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8日下午,我乘坐廈門航空的班機從福州飛抵上海,我的兩個堂弟從昆山開車到虹橋機場接我。那天的航班延誤了一小時,到達昆山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叔叔的家在城北農村,多年前我和母親、妹妹回來過。如今城市化的進程早已使鄉村改頭換面,一排排整齊劃一的小三層別墅如雨后春筍般在一片片農田上拔地而起。就著夜幕我被帶到了叔叔的新家,可我現在不是來走親戚的,我是專程來與奶奶告別,送奶奶最后一程。
我到來的時候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外面搭著帳篷,穿過一桌桌前來為喪事忙碌的正在吃飯的人們,我看見了頭扎白布腰系白帶的叔叔,我們互相稱呼了對方,叔叔就把我指向了奶奶的靈堂。已經20多年沒見面的我的二姑把我領到奶奶的遺像前,一聲哭喊“姆媽,你的大孫女乘飛機回來看你了……”即刻將我帶進了某種規定情景中,我叫了一聲奶奶,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一下子我的哭聲也加入了兩個姑姑邊說邊哭的哭靈聲中,她們的嗓子已經沙啞。二姑輕輕揭開蓋在奶奶臉上的帕子,我看見奶奶如睡著了一樣的遺容,安詳而寧靜。二姑又讓我看了奶奶有些變形的手和腿,因為奶奶四年前就因中風而半身不遂,后來又跌了好幾跤,那幾跤雖沒致命,卻讓奶奶永遠癱在了床上,以致手腿都變了形。大姑也告訴我奶奶在病重期間,多次喊著我父親的名字,說要去看父親。霎時,我內心的另一層傷痛洶涌而來,父親與我們早已天地相隔,我不知道那一刻奶奶是真的腦子糊涂了還是明白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我在13歲以前一直生活在外婆家,外婆家在常熟,奶奶家在昆山。上世紀70年代,常熟和昆山真是名副其實的江南水鄉啊!從常熟到昆山或者從昆山往常熟走的都是水路,印象中我也搭乘過那種木制機動船。奶奶家在鄉下,走完水路還要步行幾里路,到家時早已天黑,那時交通的不便以致13年里,我好像只去過一兩次奶奶家,奶奶到外婆家來看我的次數好像也非常有限。而13歲以后至今我一直生活在福州,讀書、升學、工作、家庭的羈絆幾乎沒有回老家的機會,記得在1998年和母親、妹妹帶著孩子回過一次昆山看奶奶。我對奶奶的印象既陌生又深刻,陌生是因為我和奶奶相處接觸得極少,深刻是因為我小的時候就從大人們的話語中知道了奶奶是個特別硬氣的人。大概情形是奶奶是個凡事不求人的人,同時也很固執己見,任人怎么說,她該怎樣還怎樣。
現在看著遺像上皺紋縱橫卻目光堅毅的奶奶,我猜想奶奶的硬氣或許是與生俱來的。奶奶家的關系有一點點復雜,奶奶的第一個丈夫即我的爺爺在我父親不到十歲的時候就去世了,留下了一兒一女———父親和姑姑。后來奶奶改嫁,又生了兩男兩女。我又多了兩個與父親同母異父的叔叔和姑姑。一直到癱瘓前奶奶始終是這個家的當家人。印象中奶奶的身體蠻硬朗的,但父親的早逝無疑給了她重創,年邁之際她又發生了中風,堅強硬氣的奶奶可能是從那以后日漸衰弱的。我想她癱瘓的身體加上她一輩子骨子里的硬氣一定讓她的晚年備受磨難和煎熬。也許是我們遠離故鄉,而父親已故,母親長年多病,平常奶奶那邊與我們的聯系比較少,沒有特別的事叔叔也不會打電話來。但得知噩耗的那一刻我還是感到很突然。母親接到叔叔的電話后很傷心,既為奶奶的過世也為自己長年身患哮喘病不能前去奔喪而難過。雖然沒有在奶奶身邊待過,雖然不曾如奶奶的其他孫輩們那樣親近過奶奶,但我覺得在奶奶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應該前去送別,在送別的隊伍中不應該缺少我的身影。
此時此刻,在哀婉綿長的誦經聲中,我作為奶奶的親骨肉為奶奶守靈,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送別真正的親人,為自己的親人守靈。當初沒能見父親最后一面,當初沒能盡到一個做女兒的義務,當初……那么現在,這或許是上蒼特意給我的一個機會,讓我補償以往的缺失,讓我了卻一個做晚輩的心愿!悲傷的淚水一次次從我的心里涌到眼里,無聲地流滿雙頰……
按照當地的風俗,奶奶的喪事也搞得頗為隆重,叔叔姑姑們說現在流行的一整套程序都要給奶奶做到。我向來對各種民俗不甚了了,而今有關殯葬的繁文縟節更是五花八門,繁瑣熱鬧而聲勢浩大。官方有官方特定的模式,民間也自有民間流行的做法。奶奶的這個喪事要經過三場、每場連續十幾個小時的唱經法事,專門請來做法事的一班人馬猶如一個有模有樣的戲班子,各有分工且各有絕技。有拉二胡的,有彈琵琶的,有敲木魚的,有打響鈴的,有女聲領唱的,有男聲領唱的,有只管合唱的,還有唱完一段后,在中間念道白的,他們圍在兩張拼起來的四方桌前,桌上放著唱本,仿佛是一出多人合作的蘇州評彈。而三場的內容各有不同的說法和分工,盡管我聽不清楚唱詞,但我想主題和目的無非是表達子孫們對逝去親人的孝順、感恩與哀思,同時也為超度亡魂。這些既有條不紊又繁瑣喧鬧的法事把一場普通的喪事變成了一出高潮迭起的大戲,我已經分不清戲的主角是已經安息的奶奶還是圍在她四周的孝子賢孫。
人生本是一場戲,在出生的那一刻隆重登場,在辭世的時候也該圓滿謝幕吧。在我看來,所有三場法事都是出殯的序曲,這個冗長的序曲按規定程序進行,它本身就是一項規范完整的工程。它既是活著的人為送死者去另一個世界而操辦的一種儀式,也是死者在這個世上享受的最后待遇。死者已經沒有發言權,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他滿意也好不滿意也罷,都只能任其身后的子孫們擺布了,但對活著的人來說,這個序曲的意義是重大的,是整個治喪過程中的重中之重。而出殯似乎已經變得簡單便捷起來,在今天,除了一些邊遠農村仍實行土葬外,大多數死者都必須火葬。社會的進步與開放也使殯葬部門提供的一條龍服務更趨于人性化。
大凡火葬場的空氣氛圍總是別樣的,昏天黑地,陰風陣陣,吹起了滿地塵土,也吹斷了送喪人的寸寸柔腸。一批批亡魂在這里化作一股股青煙飄忽在上空,親人們死去活來的慟哭聲和奔瀉不止的眼淚在飛……生離死別的場面如此真切如此驚心動魄!一扇冷冰冰的鐵門把生者與死者永世隔絕,這里是人生必經的目的地,奶奶在人世走過了84個年頭,走完了一個農村婦女艱難、貧苦、辛勞、奉獻的一生,直到油燈耗盡,今天也到達了這個目的地。她從此消失在我們眼前,從此與我們天地相隔,從此徹底擺脫了人世間的苦難,從此變成了裝在盒子里的一堆灰……
讓我再看你一眼,奶奶!雖然我們永訣了,但你和父親將在另一個世界相會,你們母子終于可以團聚了!
“花用開謝行走,獸用動靜行走,人用生死行走———怎么走都有路。”奶奶,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