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歲的女兒妞妞跟著爸爸來到北京國際機場,準備去加拿大找我。妞妞的心情是復雜的:爸爸總說媽媽就在腳下地球的另一邊,跺跺腳媽媽就能聽見,鉆個洞就能爬過去,那我們干嗎要往天上飛呢?那不是離媽媽更遠了嗎?好不容易剛剛帶上了紅領巾,爸爸就說:摘下來吧!那邊不興這個。為什么呀?難道兩年多沒見的媽媽不喜歡帶紅領巾的妞妞嗎?不!我就要帶給媽媽看,我要告訴媽媽,一年級時我沒爭取上,可后來我進步了,這不,二年級開學才一個多月,我就成為少年先鋒隊的隊員了。
海關時,穿制服的叔叔驚訝地說:“喲!我在這兒干了十多年了,今兒個是第一次看見帶著紅領巾出關的孩子。”
知道丈夫和女兒的飛機馬上就要到了,我在蒙特利爾的機場里激動得手足無措。公寓,早在一個月前就找好了。為了孩子的安全和教育著想,我可真是煞費了苦心。我們的公寓緊靠富人集聚的西山區,英裔和法裔各占一半,治安好,交通方便,以我微薄的工資能把家安在這樣的地方真讓我自傲。兩年前,我是提著兩個衣箱、揣著自費留學的簽證從這里下的飛機,舉目無親,如今我已用自己的雙手為丈夫和女兒筑起了一個溫暖的窩。雖然家具破舊些,但家里整潔寬敞,應有盡有。今早我還特意為愛吃海鮮的丈夫買了龍蝦,為女兒準備了熊娃娃。
第一撥“鄉親”從機場的滾梯上下來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妞妞還能認識我嗎?”我雖然精心化了淡妝,但800個日夜的孤軍鏖戰已在我的臉上留下了難以遮掩的痕跡。
我終于看見他們了,丈夫微笑著彎腰對女兒說著什么,指指我。我怕嚇著孩子,強抑著激動,輕輕叫了一聲:“妞妞。”想像中又哭又笑的重逢場面沒有發生,妞妞疑惑地盯著我,半天眼睛都不眨,看得我心發毛,淚上涌,我將齊胸高的女兒一把抱起:“還認識我嗎?我是媽媽呀!”她輕輕叫了聲“媽媽”,隨即又轉頭沖她爸爸喊:“爸,快拿給媽媽看!”我用眼光詢問丈夫。
“噢,是這個,”丈夫從褲兜里抻出一截紅布又捅進去了,“她的紅領巾,飛機上睡著時我給摘了,她這兒正不樂意呢。”
妞妞撇著嘴說:“爸爸說,警察抓。”
“沒那么嚴重,不過我們現在是客人,總要尊重人家的風俗習慣。”我笑著對妞妞說:“我的小妞妞也帶紅領巾了,和媽媽小時候一樣。”
妞妞笑了。
為了讓妞妞喜歡新的家園,我帶她去游樂場玩兒,逛唐人街,吃麥當勞,可幾個月過去了,妞妞還是不快活。與大多數孩子大相徑庭的是她就是覺得中國的月亮比外國的圓,奶奶烙的餡兒餅比比薩餅要香幾百倍,她懷念北京的家樓下花園里的蝸牛,她還沒有過足帶著紅領巾上學的癮。在現在的學校里,她沒有朋友,別人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在教室,在校園,她總是悶悶不樂,一言不發。她的法語老師在電話里告訴我,妞妞可能是個有語言障礙的兒童,要去看醫生。
“見鬼!”妞妞能完整地唱出《大約在冬季》,說起《大灰狼來了》等等歌謠一套一套的。不用說了,只能是心理障礙。
我對女兒說:“媽媽很高興你是個有榮譽感、有信念的好孩子。
我們說:‘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鮮血染成的。’難道你的紅領巾真的是用剪子從紅旗上剪下來的嗎?真的是用血染的嗎?不是。這只是我們放在心里想的。我們不一定要把紅領巾帶在脖子上,我們可以讓它所代表的先鋒與榮譽同樣發揮作用。我們現在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這里的人不了解我們,有的還看不起我們。你作為一個中國的小先鋒,應該讓這個世界了解中國,為中國兒童做個注解,做個榜樣。”妞妞的眼睛瞪得很大,一副嚴肅地聆聽命令的表情。
第二天,當老師又在黑板上寫出了一堆20以內的加減法運算題時,妞妞勇敢地走上了講臺,拿起粉筆在老師和全班同學詫異的沉默中,將所有答案一口氣寫出,跟著又寫了幾道四則混合運算題后,轉過身用自信的眼睛告訴老師那些題令她“吃不飽”。
老師懂了,老師特準她在別的孩子做算術時給她加法語小灶,我又請了當地朋友來家里教她。妞妞的法語突飛猛進,沒幾天,她的老師又打來電話了,這次是告狀,說妞妞用法語和小朋友吵架。我不問青紅皂白一個勁兒地說:“太好了,謝謝您!”
妞妞的思想轉了彎兒,變被動為主動后,學什么都快了。一天她回家不可思議地和我討論:她揀到了一根跳繩,要交給老師,老師不收,說誰揀的就歸誰;今天一個男生又一次打她,她告訴了老師,老師不管,讓她自己處理。我知道她也碰上了“西風不相識”的問題了。入鄉就得隨俗,我對妞妞說:“咱中國人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不贊成暴力,但我們一忍、二忍不能三忍。怎么著,他特高嗎?不;他特壯嗎?不,那么下次他打你,你就打他;他推你,你就推他,誰怕誰呀?”對這一全新的說教,妞妞興奮極了。
東西方文化有差異,道德倫理有不同,妞妞在我的鼓勵下,在身體力行的摸索中頑強前進,后來所向披靡,沒人再敢欺負她。
每次我去開家長會,老師都會在胸前劃著十字說:“如果我的學生們都能像你的女兒那樣,我就要天天感謝上帝了。”
在畢業典禮上,我看完了妞妞演“長頸鹿醫生”給森林的“動物們”看病的話劇,然后坐在小小的課椅中聽校長發表我聽不懂的演說。忽然,我聽到了妞妞的名字被校長全部用“去聲”念了出來,所有的家長也轉過頭來看我,并鼓起了掌。我即使再“法文盲”,也明白了那是我的女兒為她的母親掙來了生命中最高的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