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洪景淑帶給我的一幫哥們看,一個哥們大聲說,你怎么搞的,這么丑的女孩你都不放過?
其實洪景淑并不丑,只是不夠漂亮罷了。我指的是,配我綽綽有余。
這個哥們是當著洪景淑的面這樣說的,當時我們正圍坐在一張桌子旁吃飯,這讓我很難堪。我偷瞟了一眼洪景淑,她正在津津有味地喝著蛋花玉米羹。有時抬頭望我一眼,無限柔情似水。
那幾天我們正如膠似漆。
我對這個哥們說,說不定,過兩年我就是愛國華僑了。
我這樣說是有道理的,因為洪景淑是韓國人。
有時我會在工作室里打盹,左手拿著圖片資料,右手握一支4H鉛筆,頭一歪就睡過去,做點彩票中獎仙洞奇遇之類的美夢。然后我總會夢見一位女職業(yè)拳手從天而降,用左勾拳將我擊倒在地。最后醒來,洪景淑就會站在面前,怒氣沖沖,嘴唇像兩片翻飛的翅膀。如果她繼續(xù)加快講話的速度,就會飛到天花板上。
她的話我基本上一句也聽不懂,我說過,她是韓國人;但她的話我必須假裝聽懂,因為,她是我的頂頭上司。
我在獨資企業(yè)做服裝設計,她是設計部的部長。有時我會懷疑我是否真的吻過那兩片翻飛的嘴唇,這樣想著,嘴里就泛起韓國泡菜的怪味。翻譯小黃會在很遠的桌子旁探一下腦袋,不懷好意地說,需要幫忙嗎?
我與洪景淑一齊搖頭。
其實我與洪景淑的這檔子事,得感謝不懷好意的小黃。
我來到公司后的一個星期,基本上還沒有同敬愛的洪部長交流。于是我想學幾句簡單的韓語對話,以便維系中國男人彬彬有禮的高大形象。我不恥下問,小黃為人師表,我學的第一句韓語是:喀目嚓哈米噠。意思是,早上好。
第二天上班,我心花怒放地跑到洪景淑面前說,洪景淑,喀目嚓哈米噠。
洪部長立刻紅了臉蛋子。我想,韓國人臉皮真薄。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仍然不辭勞苦地向她嘀咕,喀目嚓哈米噠,嚓哈米噠,哈米噠,噠。
洪景淑于是上勾。第六天下班后,她打手勢給我,讓我晚上陪她一起聽韓國音樂。走到一個黑暗的街拐角,她一把摟住我,然后像啃食豬蹄一樣啃我的嘴。
后來我才知道,那句韓國語的真正意思是:我愛你。
洪部長肌如凝脂,手似春蔥。
這個韓國妞兒,大我兩歲。
所以,并不存在誰追誰的問題。好像我與洪景淑,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誤會。如果讓我心甘情愿去追,我想我也許會選擇小黃。小黃姑娘,中國制造;大學畢業(yè),憂國憂民;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雖然,她從未對我笑過。
一開始我與洪美人并不需要多余的交談,干柴烈火燃燒起來是不需要交流的。我們會憑著可憐的一點英語單詞解決一些表面上的問題,比如咖啡還是可樂?比如黑色內(nèi)衣還是白色內(nèi)褲?比如在你這兒同枕還是去我那兒共眠?我們擁著啃來啃去,像兩條不知疲倦的春蠶。
后來洪美人把這事兒升華,她開始對結婚這件事感興趣,并且想勸我配合之,這樣的思想教育單憑幾個英語單詞顯然解決不了。于是,小黃粉墨登場,在晚上,在我的單身宿舍,她充當著一盞最為明亮的燈泡。
必須承認,小黃是我見到的最不敬業(yè)的一個翻譯,因為她總在翻譯完洪部長的話后加上一點主觀見解或者感慨。打個比方說,她會橫眉冷目地對我說,洪部長說韓國那邊都是女方出房子。然后就是她的主觀判斷,洪部長的意思,無非是想讓你嫁到韓國去。你這就完了,堂堂一個中國爺們,要從此受壓迫了。
再打個比方,她會氣呼呼地對我說,洪部長說讓你下個月去韓國做一次業(yè)務培訓,順便見一見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很傳統(tǒng)。然后就是小黃的個人見解,其實也就是以公濟私,想利用公司的錢辦成自己的事。這就算把你拴住了,你想想,她父母送你塊表呀金鏈子什么的,你這一輩子,還不完蛋了?韓籍華人了!
我伸出手,在小黃的鼻子上狠狠地刮一下,我說,后悔莫及啊!
往往是這樣,先是洪景淑給我進行一個半小時的資本主義理論指導,然后是小黃對我進行兩個小時的有關熱愛祖國和男人尊嚴方面的教育。其結果等同于誰也沒說,都在扯淡。有時夜已經(jīng)很深,洪部長早已下課,只剩下小黃還在不辭辛勞地對我循循善誘。
我認為小黃如果生在解放前,肯定是一個成功的臥底。
隨著業(yè)務培訓的一天天臨近,口頭上的勸降已經(jīng)不能起到對我的威攝,于是洪美人開始對我進行嚴刑逼供。由于小黃在場,不好啃嘴,就折磨我的肉身。每隔一會兒,她就會伸手掐一下我的大腿,搞得我大呼小叫。小黃于是憤然起身,她說,再這樣我就不翻譯了!
我對小黃說,這都是因為你當初干的好事。
小黃說,什么因為我?誰不知道你們早就眉目傳情了?
我說,你講講良心吧小黃。
小黃說,你講良心嗎?我把洪景淑這樣一個韓國大美人帶給你,你們在我的眼皮底下打情罵俏。你可曾感謝過我嗎?
原來如此。
我說,謝謝你,到時請你喝喜酒。
小黃說,去你的!然后甩手而走。
沒有小黃在場,課程顯然不可能繼續(xù)進行。于是洪景淑對我進行新一輪的啃嘴療法,滿嘴的泡菜味立刻讓我產(chǎn)生置身漢城街頭的錯覺。
無盡的孤獨。
我們?nèi)齻€人在玩牌,洪美人當然站在我的一面,小黃也千方百計站在我的一面,于是我感到很幸福。但很顯然,這樣的牌局不可能進行下去。
小黃一邊玩牌一邊向我傳達洪部長的最新指示:護照已經(jīng)辦好,大后天坐船出發(fā),先至仁川港,再飛漢城市。
我說,要比冀雙飛啦!
小黃說,愛情。什么叫做愛情?這就叫做愛情!
我說,給你帶點什么禮物回來?
小黃說,捎一個韓國老公回來吧!
我說,什么意思?
小黃說,我想報仇。
還剩兩天。雖然僅僅是出一趟國而已,雖然十幾天后就回來,但我仍然坐立不安。
我讓小黃跟洪美人翻譯,為什么不帶上小黃?我需要一個翻譯。小黃不肯就范。
我坐在工作室里打盹,我夢見自己走在漢城街頭,胳膊挎著洪景淑,我們走過一個個店鋪,我感到無限孤獨。突然面前有個人影一閃,我知道那是小黃。我喊她,但她不理我,于是我甩掉洪景淑的手臂去追趕。這時洪景淑就變成了一個女拳擊手,又一記左勾拳將我擊倒。
我醒來,洪美人怒氣沖沖地站在那里,嘴唇翻飛,我聽不懂,但我知道什么意思。讓職員保持良好的工作狀態(tài),是她的職責。
我對洪美人說,你丫以后別拍我的腦袋!
小黃說,需要幫忙嗎?
我說,你丫以后也少煩我!
心情突然莫名地煩躁起來,我對小黃說,你的一個玩笑,可能毀我一生。
小黃說,沒人逼你,你可以不去。
我說,不行,我是一個負責任的好男人。
小黃說,沒人逼你負責任。
我說,你的意思,是不做好男人了?
小黃說,是。
我說,不可能,辦不到。
晚上我對小黃說,其實只是去業(yè)務培訓,用得著大驚小怪嗎?
小黃說,如果你想自欺欺人的話,倒真不必大驚小怪。
洪景淑在一旁莫名其妙,她說,Why?
小黃說,我怎么跟她翻譯?
我說,你就說,能不能先別見她父母?都21 世紀的年輕人了。
小黃的傳話是,不可能,那樣對她的父母不尊重。
我說,去她媽的!
小黃說,這句沒法翻譯。
我說,見就見吧,說不定真能給你帶個韓國老公回來。
明天就登船。我的心情反而平靜。小黃請假回家,可能早已扎入母親的懷抱。
我從車間找來一名翻譯,這家伙敬業(yè)。
我對洪美人說,我錯了,我本來是想跟你說“早上好”的。
洪景淑說,知道,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說,有。
洪景淑說,說。
我說,這么大的事,我得回家問問我媽。
洪景淑說,快去快回。
我徑直跑到小黃的宿舍,小黃正在把自己蒙進被窩。
我說,我知道你在這兒。
小黃說,本姑娘今天休假,不工作。
我說,只有兩個問題,請指教。
小黃說,有屁快放。
我說,一,你說我是不是還是不要出這趟國的好?
小黃說,當然。
我說,二,你近來超乎尋常的嫉妒,是不是表明你喜歡我?
小黃說,狗都能看出來。
我說,那么,“對不起”三個字用韓國語怎么說?
小黃笑了,她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饒了你了,你不用說了。
我說,不行的,我想跟洪景淑小姐說。
我把小黃帶給我的一幫哥們看,一個哥們大聲說,有沒有搞錯,這個比那個還丑!
這個哥們是當著小黃的面說的,他以為小黃是韓國人。
我聽見小黃用韓語罵他:傻瓜!
其實,她的這句話,本是應該送給我的。
(編輯:魏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