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
1998年,我隨單位一位老副局長帶領由本系統抽調的22名干部職工組成的工作隊,到本縣一個雞鳴聞兩省的偏遠鄉鎮駐鄉包村,協助當地黨委政府開展土地延包、農業種植結構調整、村級兩委班子建設工作。工作隊員每人包一個行政村,一去近一年。走村串戶之際,摩托車一拐就到了同是一馬平川的鄰省鄰縣地盤上。在那一年里給我印象最深、感覺沖擊最強的是那些初中畢(肄)業或退學的半大村姑和少年構成的景觀。每逢集市上,或單獨或跟著大人擺攤設點、或三五結伴在人堆里熙來攘去東瞅西望的十幾歲的小姑娘,和平常村頭街口、代銷店、醫療室前等鄉村公共或非公共場所俯在臺球案上、麻將桌上、田間地頭鄉村道路上游游蕩蕩的十幾歲的少年……
耳聞目睹太多的事實讓我以憂忿的目光關注“三農”的同時開始解讀思索目力所及的教育現狀,和由此生發開去的社會現實,以及有關人的種種。歷史的、文化的、民族的、人性的、性格的,心理的、社會體制的……
在這篇自白里我最想借機說說的是教育話題。就我個人的看法,我所看到的(基礎)教育存在兩個層面的現狀:一邊是上得起上不起學的問題,一邊是現行的教育體制,教師素質,教學方法能否培養造就出學生的創新意識和科學民主精神問題。
據報道,在如今農村一些地區,由于高中大學日益昂貴的學雜費亂收費及就業環境,一些家庭因學致貧,嚴重影響挫傷著家長投資孩子教育的信心,已危及到九年義務教育的普及。日前面世的中國社科院《2005中國社會形勢分析與預測》中,將“教育費用將對家庭消費傾向產生重大影響”列為我國社會發展七大趨勢之一。有關專家指出,由于種種原因,造成的學雜費高昂和屢禁不止的亂收費將使城鄉百姓都不堪重負。無疑當前的這種狀況是一種倒退。這種狀況蘊含著極大的社會風險。現實和長遠的結果將難以估計。我是主張在全國早日推行十二年制義務教育和加強農村義務教育的,從立法和政府財政投入上,理由有許多。只講四條:①(優質)教育,可將13億的人口負擔轉化為13億人的智慧。②跳出“三農”破解“三農”。工業化和城鎮化僅是載體而已,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建設到頭來還須教育這個‘平臺”。③為社會經濟全面騰飛和可持續發展、提高農民自身的致富本領,提供智力支持。④為降低學生繳費門檻提供法律保障,讓更多的農家子女和弱勢群體的后代分享到改革的成果,構建和諧社會,體現科學發展觀的公平和諧原則。好在在今年的全國人大政協兩會上,已有代表和委員集納民意提出了這一主張,我這里權作是對這一主張的個人回應吧,并向他們致以我—個公民的由衷敬意!
鄉村老師相升病了。他的學生景秀答應借給他兩千塊錢。景秀家里有千把塊錢,蘋果賣了三百來塊錢,還不夠。找同學借,同學不在。夜已經深了,景秀徘徊在縣城街頭,不知道該怎么辦。
車行駛在故道大堤上。磨盤似的田野里地氣已漸漸硬涼。堤兩側的鉆天楊呼啦啦扇動著葉子。機動三輪車在橫亙在原野上的大堤上蹦跳起伏,拖起一溜黃塵,遠遠望去像只受傷的野兔子一躥一躥拖條翻滾的粗尾巴。午后的秋陽淡著土韻貼在天穹上。留生啐著嘴里的沙土。留生說,球,就這幾袋爛蘋果,都后晌了,還去!景秀就努力遞給他嫣然一笑,緊緊裹頭的絲巾,抓穩車幫,故意扭轉腰肢給男人一個后背。塑料編織袋子里的蘋果在景秀渾圓的臀部下擠擠挨挨。
汽車嘎一聲剎住,景秀嚇了一跳。路燈亮了。卡車司機從車窗里對著一輛橫斜在車前的手推三輪車呵斥幾句,噴一股藍煙走了。景秀看看腳邊幾只空癟的塑料編織袋子,還剩小半袋子,覺得賣得差不多了,就把坤包里的全部毛票鋼镚又數了一遍。數完毛票鋼镚的景秀嘆了口氣。卸下蘋果景秀就讓男人留生取過藥和娘家弟弟開車回去了。景秀知道自家的蘋果品種質量顏色都不錯,有的還曬印著吉祥字樣,往這馬路果市邊一放,不到天黑就會賣完的。景秀就楚楚地站在深秋的太陽下,一任面前的車馬人流混合著水果陽光煙草味兒熙來攘往。景秀知道自己還脫不凈學生氣,不叫,就把蘋果裸露在袋子外邊,讓它們懷著沉甸甸的心事任人們挑揀。早起景秀剛進到果園里剜菜時,相升嫂子就吁喘喘地找到了果園……景秀景秀你看你相升哥,說厲害就厲害了。相升嫂子站下來給景秀學說了一遍。說你相升哥這幾天老吐血,疼得光哼哼,(昨)夜個黑縣里醫生讓回來了,說得轉院上省里……這院好轉咧啊,拉起來好幾萬塊……學校跟鄉里說給拿些……可,他這病,唉……說話間相升嫂子的眼淚就跟擠出羊圈的羊群一樣,出來了……上哪弄恁些錢去啊,這個該死的……其實景秀一看見相升嫂子風風火火找過來,就腔子里一沉,覺著不對勁,像蘋果給蝕了個蟲眼子。經相升嫂子這么一數落,景秀覺著該來的還是都來了,就怏怏地跟著想哭,心里止不住一陣陣撕絞得慌。景秀應承相升嫂子給她籌借兩千塊錢,讓相升哥安心治病。勸慰走相升嫂子,景秀就軟軟地委在田埂上了。那時候大平原上的日頭剛剛爬出東邊黛色的防護林,紅得像洇在作業本上的紅墨水,滿世界里氤氤氳氳的,碗似的大天邊際抹幾縷煙嵐,村莊上空飄散著炊煙。果園里靜得只剩下淚似的露珠在枝葉上滑落著。
吃早飯時,景秀小心翼翼地給留生挾一筷子菜,再挾一筷子,說,相升嫂子找我哩。留生說,唔。景秀說,相升哥的病厲害了。留生說,唔。景秀有點急,相升嫂子來借錢哩!留生就抬起牛似的眼睛,看著景秀,嘴里嗚嗚嚕嚕嚼著。半晌,留生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春上咱蓋罷這樓,手里只剩下千把塊錢,還要給藥房里周轉著進藥用……景秀愣在了那兒。看飯菜滯在了景秀口里,半晌,留生使勁咽下一口湯,說,我知道相升老師有恩于咱……要不,那千把塊錢你先拿去借他用?……看病要緊,只是……年頭里他來咱這看病時,我就給你說過,他胃已有點潰瘍,以前欠的藥費我從沒跟他提過……唔,你看著辦吧……說罷,留生起身去了藥房。早飯后打發走上學的孩子,簡單收拾一下,景秀就推上自行車出了家門。景秀知道眼下的農村人手里大都緊巴巴的,外頭人編排這地兒的人說:有衣裳不穿披著,有凳子不坐蹲著,有病不看挺著,種地賠錢煩著,打工沒路愁著。像自家這開著間診所有一片果園的人家實在不多,想給相升哥一時湊夠兩千塊錢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站在胡同口,景秀倒一時有點惶,不知道該到哪兒告借去。肯借出手的親友,景秀都在心里把他們摸索了個遍。一股涼氣撲撲掠過,打在黃土矮墻擠出的村巷里,激起迷離的黃塵。懶貓興許能碰上個病老鼠,不妨試試罷。景秀還是咬咬牙騙腿騎上了車子。
夜哐地一聲便黑下了,對過馬路邊一輛拉橘子的卡車正在卸貨,聲音是從那里傳來的。果市上已顯冷清。景秀轉身從旁邊的小售貨亭里找來兩只食品袋子,把余下的蘋果分裝了,取出幾張面額大些的票子,疊齊卷巴卷巴貼著腳踝塞進襪筒里,遲疑了一下,便把編織袋子等余雜物送給了一位正在清掃的環衛大媽。走出果市的景秀來到大街上,夜晚的縣城開始喧鬧起來。景秀來時就打定了主意,如果賣蘋果的錢還不夠,就找縣城里的熟人借借,取出家里那千把塊錢,加上上午串了幾家親戚借到的四五百元和這下午賣蘋果的三百來塊錢,也有一千七八了,再找同學借個二三百元,也就湊夠了個兩千整數。不管怎樣,給相升老師拿去也能擋擋急的,多一分錢多消一份災吧,在大城市里沒那一毛錢連廁所都進不去的。縣城里是有幾家遠房親戚,可從不曾跟景秀家來往過。景秀就在心里把幾位高中要好的女同學篩了一遍,下崗的下崗,去南方打工的打工,能幫上忙的便是開著一家小商品超市綽號叫虞三的女同學了。想起高中時睡在下鋪第一次來了例假驚驚詫詫的虞三,景秀禁不住笑了,就輕輕吁口氣,有了眉目的心情倏忽也透亮了點。站在街口的景秀不由邁開了輕盈的步子,抬頭看看周圍,好像第一次發現夜晚的縣城變得美麗熱鬧起來。似乎聽虞三說過,這縣城的人口已膨脹到十三四萬啦!要劃市的……你們也搬進城里來開診所吧。景秀說從俺家那黑白電視上還真看不出來。后面的半句話讓景秀心動,動動而已。走到一家超市外邊景秀站下了,猶豫著是否進去再給虞三買點什么小禮物。景秀看見映在櫥窗玻璃上的自己,白皙的臉龐因急促顯得緋紅,鼻尖已沁出了細汗。眼睛還是那么黑亮,毛線衫下的兩只大白兔子鼓鼓地凸著總不肯安分守己,虞三們也奇怪,農田勞作竟使生過孩子的少婦該膨脹的部位都膨脹了,就是腰肢那地塊兒還如先前樣凹著。景秀的三圍讓虞三們羨慕得不停地摩指甲。景秀嗔笑著說想健美多勞動。景秀聽不得軟話好聽話,一聽就拿自己沒辦法。市里駐村工作隊的一個隊員去她家診所拿藥,說景秀像香港的影視明星關之琳,一句話讓景秀腿軟了半天。想起高中時代,看著映在櫥窗里的自己,景秀輕輕嘆喟,一轉眼竟離開校門十多年了。景秀掂了掂手里的蘋果,覺得沖跟虞三的情誼再買禮物啊什么的,會讓虞三責怪跟她顯得外氣,就想抄近道快一點趕到虞三家去,于是踅轉身便拐上了河堤小路。一陣硬邦邦的冷風襲來,景秀心里呀了一聲,沒想到原來流經高中學校門前的臭水河,幾時竟變得清亮起來,河水在條石硬化過的河床里,被垂柳掩映的路燈照得波光粼粼,影影綽綽。
記得相升老師第一次去她家時,是在一個秋雨淅瀝的午后。那時節景秀退學快半年了,相升老師是暑假后剛從鄰村的斷堤頭學校,調整到景秀所在的村子孫坡樓學校的,教初二年級的語文兼教務主任。其實相升老師家也不遠,就在老河堤后面三四里路的相鄰村委彭廟。那時相升老師也就師專畢業四五年罷,白白凈凈的面孔,把頭發襯得黑亮,看上去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后來跟爹娘論起來,他跟景秀家還沾點親戚呢,按輩分景秀該喊他表哥。也就是從那天起,景秀就老師啊相升哥的替換著叫的。景秀時常感嘆一個人的命運像條小河,河水深淺流向哪里,有時候,就是關鍵時刻一個人的幾句話或一個主意吶。景秀清楚地記得那個晦暗的秋雨午后的情景。先是自家的黃狗幾聲狂吠,接著就是相升老師一手提著鞋子,一手挽著濺得泥濘的褲腿整個人嵌在院門框里盈盈的笑臉。那時十四五歲的景秀正跟娘沙啦沙啦剝著玉米棒子,屋門口積著一堆剝下的玉米芯子,檐下的雨水滴答滴答。見生人來了景秀就乖巧地起身倒上茶水,跟娘挪到豎著一道高粱稈編織的箔籬夾墻的里間,繼續手中沙啦沙啦的活計。來人是跟爹商量讓景秀和姐姐繼續上學的事兒的。來人就是景秀后來的相升老師。那天讓景秀既好氣又好笑。相升老師結結巴巴說了半天,癆病殼郎子的爹把人家一包香煙不住地咳嗽著快抽完了,也沒說出個小雞啄米。年輕的相升老師把毛主席都搬出來了,不住地說,您不聽毛主席他老人家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沒有文化的人是愚蠢的人……您說表叔,沒有文化的人咋著實現現代化呢,咋實現現代化呢……人家蘇聯還都十二年制義務教育吶,要我說……這九年教育學完還不見得咋樣呢……叫“表叔”的人終于咳嗽著接過了話茬,吭、吭、要我說吭、吭……咱總設計師說他初中就沒畢業,不還是出國留洋了不是……吭,我看咱這閨女初中畢業不畢業的,都沒啥大問題,九年制義務教育還不是他老人家一塌蒙眼皮,讓手下人定下的……九年教育學出來的人能不能實現現代化,可不關我的事……相升老師就急赤白臉地說,那你也得讓表妹她們上個初中畢業呀……“表叔”咯口痰,說得輕巧,俺一年的收成還不夠她交半年學費的……啥是義務教育,盡糊弄俺老百姓哩……相升老師的臉就一下子漲紅,神色很不帶勁,低了頭說,都是上面讓收的……其實學校里……加上的……很少……爹就說,俺就是上,說塌天九年學完就算……高中、大學誰上得起!唉,吭,吭,你不知道這話呀表侄,窗戶欞子不是門,女人不是人,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學不學的咋地,識得自個兒名字不就中了……見爹跟人家這樣胡貧亂逗,景秀真的有點生氣了。景秀扔下手里的活計,噌噌噌走到滿是泥水的院落里,喀嚓喀嚓掀動幾下壓水井桿子,又吧唧吧唧踩著泥水走回來,瞪著爹嚷,大,你還有完沒完哩!人家一片好心好意,你……看景秀眼里蓄了淚,爹才住了嘴,嘿嘿笑著。后來不知相升老師又登了幾次門,賠上了幾包煙,爹才開了口,但有個條件,兩個閨女只能去一個,要不真供不起,他還要看病吃藥,家里地里的活計得有人幫手干,至于誰去嘛,讓倆閨女商量去。景秀心疼姐姐,說姐你去罷。姐說,還是你去罷妹妹,娘說你比我聰明,將來你會有出息……推來讓去的結果姐妹倆抓閹,抓閹的結果讓景秀撲在姐姐懷里大哭了一場……過完年后的景秀重新走進了初二年級(1)班的學堂。電視里的“點播臺”上唱:“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多少年以后景秀才知道,被相升老師三番五次勸學暗中又被他接濟的,還有另外幾位高年級、低年級的同學。這世上的事理兒啊,奶奶活著時常說,好人沒好命,禍害疙瘩活百年吶。景秀心里嘆息著,蹀躞走下河堤,在酒廠家屬樓找到門棟,黑暗里摸索著捺響了虞三家的門鈴。
虞三去浙江義烏進貨去了,大約過兩天才能回來。事情讓景秀始料不及。這世上讓景秀始料不及的事兒真多,這只是其一。景秀沒想到虞三的丈夫竟那樣,還是個警察呢。敲開虞三家的門,景秀一邊給虞三丈夫豎起手指噓著手勢,一邊放下手里的東西,躡手躡腳進了里間臥室,原想給虞三一個驚喜,沒想到虞三和孩子都不在家。臥室的電視里在播放影碟,弄明白畫面上的內容就是人說的頂級黃碟,景秀鬧了個大臉紅。趕緊退到客廳,說明來意。一片沉寂。抬頭看見虞三丈夫的眼光有點異樣,景秀就覺得背上的皮膚一扯一扯地發緊……像秀姐這么好的人,只要放得開,走到那兒弄不來錢……到南方轉個一年半載的,還不兜個十萬八萬的回來……不等虞三的丈夫嬉皮涎臉說完,景秀慌忙撇下東西,躲身逃了出去。走在家屬樓胡同暗影里,景秀心里還止不住別別地跳。景秀弄不清現在的男人都怎么啦,在自家小診所里,一些有病沒病愛去湊熱鬧的爺們或小青年,三句話沒完就往城里的小姐身上扯,一些話讓景秀聽得耳熱心跳,有時還把她搭扯進去。說景秀要做小姐客人肯定要排隊的,景秀就笑罵,等著吧,到時候我領你姐一起做。說著還把針管里的水滋到對方身上。這虞三的丈夫以前見了面秀姐秀姐叫得怪甜的,怎么虞三一眼沒看住他就想犯邪?
景秀腦袋里亂成了一團秋風中的樹葉,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天明相升哥就得去省城入院,入院就得錢,一刻都挨不得的!應承了相升嫂子的事情,不能晾人家。想必相升嫂子回家,把她答應幫他們籌借兩千塊錢的話給相升哥說了,兩個人正眼巴巴地等呢,相升哥知道景秀是個烈性仁義的女子,說到哪做到哪的!要是湊不夠數,相升哥他們一準又會多份難受,重一份病情。好在教師的工資去年縣里統管了,要跟以前樣連工資都開不出,還不是等死。唉,人哪,活在這世上,惡狗專咬掂棍的,老天捏弄心善的,好好的一個人竟眨眼間給撂倒了。一陣酸楚爬上景秀的心頭。記得景秀上到初三的時候,相升老師跟班還教她們語文,那時相升老師正在戀愛吧。時常有一個圍條紅紗巾推一輛紅顏色自行車挺洋氣的姑娘來找他。那段時間相升老師臉上總喜滋滋的,走路也哼著曲兒,還時不時地鼓起下嘴唇將耷在額際上的幾縷頭發向上吹拂,那幾綹發絲就很調皮地搭上耷下,這惹得景秀和幾個女生很好笑。有時上過自習或課余活動的時候,相升老師還讓幾個男生去辦公室把那架掉了蓋子的腳風琴抬到教室來,給大家彈唱歌曲。有時候幾個調皮的男生一起哄,老師給唱個歌唄!相升老師看同學們都有點疲倦了,就笑盈盈地說,好罷好罷,咱換換腦子,我給大家隨便唱首歌。于是相升老師就站在講臺上,雙手交叉搭在腹前,隨著歌曲的節奏微微晃著身子,很投入地給大家清唱起來。唱完一曲又一曲,景秀最愛聽的還是那首《長大后我也成了你》。沉醉在相升老師深情酷真的歌聲里,景秀恍然間長大了,成了那個推著一輛紅顏色自行車笑盈盈來找相升老師的挺洋氣的姑娘,或者站在講臺上領著學生誦讀課文,或是打著拍子給學生唱歌子……再不然呢,在課余或自習時同學們都有點疲倦的時候,相升老師就給大家聊些閑話,國內國外時事政治天文地理或歷史掌故,或他師專學校里的趣聞軼事或笑話,讓景秀和同學們癡意沉沉,入迷道道,或笑得前仰后合。不知什么時候,景秀發覺一天不見相升老師心里就空落落的,見了呢,不是臉熱就是心跳,有些弄不懂的題想問問,還沒開口,心已先咚咚地鼓似的敲響。待相升老師走到身邊真的麻起膽子問了,又被他身上好聞的氣息弄得神慌意亂,再見到或想起那個挺洋氣的姑娘心里就堵堵地不是味兒了。景秀不知道這是怎么了。但是突然有一天,景秀發現相升老師開始對她吊著臉子,很生氣的樣子,心事重重的。景秀不知所措。其后景秀不知被相升老師瞅空兒叫到偏靜處,婆口苦心開導過多少次,才算把景秀開了岔子的心思攏歸到功課上。多少年后景秀才領悟到,如果那時相升老師稍微一點大意,稍微動一點邪念,恐怕她景秀連高中的大門都踩不上,命運這條小河不知又該流向哪里。其實景秀斷然不知道,那時節鄰鄉的一個教師把他的女生搞大了肚子的韻事,正如平原上的秋風一樣在教師間到處流傳。景秀更不知道,那時節那個騎紅顏色自行車挺洋氣的姑娘,僅僅因為相升老師調不進縣城、和拿不出一筆可觀的彩禮絕了芳容和萍蹤,害得相升哥夜黑里跑到大堤下的旮旯里大哭一場,又躺倒病了一個星期。真像歌子里唱的文章里寫的那樣,景秀和她的同學們真是一棵棵幼苗呢,在相升老師們的心血澆灌修剪下才得以茁壯成長。上到高二時,那癆病殼郎子的爹一口痰背過去了氣。送爹出完殯,娘說,秀,娘供不起你了呀。景秀淚眼婆娑,紙幡里看見大天樣沉重的學雜費生活費,就紅腫著眼睛去學校提上鋪蓋,回到了她那故道大堤下雜樹掩映的小村子。要是能一路讀下去上了大學,也許現在,走在這縣城大街上的景秀,該是別樣一種身份,別樣一種心境罷。
不知不覺走近了火車站,駐足望去,車站廣場一片嘈雜。廣場下沿順著大街兩側一溜排開的小吃攤子一個連著一個,燦爛燈火里,烹炸油煎的香氣摻和著鼎沸人聲汽車鳴笛熱鬧異常。景秀似乎有點餓的感覺,可又沒有胃口,想想還是吃點東西墊墊再說吧。于是就尋尋覓覓著走過去,在一家海鮮酒店旁的粉皮地攤前坐了下來。要了一塊錢一碗的涼皮,把裝錢的坤包掖在腹部與大腿間,用胳膊壓住,有一下沒一下地吃著。賣涼皮的大嫂一邊兀自絮絮叨叨著,一邊不時扯嗓子招徠著顧客。酒店門面上的彩光燈余光在景秀臉上明滅閃爍。景秀退學后就跟娘侍弄爹留下的那片菜園,三天兩頭一大早騎上自行車、后面馱兩荊條筐青菜趕集上會的事,便攬在了景秀身上。景秀苦屈得無以訴說。那時相升老師又調整到了鄉政府所在地的賈寨中學,已經結婚有了兩個女兒,加上超生被罰已被生活輾磨得焦苦不堪。相升老師知道了景秀賣菜,像看見自己的學生一個接一個輟了學一樣,一節一節讀不盡哀傷的眼里,又多了層說不出的憐惜,便讓景秀賣不完時帶去學校幫她處理掉。有時臨走時還取幾本青年雜志婦女生活類書刊讓景秀帶走看。相升哥說,景秀哎,條條大道通羅馬,歸德府的城門八面開呢,路真的就在咱腳下,可不興喪了志氣。景秀眼里浸著淚花花,使勁點點頭。受相升老師的啟示,景秀學了個農業廣播函授學校。每兩個月去縣里一次面授,一來二去認識了同在函授站隔壁衛校自費學習的留生,原來還是三五里的近老鄉哪!怪不得看著面熟。后來的事情像胚芽嫁接到枝皮下,藥粒順水滑進口腔里,由相升老師和村主任主婚,景秀嫁到了留生家屋檐下。公婆給分家時,景秀什么都沒要,只要了公婆咬牙切齒幾欲毀掉的那片果園。廣播學校里的知識派上了用場。景秀修修剪剪,嫁嫁接接,澆灌施肥,果實就像電視里那些邁著貓步的美女們的乳房豐碩圓潤集合在枝頭。到了秋季果子成熟時節,不是外地客商來,就是景秀同村里人或親戚租卡車往南方販,盡管路上同車的男人免不了對她動手動腳擠擠挨挨,那讓景秀略微羞惱的同時仍禁不住豐收的喜悅。閑下來夜黑兩口子說話,景秀說,多虧了相升哥哩,剛下學那會兒,我死的心都有,不是他借給我錢上了函授……留生就笑,多虧了我呢,留住了一個美村姑,南方城市里少了個三陪女。景秀醒過話來,就一頭拱進男人的懷里,一邊嘻嘻笑著捶打男人,一邊騎了上去。事后景秀說,那做小姐的就不怕么?留生說,怕啥,又得錢又享受的。景秀說那就沒人管管啦?留生說,誰管!繁榮經濟哩……一串咕咕嘰嘰的媚笑打斷景秀的思緒,景秀抬頭尋望,只見一個露著半截白胸脯穿黑皮短裙的酒店小姐,吊在一個醉醺醺矮胖男人身上,從酒店門口的臺階上趔趄出來。去哪兒呀,曹經理。矮胖男人說,這邊,這邊。一對男女擁擁抱抱著,趔趄到酒店旁的小胡同陰影里站下了。
徘徊在火車站廣場上的景秀頗費躊躇。心里像開了家涂料店,五顏六色的液體兌在一起漾來蕩去翻涌著。盡管景秀也不是那種沒有見過世面的女子,販蘋果或在診所里聽爺們胡扯噴葷,景秀也會偶爾插上兩句,圖個氣氛熱鬧。有時夜里留生跟她說些城里錄像廳看黃碟的事,景秀覺得新鮮起興,也沒往深里多想。到藥房里幫留生打打下手,肌肉注射或拔拔針管,剛開始的時候看那男的女的成年人在她面前褪下褲子露半個屁股,景秀還有點羞赧得慌,時間一長見得多了,就像水在缸里盛著,也沒啥稀奇。可是今天頭一遭看見一對男女在眼皮子前那樣,還是讓景秀惶亂得不行。想想剛才自家身體里的反應,禁不住嘟噥著罵起自己來,你真賤,不要臉!罵過之后依舊止不住面熱耳臊,意識到這一點景秀趕緊故作鎮靜地四下張望。還好,沒有人注意自個。票房上三個鑲著一圈紅燈泡的“故河站”大字牌兀立在夜空里,站牌下面的壁鐘隱約指向了十點多鐘。票房里依然燈火通明,但已空曠寂寥。外面露天平臺上坐臥或走動著幾個稀疏的旅客。兩個小姐模樣的女子從公用電話亭邊游游蕩蕩向票房側旁的地下人行道踱去,地下道口吐出來的昏黃的燈光迷離曖昧。景秀聽說過火車站廣場附近是小城的“雞”市,以為剛才看見的該是“雞”了。一輛灰色的面的從景秀身邊悄沒聲息滑過,爾后歸到了廣場一角的幾輛摩的面的行列里去。廣場下沿的小吃夜市上的喧鬧暗淡了些。有冷風從廣場噴泉中央的高桿強光燈的上方襲下來,在四周水泥地上迷離離地吹,卷起的紙屑塑料食品袋子飄移無助。景秀想著那些“雞”是不是覓到了“食”,接下來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把自己嚇了一哆嗦,罵自己你真的想犯傻了啊。突然覺得有冷氣從腳趾燃到脊背炸開,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用手撫撫腋下的坤包。景秀四顧茫然,覺得自個真的已走投無路。給相升哥湊夠個整數真難,能想的辦法都想過。如果此時有人肯拿錢來,景秀情愿把身上的肉割一塊給他。仰頭漢子勾頭女,村里人說景秀熱腸仁義,你別看這女子靦靦氣氣走路愛勾著頭話也短,能人哩,做下的事體村里娘們學都學不來。娘說景秀執拗。娘說,傻妮子,你犟,有你吃的虧!景秀想回去。回那個五十里外老黃河堤下的小村子。通往村子附近的公交車早已歇班。景秀想往家里打個電話,想起打電話景秀就生氣。春上蓋罷樓后,景秀說家里安個電話吧,病人看個病啦外頭打工的親戚啦聯系起來也方便。留生說不急,等房子干干,裝修好后再安吧。結果他自個買了個手機,家里沒信號,成了個擺設。如果此時把電話打到村支書家里,碰上支書老婆接住,在村喇叭上一吆喝,深更半夜的不被人嚼爛舌根子也讓人笑話三天。家是回不去了。不肯花錢住旅社,唯一的辦法就是上道南老鄉家借宿了。景秀意猶不甘,挪著腿腳往地下道口移。接近道口時,突然一列火車嘯叫著空空哐哐駛過,從地下道口上方的矮墻上閃過一串快速移動的光影,景秀判定是一列客車,正轟轟隆隆載著它的旅人向省城方向疾駛。這是隴海線上的豫東小站,快車大多不停。景秀心里兀地哀哀一聲長鳴,仿佛聽見相升老師痛苦的呻吟。一張臉已瘦成皮包骨頭,嘴巴像棄置的磚瓦窯門似的黑黢黢洞開著。留生說,藥不可妄施。但有了起效的針藥病人多享用一劑,病情就不一樣的,就能見輕,人就邁上了陽關道。在大醫院,缺那兩張錢你就弄不來那一針,或那一副藥。去診所看病的村民就說,現在的醫院真黑心,有病沒錢你甭進,進了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有病沒病處方照樣開,大筆一拐醫生吃回扣領獎金。
上哪給相升哥多湊點錢哪?五顏六色的涂料涌到了嗓子口,景秀腦袋里木木麻麻,心臟捆綁了樣難受,懨懨地趟下臺階。地下人行道里朦朦昏黃,有點陰濕,一種混合著香水汽油小便的氣味纏繞著鼻孔,斷續的有幾個行人匆匆走過。聽見背后上方的出口處幾個女子浪浪地笑,景秀懶得回頭。踽踽地挪著步子。對面出口處的地方有人影在晃,一輛摩托車亮著燈突突開過來擦著景秀身邊又突突地開過去。一只手掌冷丁拍在肩上,景秀身子陡然一緊,疾忙夾緊腋下的坤包。“喂,還沒找著伴兒啊?”景秀扭頭看時,見一個頎長的白臉青年正笑吟吟地看著她,口里透著酒氣,頭發油光锃亮。景秀驚愕地瞪大眼睛,后退著步子。“幾多錢,開個(鍋)價沙……”聽他怪怪的普通話像是南方人,景秀往湖北、湖南販過蘋果,那地兒人差不多都這口音。“兩伯(百)元,怎么(莫)樣,不少吧?”景秀正欲發作,等醒怔過來怎么回事時,頭嗡一下大了,對方把自己當做、當做“雞”了。“要不……三伯(百)元,三伯(百)怎樣?一夜……真沒見過你這么好看的眼睛。我跟你……走……還細(是)跟……我去?……就介(這)去(出)口外的賓館……”白臉男子用手指了指,似乎有點急切。愣怔片刻,景秀想寒下臉斥責他看錯人了,可是努努勁夢魘了樣丟了嘴巴。呀,三百元……三百元……兩列火車呼嘯著鉆進了景秀頭皮下。轟轟隆隆嗡嗡蓬蓬疙疙嚓嚓。又從頭皮下鉆出來軋著耳廓腦勺隆隆奔馳,風馳電掣,激起各種囂聲怪叫轟然合鳴。景秀覺得頭蒙蒙發脹,腦子里滴進了黑墨水,一散一散洇著模糊,有點自個不當自個的家。隱隱約約白臉男子還在打著手勢說著什么,既遙遠又切近,既夢幻又現實。三百元———我的娘唉!我的娘哎———三百元!這下可找到你了!老天爺,我的———娘———唉———!景秀覺得自己很賤地笑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轉頭四下看看,似乎轉了,似乎沒轉。眼前一團昏黃,通道里隱約了無人跡,天地寂啞無聲。背后的墻壁晃閃晃閃,景秀似乎又笑了一下,身子搖搖欲墜,腿膝綿軟,順著墻壁垮垮地要堆下去……伸伸手想抓住什么,一只掌心濕熱的男人手疾快攥住了它,攙住她的胳膊,好像用力將她托起。整個人隨著胳膊浮起來,走,景秀覺得渾身輕飄飄的,身上沒有了一絲力氣。
深秋的夜像把刀子。事情過去許久之后,景秀才意識到被這把刀子自傷太深,給自己留下了個“疤”,時不時不小心就觸痛了它。景秀覺得自己也不是那種事到臨頭愛犯迷糊的女人,弄不清楚那晚怎么就那么稀里糊涂輕易跟人走了,輕易得出乎自己的意料。人說出門在外遇上這檔子事,三個女人膽小如鼠,一個女人膽大如虎,景秀也不覺得自個那晚啥膽子不膽子的。不知是人做了事還是事把人做了。想找到那晚更多令自己信服坦然的理由,可是任怎么尋找解釋也給自個梳理不清楚,千腸百結,像飽含汁液的蘋果肉里拱著個蟲子。
下了早班公交車,繞過往常走慣了的村街,踉蹌著趟過已有霜意的田間小路,碎碗沿似的彎月在西邊天際一層一層銹下去。摸到家里留生還沒起床。身后傳來的狗吠一聲弱似一聲吞了聲息。上早自習的孩子正在院落里的壓水井邊洗臉。景秀走過去摸摸孩子的腦袋,扯過毛巾擦把手臉,一頭扎進灶房去拉開燈給孩子拾掇吃的東西去了。等孩子吃罷上學走,景秀便把留生叫起來,把兩千塊錢幣點過,用張醫藥期刊的封皮包好,裝到一個盛藥用的藍色塑料皮包里,拉上拉鏈,交給留生打發他趕快騎上車子去大堤后面給相升老師送去。景秀做這一切時肅穆、莊嚴,周身散發著冷氣。似乎她在與什么抗爭,在與什么慪氣,又似乎她在做一件有生以來從沒有做過的大事,在還一件久已要還的心愿。如今那大事做了,那心愿還了!爾后,景秀便累累地蜷臥在堂間綻著海綿的沙發上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一縷陽光從樓房東間的窗玻璃撲進來,臥在堂間潮濕的水泥地上。留生試試景秀的額頭,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咋著恁燙。說錢已給相升哥送去了,他堂兄弟開三輪車送的他,恐怕這時已上了火車。景秀停止了悚動的身子。哎,(昨)夜個黑介你住哪兒了?話音沒落聽見外面有病人喊,留生趕緊應答了一聲,站起身撇下話頭便出去了。聽著遠去的腳步,景秀兩眼熱淚涌出來,忍一忍,實在止不住,一如疾速翻倒在路旁的蘋果車,淚珠撲撲騰騰濺落滿地。
數天后,市報和縣報上都登了鄉里教師和市縣鄉駐彭廟村“三個代表”工作隊及部分村民為相升老師治病捐款的事,和隨后的相升老師的事跡。只是景秀很久以后才聽說,很想找來看看。和大多數識字的村民一樣,景秀知道那兩份報紙。村支書家和村前學校里就有。擁有報紙在村里是擁有身份的象征。景秀極少見到,也從沒有專門找來看過,聽說縣里的趙副縣長就曾說,老百姓不能懂得太多,懂得多啦工作就不好做,錢就不好收了,上訪的也多了。不知景秀和村民們的極少見到與此話是否有關。何況分田后看(聽)報紙村民們已沒那習慣,也不知道看它有啥用,總覺得那上面的內容與自家的日子相去甚遠,誰當鄉長縣長啦什么的也不用咱小老百姓說話。就是有想科學種植養殖了解國家政策市場信息要訂份報紙看看的,光是完糧當差日常開銷孩子的學費就叮咣得手里沒了余錢。想看報紙也就想想罷。景秀倒是同意留生訂了兩份醫藥報刊。即使偶爾碰見了,譬如上支書家借個東西戳個章啥的,見那報紙在桌子上放著,至多出于好奇掂起瞄上兩眼,又趕緊放下。看得時間長了,村干部和下村的鄉干部看見要不得勁的。
那上面的內容與景秀無關。
作者簡介:
康廣洲,男,1969年生,大專學歷,現供職于河南省民權縣建設委員會。務過農、打過工、經過商。1986年開始文學創作,曾在《東京文學》《瞭望》《北京文學》等報刊上發表過小小說、報告文學、詩歌作品。此篇是短篇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