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學校里新來了一位丁歌老師,人長得漂亮,聲音動聽,身上還有一股很好聞的味道哩。
“連她走過的路上都飄著香味,半天不散,讓你只想使勁吸鼻子。”他們這樣說。
梅明錘不太相信。他把他細長脖子上頂著的大腦袋扭過去看看油菜地,又看看手中牽著的布爾山羊。他們正站在一條岔路口上,一邊通向學校,另一邊通往陽峪嶺。
“我不信。比油菜花還香么?”
“不一樣。從來沒聞過,能把人香死。”
梅明錘有點信了。他望一眼不遠處的學校,對著他的同學嘆了口氣。布爾山羊嘴里噗地發出一聲響,似乎也嘆息了一聲。這只羊是梅明錘的父親梅開民掏大價錢買的,他本指望養兩個月后可以翻倍賺一筆,不料布爾山羊市價一夜暴跌,轉眼跟普通的山羊沒什么區別了。梅開民干笑兩聲,走近那只羊,抽了它一頓鞭子,然后作出決定:下一次雙廟鎮集上,好歹把這狗屎一樣害人的貨賣了,在鎮上支一個爐子賣燒餅;梅明錘停止念書,反正也念不進去,一個人將來的生活最終要落到實際本領上,不如趁早下手去照看燒餅爐子。
這樣,梅明錘就離開了學校。梅明錘大概也樂意,因為他在課堂上背書總串行,計算老出錯,老師說他頭大卻沒有寶,簡直是一塊榆木疙瘩。
“我去放羊呀。”梅明錘說,“明天到鎮上就把它賣了。”
“丁老師今天和大家做游戲哩。”
“游戲是不是玩耍?不念書么?”
“做游戲也是學習,在太陽底下畫自己的影子,開發腦筋哩。”
這可是一件新鮮事情,一定很有意思。梅明錘舔舔嘴唇,咽下一口唾沫。“噢!”他說。這時候,從學校里傳來了清脆的鈴聲。當,當,當,當,當,當。
“預備鈴響了,咱們快走。”
他們走了。他們沿著右手的小路跑向學校去畫自己的影子,把梅明錘和布爾山羊丟在岔道邊。其中一個同學用手按住書包,猛然回頭對梅明錘說:
“你爸叫你去賣燒餅他犯法咧。”
晌午的陽光十分明亮。麥子綠汪汪,油菜黃燦燦,這兒的和那兒的,梅莊的和鄰村的,統統連成一片,鋪展到天盡頭去。梅明錘站在被莊稼擠得又窄又瘦的路邊,一時感到有些迷失。他原打算從岔口拐到陽峪嶺坡地去,讓羊在離開梅莊之前好好吃一頓,現在,他改變了主意,把羊拴到了近旁的塄坎上。這兒離學校近。他拍一下羊背說:“你愛吃不吃。”他又說:“都是你,把我爸害了,也把我害了。都是你。”
梅明錘雙手托著下巴蹲在地頭。他等著。他想聞一聞丁老師身上的香味道。他慢慢吸一吸鼻子。他希望這會兒從學校方向吹一陣風,把丁老師的香氣帶過來。但是,沒有風,田野格外安靜,只有油菜花的味道像漫天的霧水一樣無孔不入。“吹一陣風來呀,快吹一陣風來呀么。”他說。他腦子里一閃,突然想到了學校里的游戲。“我畫我的影子呀。”他說。
梅明錘霍地站起來。他顯然有些激動,瞪圓眼睛瞅太陽下自己的影子。影子是從腳跟長出來的,你走到哪它跟到哪。梅明錘從來沒有這么認真地看過影子呢。他的影子掛在莊稼上。他的影子掉在塄坎下。喏,他的影子現在直端端落在路中間了。他撿起一塊小瓦片,緊緊捏著,開始畫自己的影子。但是,他一蹲下,影子卻變成了一堆;站起來,是直的;叉開腿,又是另一種形狀。他抓不住它,怎么也畫不出個樣樣來。越是畫不出,他越想畫,因為這的確很有意思。他吸吸鼻子,朝學校看了一眼。他急得滿頭大汗。
太陽一黑,有人站在了身后。
“丁老師你教教我怎么畫影子。”梅明錘說。
“走。”身后的人說。
“我畫我的影子哩。”
“走。”
“我不。”
“今天趕到鎮上,能騰出半天時間。”
“我不嘛。再等一會會。你犯法咧。”
“少犟嘴。走。”
梅明錘終究沒有弄明白如何畫自己的影子,當天下午隨他父親梅開民趕到了雙廟鎮。當然,他更無從知道丁歌老師身上的香味其實是為防蚊蟲叮咬抹上的花露水的味道。
“燒餅———,賣燒餅———”
這是梅明錘在鎮子上喊出的叫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