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特先生在花園里幫太太澆花了!這可是一個大新聞。
陶特先生可是個大忙人,平日里在我們這條共二十幾戶人家的小街上是看不見他的,因為他每天一大早就上班了。看見的倒是他的太太,那個社會慈善家,那個看起來早年一定是個大美人的婦人。
陶特先生一家就住在我們小街的把口處。這是一個單獨的小街,它的街道呈一個半圓形狀,把二十幾家包在一個獨立的社會里。據說,以前這里是一片叢林,常有梅花鹿在叢林里出沒。后來有了工地,蓋了房子,一批有孩子的年輕家庭就陸續地搬了進來。但是,小街仍延續了早先的名字,叫叢林街了。
認識陶特先生一家,純屬于一種巧合。
那時我們剛搬到這條街上不久。有一天,我們的孩子Leo生病了,我帶他到最近的兒科醫生那里看病,取藥是在藥店里。恰巧那天1eo急需的藥藥店里沒有。收藥方的是一位小姐,她說,她們將有辦法得到這種藥,這是所有藥店都會做的。“您放心,我在下午5點以后準送到您的家里去。”她很自信地說。
我正要告訴我們的地址,她笑著說:“我知道,您是我父母家的新街坊,您是18號,我父母是5號。”
這么巧!我挺高興。果真,小姐就把藥送了來,然后她告訴我她姓陶特。
偏偏就在這一天后不久,我和孩子散步回來,路過小街里一個房子的后花園時,老遠看見有一個人從那個花園的圍欄上朝我們揮手。我覺得奇怪,我并不認識這位60歲上下的先生。我推著兒童車走近他,沒錯,這個人就是在和我們打招呼。
“梅田太太,我有一個問題要請教您。”梅田是我丈夫的德國姓,他居然知道,或許他曾經看見過我們家門上的牌子。我想。
“有什么事,請您盡管說。”我很奇怪,他會有什么問題來問我。
“我到前門口去等您。”說罷,圍欄上的人眨眼就沒影兒了。等我轉到朝我們家門口的方向時,我看見那個先生正手里拿一張發黃的紙片等在一個大門口外邊。
待我接近他時,我看見他突出的一雙光腳板。這雖然在夏日里十分干凈的街上是常有的事,但是我還是覺得很不自在。顯然,他好像是剛剛退休的人,不知道該怎么放松了。
“我這里有一張中國的廣告,請您看看,您能告訴我它的大概年代嗎?”
居然是一個對中國感興趣的人!他可是找對了人。
“我以前的工作是研究世界各地的廣告,把它們搜集整理出來。這一份廣告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的。”說著,他遞給我。
原來如此。
我接過來一看,嚇,夠早的了,還是公私合營那會兒的,注明是上海一家公私合營的產品———雪花膏。一個像過去上海月份牌上的燙發小姐,典雅的旗袍,亮麗的口紅。我猜想是50年代初期的廣告,因為再往后,就不會有這么小資樣兒的女人像了。是不許!
我說了我的猜測,但是,我還是很認真地對他說:我可以回去查一查。
沒等我說完,他就把這份原來從舊報紙上剪下來的廣告塞到一個塑料書頁套里,重新遞給我:“您可以留下它,作個有趣的研究。我已經退休了,不需要了。”
“您是———”
“我姓陶特,我女兒給您家的leo送過藥。”陶特先生樂呵呵地說,“如果您對這個舊東西感興趣,我就很高興。”
我還真的很感興趣。在這么遠離中國的地方,竟然有一個與我或多或少有聯系的東西,讓我產生了對祖國的綿綿思緒。我謝了陶特先生。
不久以后,我發現了一個奇特的事情:等我再經過陶特先生的家門口時,他家的圍欄柱子上突然出現了一塊用樹皮刻出的門牌,上面竟然是幾個明明白白正正確確的漢字:叢林街5號。還是繁體的!
這出乎我意料的事情讓我覺得很有趣,這個陶特先生還真是個中國迷呢!不知道我們的其他鄰居怎么想,說不準以為陶特先生一家掛了一個藝術牌子,并且上面畫了幾個大怪花!這么一想,我差點笑出了聲。
結果碰上了陶特太太。她一定看到了我的笑。我趕緊上前問候,并夸她們家的門牌寫的中國字十分地道。
“那是我丈夫刻的。”她很自豪地說,“過去他曾經有過一個中國同事,從臺灣來的,我丈夫就向他請教了我們家門牌用漢字怎么寫。”
這又是一個跟中國有關的細節。真奇怪,一個人走到了如天邊一樣遠的地方,居然還能看到自己最熟悉最親切的文字。
其實,這個世界一點也不大。
以后,陶特先生又曾經用同樣的書頁塑料套裝了幾張舊報紙,并把它們給了我。陶特先生感興趣或者搜集的是標明時間為“中華民國六十年”的一張報紙上的一則“西北航空公司747航機”的廣告:“只有西北747由臺北飛往東京TOKYO及美國U.S.A。”
但是,我卻更對報紙上其他文章有興趣。比如《人間》副刊上有一篇署名“傅孝先”的散文,編在“海外欄”里,題目叫:《肺病與天才———夢琴樓隨筆之三》,說的是作者在美國大學教學,因肋骨疼,誤以為是得了肺病。其實是因為搬家時扭斷了一根肋骨。作者感慨,“按傳統觀點來說,由于搬重物而致斷肋骨,這似乎是“販夫走卒”之類勞力不勞心的人們所注定的命運;反之,肺病則往往是那些喜歡舞文弄墨、“比來一病輕如燕,扶上雕鞍馬不知”的公子哥兒或林黛玉的弱不禁風的美人們的貴恙。最后,作者還列舉了如濟慈、契訶夫等因肺病而英年早逝的作家和名人。
另有一篇叫孟瑤的人寫的小說“兩個十年”連載;還有高陽文長愷圖的“小鳳仙”以及當晚七時卅分播出的電視小說《大刀王五》的第四十二集:“畫虎不成反類犬。”
然后,我竟然一口氣把連“熱點牌手提式冷氣機”字樣的小文都沒有放過地讀了一遍。
你說怪不怪,人,就是這樣,在中國時,滿桌子的漢字報紙和刊物,沒覺得有多金貴,都是些廢話連篇的東西,丟棄了也不感到有什么惋惜。現在,你在異國他鄉,一個小小的,哪怕是只有半個漢字的紙片,原本不該有興趣的,卻因了這異地的緣故,就生出了感情來,就多了些關注來。
這些,還得感謝那個陶特先生。
一回生,兩回熟。有了陶特小姐的送藥和陶特先生的贈送舊報紙,我們和陶特先生一家沒多久就成了這個小街里關系好的鄰居。通過愛聊天的陶特先生,我們知道了陶特先生一家屬于最早搬到這里的一個。
關于這條街的歷史,我是后來聽陶特先生講給我的,那時他已經退休了,可以幫助太太在花園里澆花了。但是,陶特先生簡直就是這條小街的歷史見證人,他在家里為這條小街立了專門的檔案。有一天,他把兩大本相冊包括有關這個小街的建筑文件都借給了我們。因為我和丈夫Stefan決定把我們的房子作一點結構的改變,也就是說,把樓下的衛生間擴大,這就需要知道房子最早的情況。我們是無意跟陶特先生說的,不承想,他就端出了那些重重的檔案來。
在翻看檔案的時候,我們還發現了關于這個當時是新街道里所有住戶的介紹,然后我們看見了果真是大美人的陶特太太在照片里,那時她是一個幼兒園的老師。難怪她看見我們的孩子時總是很有興趣,奇怪的是,偶爾見到生人就躲的Leo,竟然在見了她之后會沒有戒備地隨她玩去。為此,我在學車的時候找過她幫忙。
不過,重大的發現莫過于看到了當年英姿勃勃的陶特先生上了報紙,他的身后跟著若干個和他年齡相仿的人,看陶特先生大踏步疾行的樣子,他顯然是一個領頭的,而且他那被風吹起的風衣和他高大的身材,頗有“書記帶咱向前走”的架勢。旁邊有小字說明:叢林街的新住戶在游行,他們強烈要求在小街的街口安裝一個交通指示牌,以示汽車在該小街里應限速行駛。
這讓我想到了街口的那個交通示意牌。原來這牌子的得來還有陶特先生的不小功勞呢!
有一組叢林街街慶的照片。這讓我們對著號地逐一認識了每一幢房子里的主人,也可以說是我們的鄰居。一個在我們房子斜對面住的家庭里,曾有過一個男孩子,可現在卻不見了蹤影。我在還陶特檔案時,他沒等我發問就主動敘述起來,并且他像是看透了我想要問的問題:
“您一定奇怪這里面的人有些您至今還沒見到吧?”他停了一下,以觀察我是否有好奇的態度,“比如您家斜對面的銀行高級職員一家,”他特別強調了不是普通的職員。“他們家原來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的。”陶特先生比劃著,“那個兒子和我兒子原來是好朋友,常在一起玩耍。但是,那孩子太野了,他的父母也寵愛他,要什么就給什么。后來他過生日,他父母就送了他一輛摩托車。結果,騎車時,他逞能,把頭盔給了一個坐他車后座的女孩。然后出了事故。男孩子死了,那個女孩子因為戴了頭盔而安然無恙。”
難怪,斜對面那個優雅的女主人臉上總有一絲抹不掉的哀傷。
大概因為職業的緣故,陶特先生不僅是這條街上最有心搜集歷史的人,而且還是一位熱情關注別人和幫助別人的人。誰家新安了煙筒罩,誰家換了供暖設備,誰家蓋了暖房等等,陶特先生總是最早知道,并且有時還會到前面去看看熱鬧。
這樣的好心似乎也和他的太太有關,我聽說,陶特太太在教會里做些事情,并且我也親眼看見陶特太太常在我們小街的每家信箱里塞當地的教堂通訊。在陶特先生退休以后,這個工作就由陶特先生來做了。而且,讓人感動的是,他們會在大雪天之后到只有老人的鄰家房前去掃雪。
當然,如果是天熱,陶特先生依舊會光著腳板。有一天,我在拜訪陶特一家時,陶特太太在我的關注下解釋了她先生不穿鞋的原因。她說,“請原諒我先生不穿鞋子,這似乎是不太禮貌,但是他已經習慣了,因為我們家是安了地板暖氣的,所以,他總是腳熱。”
叢林街5號的漢字門牌后來又換回了德語的。我估計,肯定有人向他們尋問了什么,或許是因為郵政的問題。如果郵遞員一下子看了這個怪牌子不知道該把信送哪里的話,就成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