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押“鬼子”修公墓黃隆熾

1944年，在我的軟磨硬纏下，哥哥姐姐勉強答應了我跟著三位堂叔去從軍的請求（那時我父母早已去世）。其實我心里早作好瞞著兄姐參軍的打算，能得到他們的首肯，自然高興萬分。

我的從軍生涯也還順利，到印度后，我很滿意自己當上了一名步兵。在所有的兵種中，步兵上戰場面對面打日本鬼子的可能性最大，也最解恨！但那時戰爭已快結束了，根本沒有上戰場的機會。得知日本投降的消息后，我雖滿心歡喜，心里卻有不少遺憾：沒有親手消滅過日本鬼子，沒能上戰場親自打擊過傲氣十足的小日本！

但是，機會很快來了。就在我們從印度回國進駐廣東不久，譚營長和李連長把我同龍排副一起叫到了連部，交給我們一個重要任務——押解日本俘虜修建新一軍印緬陣亡將士公墓。我和龍排副交換了一下眼神，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李連長說：龍排副負責同我方工程技術人員聯絡。小黃負責押解日俘勞動，并負責整個場地的警衛工作。我倆站得筆直，興奮地向連長和營長行了個軍禮：“是！”譚營長特別叮囑，別高興得太早，要注意軍容、軍紀。不能虐待日本戰俘，但在他們面前要有勝利者的威儀！

心里裝著營長和連長的叮囑，我倆領著隊伍進駐東山公墓的工地。

駐地選在了東山街口一幢還沒完工的樓房里（二樓用于居住，一樓作警衛點），街口直通墓地，大約有兩百公尺。整個墓地占地十公頃左右，坐落在廣州沙河鎮白云山馬頭崗，背靠一座圓錐形的小山，山前是一座青色大理石紀念碑。正面雕有孫立人將軍的題詞“新一軍印緬將士紀念碑”，四根大理石柱直沖云天，從四面看上去都是象征勝利的“V”字型。這四根大柱還代表新一軍的軍訓：義、勇、忠、誠。這四個字又包含了“禮、義、廉、恥”四維和“忠孝、仁愛、仗義、和平、仁義、武德、智仁、勇敢”八德。當時公墓的主體工程已大致完成，日俘的工作主要是挖地、抬土、運泥、填路等。

接收日俘的第一天早上，我們班的戰友特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戰士們都是經過挑選的，年輕、體質好，裝備起來威風凜凜。吃過早飯，我們早早地到駐地門前等候日俘到來。

八點整，一名矮個子日本士官帶著兩百多名日本戰俘來到我們的面前。整好隊之后就向我們敬禮，然后開始報告。那時候沒有翻譯，雙方交流全靠寫（不少日本人懂漢字）。他們的口頭報告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我們都昂首挺胸，從前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在我們的面前低著頭，隨時聽候我們的調遣。那一時刻，我腦中閃過日機在成都上空盤旋進行大轟炸的情景，我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滿腔怒火，大喊一聲：“出發！”兩名戰士跑步上前端槍做前導，另有兩名戰友斷后，押著日本俘虜向墓地走去。

日本俘虜勞動從早上到下午，中午有一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他們吃自己帶的盒飯。每次看到他們吃飯沒有湯干哽的樣子，我們的心里也不好受。想起日本鬼子對成都的大轟炸，想起鹽市口、順城街等滿街的死人和樹枝電線桿上掛著的殘肢斷臂，我就覺得他們特別可恨，是罪有應得！可是他們也是人，是日本軍國主義分子愚弄了他們，才使他們成為魔鬼，犯下罪行。經過商量，我們每天給他們燒了幾桶開水，供他們解渴，日俘們很是感激。

國恨家仇是永遠也無法抹去的，日本鬼子奸淫我們的姐妹，殺害我們的同胞，轟炸我們的城市，我們理應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但我們不是帝國主義，不是魔鬼，不能用野蠻的方式來對待那些雖然犯下了滔天罪行但已放下武器的日本戰俘。

我們的戰士從不打罵日本戰俘，日本戰俘們勞動時也不敢偷懶，但他們的士官和軍曹，對士兵稍有不合意輕則怒罵，重則毆打，抓到什么就用什么打。被打的人不但不敢回嘴，還得端端正正地站好，任隨打罵，口里還得不斷“嗨！嗨！”地答應著。

一天中午，我正在吃午飯，日俘士官來到駐地向我報告情況。他進門先對我行了一個恭恭敬敬的軍禮（中日兩國的軍禮都是右手上舉中指齊眉，但日軍行禮手較平，中方軍禮手較立），我知道他要向我匯報，便把飯菜推到一邊，示意他坐下。然后拿出一疊白紙，隨手從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漂亮的筆來（這是我在緬甸時從一位美國軍人手里買來的名筆，叫“愛威兒夏克”）。日俘士官一見這支筆就“啊呀，啊呀”地叫了起來，不斷豎起大拇指對我笑。我寫到“什么事”？他接過筆寫了一些當天的勞動狀況，以及同技術人員的接觸情況。又感謝起我們來，說我們待他們特別好。他見我沒吭聲，又寫自己本是一名高中生，遣返回國后還是要繼續讀書。他看看我又繼續寫到：你真有學問啊，簡直叫我吃驚。我見過不少中國軍人，只有你最有學問，也最有風度。又指指我的筆寫了“漂亮”兩個字，還看了看飯桌上的菜飯，寫了“酒肉飯飽”四個字。

自從接手日本戰俘以來，我就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對我們阿諛奉承。我很看不慣他們士官不把手下的士兵當人的做法，一直苦于沒有機會教訓他，現在正是機會，我提筆在紙上寫到：

“‘酒肉飯飽，無所事事’在中國是罵人的話，你知道嗎？另外，我們對待你們很人道，也希望你們人道地對待你們自己人！”

他接過紙，看了好一會兒，立馬站了起來，低下頭，口中不斷“嗨！嗨！”從此，他再也沒有對我巴結討好說奉承話，見了我們的士兵也只是立正低頭口中叫著“嗨！嗨！”我們也感覺到，日本戰俘士官和軍曹打罵士兵的現象也少多了。

1945年底，公墓的土木工程基本完成了，上級命令將這部分日本戰俘遣返回國。

日本戰俘離開的前一天下午，我們讓他們提前收工，回去準備東西。這是大家最后一次相處了。我們班戰士都衣著整齊地端著槍站在我身后。日俘士官把兩百余人集合在一起，站在我們的面前，一起向我們行了一個軍禮。

我用中國式的日本話向他們訓話，要他們回國后好好工作和學習，不要再侵略他國，不要再欺辱別國的人民。聽我講完之后，士官出列說了一連串日語，大意是感謝我們的照顧。而我只聽懂了最后一句：“謝謝關照！謝謝關照！”日俘們又一起大聲說了一句：“謝謝關照！”之后，集體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軍禮。

日俘開始離開了，不少人不斷向我們招手，我們12個戰士昂首挺胸地站立著。眼前的這些人曾經用狼狗、細菌和酷刑來對待我們的兄弟姐妹、骨肉鄉親，但在我們看管他們的兩個多月時間里，我們卻從未打罵過他們，更未將他們使用過的野蠻殘酷手段加諸于他們！這也是中國士兵和日本士兵的區別！

（黃隆熾，四川成都人，76歲。1944年參軍，同年到緬甸密支那受訓，后服役于新一軍教導總隊第二隊。現居四川雅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