這是對臺上演員的不尊重,結果采取折衷辦法,改吃西餐。
事隔不久,金潛庵又來找張大千,說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香月清司中將,非常看重張大千,希望張大千能出來做事:故宮博物院院長、北平藝專校長,任其選擇;還可以在日本藝術畫院兼任名譽職務。張大千說:“我本一介村夫,閑散慣了,平生最怕的就是做官,也從來沒有當過官。請你轉告香月將軍,恕我至今初衷未改。”金潛庵帶著威脅的口氣說:“日本人叫你出來干事是看得起你,是對你的尊重,你得掂量掂量!”張大千固守民族氣節,堅持不就,但終被委以北平藝專“主任教授”職務,還被迫去上了一堂課。
香月清司不會輕易放過張大千。此人原在日本國內任教育總監,對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有著很深的了解,對中國的古代藝術更是垂涎三尺。他們知道張大千珍藏有不少的古代名人字畫,于是又對此打起了主意。張大千后來說:“日本人對我說,知道我收藏的石濤、八大作品最多,又說知道我曾有意要把珍藏捐給南京國民政府,然后一個大轉彎,謅了許多不成理由的理由,明言要我把名畫捐給北平的偽組織,又誘惑我說,你最喜歡頤和園,我們決定把頤和園的仁壽殿作為你捐獻名畫的陳列館,不僅展覽你珍藏的石濤、‘八大(山人)’,而且還要展覽你張大千的作品,讓人瞻仰,永傳后世。我心想,什么永傳后世啊!我如上當就要遺臭萬年!”張大千佯裝答應,但說藏畫均在上海,提出去上海取畫(其實張大千的24箱珍藏字畫,當時秘密存放在德國友人海斯樂波處)。但日本人不準張大千離開北平,幾經交涉達成兩點共識:
一、日本人同意由張大千夫人楊婉君去上海取所藏書畫;
二、張大千列名為以寺內壽一大將出面組織的“中日藝術協會”發起人之一。
這是張大千的一次痛苦抉擇,若不同意第二條,那么妻兒就不可能借此時機逃出虎口。張大千只有強忍悲憤與敵人巧妙周旋。他面對的敵人可不是一般的日本士兵或漢奸特務,寺內壽一是當時日本特設的華北軍事總司令部的總司令,華北地區日軍最高長官,是操縱億萬中國人生殺大權的活閻王。
1938年春夏之交,張大千夫人在友人晏濟元的陪同下,帶著三個孩子乘火車離平赴滬。臨走時,張大千暗暗叮囑楊婉君,到上海后不要拋頭露面,更不能再回北平,悄悄等待他南歸。

詩畫明志
“七·七”事變之后,民族危機到了最后關頭,每個中國人都為國家的命運感到憂慮和不安。張大千則用他的筆抒發了對國家對民族的關切與憂傷。七月中旬的一天,張大千來到寒玉堂拜訪好友溥心畬,聽著窗外令人心煩的蟬鳴,談到北平岌岌可危的局勢,二人相對扼腕。張大千情不自禁地來到畫案前,展紙命筆,畫了一幅寓意深刻的《秋意圖》:一枯枝老樹,被大風刮得搖搖欲墜,但纏繞在樹上的青藤卻若無其事,相安依舊。溥心畬立即賦詩一首題于畫上:“大風吹倒樹,樹倒根已露,尚有樹枝藤,清清猶未悟。”此畫此詩,大有唐代詩人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浩嘆!
同月,張大千贈友人常任俠泥金折扇一把,扇面畫金碧山水,山上有飛檐古亭一座,亭外站立四人,負手遙望天際,如思故國,如念親人。圖上題詩曰:“西北此樓好,登臨思惘然。陰晴長不定,空況最顛連。斜日紅無賴,平蕪綠可憐。淮南空米賤,何處問歸船?”詩畫似乎表達了張大千在北平的無奈處境及南歸的心情。
11月,張大千在北平火車站見到剛從日本留學歸國的同鄉、老友、畫家晏濟元,欣喜異常,并請晏濟元客居羅賢胡同。兩人朝夕相聚,談詩論畫,共商南返之策,決定共同舉辦一次畫展,以籌措旅資,于是兩人擺開案桌努力繪畫。12月31日,日軍攻陷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在華中派遣軍司令松井石根和第六師團長谷壽夫指揮下,日軍對中國無辜百姓進行了長達6周的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我30萬骨肉同胞成了劊子手屠刀下的冤魂。消息傳到北平,張、晏正在畫室趕制畫展作品,聽此噩耗,猶如晴天霹靂,二人頓時目瞪口呆,相顧失色,筆墜墨破,不知所措,潸然淚下,沉痛不已……以后數日內,張大千茶飯不思,杜門不出,旋攜家移住頤和園樂農軒,謝絕一切應酬,每日飛筆寫書作畫,以筆墨發泄自己憂懷國事的深深哀愁。
困居北平的張大千,由于沒有賣畫收入,生活日趨拮據,常以典當衣物細軟維持生計。征得日軍方允許,張大千曾于10月去日軍華北軍事總司令部所在地天津舉辦了一次畫展,一則為了賣畫,二則為了辟謠(外傳張大千已被日軍槍斃)。畫展在天津永安飯店舉行。畫展期間,張大千結識了天津著名的紗布、房產實業家、古字畫收藏家苑竹齋,并被邀請至苑家作客,觀賞他的珍藏。10月12日,時值農歷重陽佳節,正是登高懷人的時刻,然而,祖國河山破碎,親人南北分離,令張大千感慨萬端,心緒難平。于是他提筆飽蘸墨汁,酣暢淋漓地畫了一幅《華岳高秋圖》贈予苑竹齋,將自己1935年重游華山時所作的《滿江紅》一詞題于畫上:“寒雁來時,負手立,金天絕壁。四千里,巖巖帝座,況通呼吸。足下江山漚滅幻,眼前歲月鳶飛疾。望浮云,何處是長安?西風急。悲歡事,中年劇,興亡感,吾儕切。把茱萸插遍,細傾胸臆。薊北兵戈添鬼哭,江南兒女教人憶。漸莽然,暮靄上吟裾,龍潭里。”并寫跋語于后:“乙亥重九登太華落雁峰,所賦也時隔三年,江南薊北無一片凈土矣!”國土半淪喪,百姓遭屠戮,深陷敵占區的張大千深刻體會到了“興亡感,吾儕切。”悲嘆“江南薊北無一片凈土矣!”
就在這年的11月,張大千還作了一幅《三十九歲自畫像》:他頭戴東坡峨冠,身著宋代衣衫,正襟危坐于蒼勁古樸的巨松之下,罡風勁吹,松枝歪斜,但畫中的張大千卻巍然不動,一臉莊重堅毅的神色。身前一灣溪水,溪中幾多頑石,但卻阻擋不住溪水滔滔東流。這是身處逆境中的張大千堅守民族氣節,不畏強暴,忠于祖國的真實寫照。畫上填詞一首,調寄《浣溪沙》:“十年籠頭一破冠,峨峨不畏笑寒酸,畫圖留與后來看。久客漸知謀食苦,還鄉真覺見人難,為誰留滯在長安?”詩中表露出他誤留北平的悔恨,也表明了他“身在曹營,心存漢室”決不與敵偽同流合污的堅定意志。在此,張大千不僅以詩畫名志,更有立此存照的意味,讓時間,讓歷史,讓后人來評判他這段經歷。
逃出虎口
夫人楊婉君攜子去上海后,張大千日思夜想脫身之計。關于張大千的消息,上海報紙炒得沸沸揚揚,有的說張大千已被槍斃,有的說張大千已失足落水,有的說張大千安然無恙。在朋友門人心目中張大千生死未卜。1938年4月底,老友、印人方介堪從上海寄來一卷剪報,欲求證張大千是死是活。張大千靈機一動,即以此為由,提出去上海舉辦畫展,公開露面,以正視聽。多次找日本方面負責與文化人聯絡的原田隆一,張大千說:“上海人都相信你們把張大千殺掉了,我應該回上海公開露面,張大千并沒有死。”原田隆一在華多年,是個中國通,能說一口流利的京腔,對中國的人情世故亦頗諳熟,知道張大千耍的是金蟬脫殼之計,便一口拒絕了。任張大千如何游說,原田隆一就是不肯松口。
5月上旬,有人在上海法租界舉辦“張大千遺作展”,由于事先在報紙上登了廣告,參觀、購買者蜂擁而至,一百幅作品很快被搶購一空。此事的內幕張大千很快就知道了,原來是他一個叫胡儼號若思的門人借機斂財,依照張大千往昔的慣例,造了一百幅偽畫,以“張大千遺作”名義展出,既是大千“絕筆”那更彌足珍貴了,因此百幅偽作迅即售罄。此事后來引起了大風堂門人的公憤,齊聲討伐胡儼,堅決把這個不仁不義之徒逐出大風堂。張大千在氣憤之余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契機,他再次找到原田隆一:“已經有人替我開‘遺作展’了,我如果再不露面,請問有什么更好的辦法能夠證明日本人未殺我張大千?”原田隆一當然不愿日本人來背這個黑鍋,即刻同意給張大千一張為期一個月的往返通行證,并告誡張大千,回北平時務必要把他收藏的石濤、八大珍品悉數帶回。
為了不引起日本人詫異,張大千將家里的書畫、字帖、文房四寶,原封不動地留下了,雇來的兩位王姓傭人也未辭退,四哥張文修仍然坐堂行醫,大風堂門人肖建初、何海霞照常進出,一切都跟平時沒有兩樣。
6月10日,張大千拜別四哥四嫂,與北平門人告辭后,只身乘火車抵達天津,在塘沽港登上“盛京”輪赴上海。船上邂逅香港“船王”董浩云,二人意氣相投,共話滄桑,感慨良多,遂結成莫逆之交。到上海后,張大千隱居李秋君家,深居簡出,不敢露面。在他到達上海一個月左右,海斯樂波利用德日軸心國的關系,將代為秘藏的24箱書畫安全運抵上海,完好無損地歸還張大千。對德國朋友的多方支助,張大千銘感肺腑。
與此同時,在李秋君兄妹等友人的全力幫助下,張大千赴港所需證件也已辦妥。7月底,張大千一家搭乘法國郵輪“費力斯·羅索”號奔赴香港,然后轉道桂林回四川。張大千望著滾滾波濤上自由飛翔的海鷗,浮想聯翩,慶幸自己終于逃出了虎口,但仍惦念著還在日寇鐵蹄下呻吟的億萬同胞,心中暗暗祈禱,全國軍民團結抗戰,早日打敗侵略者,重振故國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