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健：用愛好折磨自己

愛好，有時像一粒種子，對人的一生起著至關重要的影響。劉健也有一粒種子，在風吹雨打、尋尋覓覓的土壤中漸漸發芽，也許日后開出的只是一朵普通的花，甚至結不出燦爛的果實，然而正像劉健自己說的，畢竟是她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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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紹興的劉健喜歡真絲要追溯到童年。裁縫舅母把裁剪剩下的幾塊真絲邊角料拼成小褂子，套在細豆芽似的劉健身上。瘋玩得大汗淋漓，布衣粘著皮膚，難受得很；穿真絲小褂子，風一吹，真絲小褂鼓鼓的，涼爽，輕盈。童年的心就此被真絲沾住，劉健的一個鞋盒里塞滿了花花綠綠的真絲碎片。

后來進了杭州工學院，她的眼界被拓寬。她一直以為只有蘇杭江浙生產真絲，可是一位任課老師說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生產絲綢，那就是素有歐洲絲都之稱的里昂（ＬＹＯＮ）。劉健迫不及待地找書。里昂位于法國東南部，索恩與羅納河匯合處，早在很久以前，就開始生產絲綢。更讓人驚訝的是里昂絲綢廠生產珍貴的室內裝潢用料，所有最豪華大廳內的帷幔、窗簾、壁布、家具鑲料都用它，里昂的絲綢一時遍布法國最大的城堡和宮殿，著名的楓丹白露堡、凡爾賽宮、盧浮宮無不散發著里昂絲綢的氣息。

劉健如癡如醉。對法語一竅不通的她，夢想有朝一日親睹里昂絲綢的風采。劉健決心報法語班。不少同學準備留學。劉健出國的目的和別人不一樣，她不在乎拿學位鍍金，她只是想看看里昂，學點人家的東西。

偶然的機會，她在報攤上看到上海的一家報紙夾縫登著留學信息和語言培訓班。她電話聯系后才得知申請學校至少得提供５００學時的法語課程證明。上海有周末法語班。劉健思考了一天決定上。

真的上了課，新鮮勁兒過后，她感到疲憊不堪。周六、周日１２小時暗無天日猛灌法語。等周日深更半夜回到寢室床上，她累得只有喘氣的份兒了。她的吃飯錢、零花錢、買衣服錢都奉獻給了鐵路和旅館。讀完法語５００小時課程，能說簡單法語時，她的留學計劃卻擱淺了。奶奶因眼疾開刀，在省人民醫院住院治療，她得在杭州陪伴奶奶。

大四，三條路上見證匆匆的身影，有的準備考研，有的準備出國留學，有的焦頭爛額找工作。劉健沒有像同學們那樣按照專家指導對簡歷精耕細作，她只有兩張薄薄紙片的簡歷散發著獨樹一幟的氣息。自我簡介欄劉健寫道：常言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如果是萬里馬，還會抱怨沒有伯樂嗎？劉健到國有絲綢廠報到時，人事科長笑呵呵地說：“知道為什么選中你嗎？筆試最后一道題‘試說出選擇絲綢廠的理由’，別的應聘者洋洋灑灑兩頁紙極盡贊美，你倒好，一句話，‘因為喜歡絲綢，愛屋及烏，所以喜歡生產絲綢的地方。’黃廠長看了說不用面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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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０００年７月，杭州悶熱。劉健跨進了絲綢廠技術科。真是老廠啊，辦公桌油漆剝落，墻壁泛黃。

本想摩拳擦掌，好好干一番，現實給她當頭一棒：技術科前輩整日無精打采，不是手中拿著圖紙研究，而是津津樂道彩票。一個星期無所事事的劉健坐不住了。她換上工作服，進了轟隆隆的車間，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國有企業機器設備折舊Ｎ次了，還在茍延殘喘地咯吱咯吱喘粗氣。再好的絲紗也經不起磨損，斷絲、跳絲是家常便飯。劉健驚訝地問車間主任，他一臉苦笑，廠長倒是去法國進了一臺機子，可沒人懂法語，看不懂說明書，機器硬是晾著。

劉健復印了一份說明書，晚上回家，攤開卻傻眼了。自己學的那點皮毛法語不管用，好多單詞不認識。尤其是牽涉到專業詞匯，她更是一頭霧水。周末她去書店買詞典，英漢詞典應有盡有，就是沒有法語的。大腦轉個彎的工夫，她去銀行ＡＴＭ取錢，然后跳上公交車直奔火車站終點站上海。想要的東西她總是想方設法得到。

一個個單詞對照查詞典，來回琢磨，薄薄的幾頁說明書，啃了一個多月。她把翻譯好的說明書交給車間主任。

年終開會。廠長特意表揚了劉健，并獎勵１００元錢。技術科長手揚著十張十元票說請客時，她開心地和科里同仁一起跑到飯廳。

科長喝了幾杯說，位子保不住了。大家忙問怎么回事。科長陰陽怪氣地說，有人愛出風頭唄，廠長要咱向人家學習呢。科長繼續咕噥著。劉健氣得肚皮鼓脹脹的，拂袖而去。

上班時，科長指桑罵槐，劉健狠狠瞪他一眼，抓起衣服去車間。這以后，她情愿待在臟兮兮、轟隆隆的車間，她對不解的人說，人的噪音比機器聲更可怕。

國有企業的經營機制讓她失望。科長又老給她穿小鞋。奶奶的病早已痊愈回了紹興。想去法國的計劃再次涌上心頭。她想去里昂絲綢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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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電腦上搜索信息，發現得曲線尋夢。想去法國，得先申請學校，簽了證，留下來，才有進廠的機會。她給里昂的三所大學發Ｅ－ｍａｉｌ索要表格，一個月后，她收到表格。萬幸，學法語的課程還沒過期。她把相關資料寄給學校，漫長的等待，終于拿到了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ｏｆ Ｊｅａｎ Ｍｏｕｌｉｎ有條件錄取通知書。自己攢的錢不夠，好在生意不錯的舅舅給她存的幾萬元錢嫁妝費可以派上用場。

２００１年１０月１６日，劉健乘坐的飛機降落在戴高樂機場。她攥著從網上打印的路線，從機場２號路口坐了機場大巴，然后倒地鐵。從巴黎往南，坐高速列車兩個多小時，便到了里昂。幾個小時后，她已來到郊外，媽媽單位同事的女兒回國前曾住在那里。法國老太太嚷個不停，她一句也沒聽懂。她沒想到法國還有如此貧窮的人家。給她的房間除了一張咯吱響的床、一張瘸了腿的桌子外別無他物。

錄取通知書上寫著２００２年３月開學，４個月預科，然后是正規碩士課程。她得找工打，掙錢。老實說，她對學位不是很在意，她就想看看里昂的絲綢，所以打工就選擇與絲綢有關的。

她拿著面包直奔書上介紹的底索斯歷史博物館和絲綢博物館。金碧輝煌的色彩、如夢如幻的絲綢刺激得她眼睛發光，每個細胞都想舞蹈。不愧為世界上最大的絲綢博物館。路易十六王后用過的用１１６種色彩絲線織成的布簾熠熠生輝，拿破侖皇后所用的壁布美妙絕倫。劉健流連忘返，直到館門關閉。

次日她又跑去絲綢館，再看一遍后問工作人員里昂絲綢廠在哪里，那人奇怪地看她一眼，想想，拿了紙片寫給她。她如獲至寶，坐地鐵來到絲綢廠門口。大門戒備森嚴，她只好遠遠地坐在地上，啃著面包等候門打開。

門里終于走出人。她跑上去問要不要打工的，人家搖搖頭，漠然地離開。沮喪間，她見到另一個東方面孔的人出來。她又鼓足勇氣，問哪國人。中國人！她高興地拉人家的手臂，像是終于找到組織的樣子。那位自稱小吳的黑龍江人可能感到好笑，對她說，絲綢廠倒是招工，但都是從報紙上招聘或是從工作服務中心得來的。他讓劉健明天下班時等他，他問問。

次日，劉健早早地等候在那里。那人出來后對劉健說不招工人，不過工頭說車間需要兩個清潔工，工資是每小時３歐元。她咬咬牙，干。

搞清潔又臟又累，她在國內車間是見識過的。做好思想準備的她被領進了里昂絲綢廠車間時，愣住了。偌大的車間沒有國內那種轟隆震破耳膜的噪聲，而是低分貝的空調聲，換氣聲，咝咝的機器聲。也不像國內那樣一個機床前站著一位女工，車間工人很少，悄無聲息，一切由機器控制。劉健想像的滿地油污沒見到，她的工作大多是擦玻璃。

工廠四班倒。人手不夠，再次招工時，劉健提出想做。工頭很不屑，這位巴基斯坦裔人骨子里相當看不起女人。他對劉健說可以，條件是清潔她也得做。

工廠里趕制一批長９０厘米寬６０厘米的壁布。工人們焦頭爛額地纏絲，在一架機子上編織，最后到另一臺機器上定格。這天，劉健正在纏絲制坯，她只被允許干第一道不需要多少技能的活。遠遠地聽到工頭對著一個人咆哮，劉健趁機混在工友里向前瞧瞧那臺工頭從不讓她靠近的機器。走近聽明白了，原來有十幾件壁布跳絲。工頭還在對那位操作員推推搡搡。劉健正面反面仔細看了看，每件壁布有一兩處跳絲。國內一年多積累的車間經驗告訴她，問題可能出在排針上。十幾根針，只有在絕對水平面上，織出的絲緞才會紋路清晰平平整整。如果有的針高了或低了，哪怕是一毫米，就容易跳絲。

想到這里，她上前對工頭說先檢查一下排針。工頭一把推開她，喊叫，豬！滾一邊去，你懂什么！劉健沒想到他這么粗魯，氣得發抖，提高聲調喊：你是蠢豬！我要找經理告你！工頭眼珠子都要瞪掉下來，惡狠狠地叫：你敢！臉色煞白的小吳驚恐地拉劉健，你不要命啦！劉健說，我不管那么多，太囂張了，我要告他！說著，劉健跑到辦公樓找經理，比畫著說完。經理和她一起去車間，臉色難看地瞅了瞅壁布，對著圍觀的人說，誰知道哪里出問題了？劉健舉手，心里其實也不確定，但想最壞的結果就是走人唄。經理示意她上前。她彎腰用手輕輕地卸下排針，果然有一根針松動耷拉著腦袋。劉健擰緊，放在手心靠近眼睛平視，瞇眼瞅了瞅，又反過來平視，確定無誤后，安上去。絲布壓進槽溝，機床開動，緩緩地從里向外吐出來，劉健上前查看，高興地跳起來，沒事啦！經理接過壁布仔細看了看，豎起大拇指，又回頭對工頭說，下班后，到我辦公室來。

小吳拉著劉健，敬佩地問，你怎么知道？劉健一臉自豪，我曾在國內絲綢廠上班。然后悄聲說，其實我在國內看到車間師傅這么檢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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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３月份來臨。劉健跑到學校系主任辦公室，不是為了注冊報到，而是纏著系主任問能不能不上預科。在工廠里老是跟工頭吵架據理力爭，口語倒是大有長進。系主任聽她說著流利的法語，又翻了翻劉健遞上的一沓資料說，行，其實要語言成績，是怕外國學生聽不懂，跟不上課。

９月份開課時，劉健辭了工。雖說不是很在意學位，既然上了，總得有個交代吧。劉健的成績中不溜。人家下課跑圖書館刻苦學習，她老是跑市中心轉悠，有時在街頭走著停下來，盯著人家窗簾隨風起舞癡癡發愣。嗯，我以后做的絲綢窗簾要更飄逸，更透氣。

２００４年圣誕節前，她飛回了國。在杭州商場，她意外地遇到了技術科的小何。小何說，絲綢廠撐不住，很多人都下崗了。劉健感嘆：看來我還得感謝科長。小何后悔：當初就不應該進絲綢廠。穿絲綢的才有多少人，現在的人喜歡用被罩，綢緞被面銷不出，不虧才怪呢。劉健撇嘴：我在巴黎老福爺百貨公司看到一款中國絲綢旗袍，折合人民幣２萬多元呢。中國的真絲睡衣法國人喜歡得不得了。我準備再到里昂絲綢廠待一年左右，把人家制作絲綢窗簾、壁布的技巧學會了，就在杭州開一家有創意的絲綢坊。

劉健的絲綢情結就像秤砣，雖小卻壓千斤。喜歡真絲成了一條小船，載著她駛向遠方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