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長大了的兒女來說,母親只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而對于衰老了的母親來說,兒女卻是她生活的全部。
前段時間回娘家,帶了一些母親做的豆腐乳回來。母親做的豆腐乳是村里的女人中做得最好吃、也最好看的。用翠綠的菜葉子包著,上面裹滿了鮮紅的辣椒粉。用筷子輕輕挑開菜葉,蘸一點豆腐放進嘴里,唇舌之間便有了一種奇異的香,經久不散。
我裝了一瓶子豆腐乳帶到單位。中午吃工作餐的時候夾一塊拌著米飯吃。同事們紛紛向我討要。帶回來的一飯盒豆腐乳很快沒有了。同事們意猶未盡,要我給母親打電話,讓她再寄點來。
三天以后,母親卻親自來了。滿頭大汗,脖子上系著一條毛巾,背了個背簍,背簍里裝著那只存放豆腐的土陶壇子。
母親是坐火車來的。下了火車又頂著烈日步行了半個小時的路才到我家。母親每次來城里看我都是步行,因為她總是搞不清楚到我所在小區的公交車到底是965路還是956路。當然,她更舍不得打的。
我說這只是個小事,寄點來就可以了,干嗎親自送來啊?還連壇子都搬來了。母親笑笑說,你剛到新單位,要和同事搞好關系嘛。既然人家喜歡吃,就一人送一點,讓他們拿回家慢慢吃。
看來母親并不認為這只是一件小事。母親把這件事情和她的小女兒與新同事處好關系聯系在一起了。母親的年紀大了以后,我越發感覺到她的記憶開始模糊了。常常有那種東西明明拿在手上還到處去尋的事情出現。只是,只要一涉及我和兩個哥哥的事,她立馬就變得精明仔細起來。我想,對于長大了的兒女,母親只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而對于衰老了的母親,兒女卻是她生活的全部。只能這樣來解釋母親的時而精明時而糊涂吧。
下午不上班。我特意去了市場,買了一只新鮮的土雞。剛剛進家門,手里提的東西就被母親接過去了。她執意要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休息,由她來做飯。拗不過她,我幫她把燃氣灶打開后就靠在廚房門邊看著母親忙碌。母親不敢獨自使用燃氣灶,現在家里還在用柴火做飯。每次聽到開火時的那一聲“啪”,母親就會發出一聲驚呼,好像面對著一個隨時都會爆炸的炸彈。我喜歡看母親的那種驚慌,在我看來,那樣的驚呼也成了一種雀躍,因為那是母親給我的惟一一個不加掩飾的表情。多年以來,母親一直在掩飾著。掩飾她的疾苦,掩飾她的欲望,掩飾她的失落,為著我們,她硬是摒棄了一個人對于生活的全部企圖,成了一個純粹的母親。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母親雖然已經60歲了,可是,在我的記憶中,她沒有吃過一只完整的雞。
在我小時候,我們家里吃雞是這樣分配的:雞頭和雞爪給父親吃,雞頭代表了父親在家里的地位,吃雞爪寓意著多多地抓錢。雞腿給兩個哥哥吃,這樣他們就能長得更健碩。雞翅膀給我吃,母親說吃了雞翅膀就會自己梳頭發了。那些白花花的細膩的雞肉被母親夾到一個大碗里端給一直因病臥床的奶奶。一只雞就這樣只剩下了一個身子,留給母親的,就是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了。
不用說,雞自然是母親辛苦喂養出來的。只是那時,年幼的我并未意識到這一切對于母親的不公平。在我的潛意識里,母親,她就應該是這樣的。她應該養雞,因為我們喜歡吃。她吃雞肋我們吃雞翅和雞腿,這也并沒有什么不妥,誰讓她是我們的母親呢?
所以當母親開玩笑說,幺女,把你的雞翅膀給媽咬一口吧?我斷然地拒絕了。每每想起這些往事,我心里就會惴惴不安,總感覺自己是一個不孝的人,那么小的年紀就從精神上傷害了自己的母親。長大了以后,家里再吃雞我怎么也不肯吃雞翅膀了。母親卻還是啃著雞肋,雞腿和雞翅膀我們不吃就夾到父親的碗里。多次勸解無效后,我有點悲哀地明白了:這是一種習慣,是一個母親的習慣,是一個持家女人的習慣。
我對吃雞失去了興趣。在我的潛意識里,吃雞好像代表著一種禁忌。只有母親來了,我才買雞來吃。我是多么想看著我的母親吃雞啊,看著她吃完整個的雞。也許這個愿望沒有實現的可能了,因為現在,吃雞腿和雞翅膀的人變成了我的兒子和丈夫。母親連雞肋也不能吃了,她的牙齒和她的人一起蒼老了,肉的殘渣嵌在牙縫里就會犯牙疼的毛病。母親只能喝點湯了。
母親仍然在廚房里忙碌著。她的背影早已開始佝僂了,干活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利索,轉過身的時候手臂把裝香油的瓶子碰倒了,瓶子碎了,香油在地上流了大大的一攤。我蹲下身來幫著面色愧疚的母親收拾,極力讓自己臉上的表情平靜如初。因為我明白,母親這條鮮活健康的生命,是被我們三兄妹和艱苦的生活壓榨干的。
飯做好了,端上了桌。母親開始一遍一遍地去“請”丈夫和兒子來吃飯。人終于到齊了,母親舒了口氣開始挨個拿筷子、盛飯。態度謙卑得像個老仆人。我不知道天下有多少母親是像我母親這樣的,為了兒女辛勞了一生,不但不思回報,倒好像總覺得欠著兒女很多東西似的。大哥結婚時家里為他蓋了新房,可母親總是嘮叨著沒有給大哥買摩托車。別人家的兒子結婚都騎著摩托車去接新娘子,大哥是把大嫂從鄰村背回來的。母親為此對大哥深懷歉疚,對大嫂的驕蠻跋扈只字不提。逢年過節,倒是母親大包小包拎著給大哥家送過去。二哥自己做生意賺了些錢,結婚時沒要家里出錢。這讓母親更不安了,二哥家就住在鎮上,二嫂是鎮中學的老師。母親每個星期天都去二哥家洗衣服。家里喂的豬,母親從來不拿去賣錢。過年的時候殺了,大哥和二哥家一人一頭。我住得遠,母親便做成臘肉和香腸送過來。
三兄妹當中我讀的書最多。為了我上學,父親在建筑工地上搬了10年的磚頭。母親每天天沒亮就起床賣菜。風雨無阻。可就是這樣,母親還是因為沒有給我豐厚的嫁妝而覺得欠著我的。我們三兄妹的孩子都是母親帶大的。盡管我的兒子出生時,母親剛剛做完膽結石手術不到一個月……
我也是一個女人,如今也為人妻為人母,但是我還是感覺自己缺少一種母親那樣的力量。那樣強大的力量到底來自何處呢?
我抬起頭。看見兒子正在啃雞翅膀。我對兒子說:把你的雞翅膀給媽咬一口好嗎?兒子搖搖頭,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轉過頭把雞翅膀放到母親的嘴邊。姥姥給你吃。母親愣了一下,臉上隨即笑開了花。姥姥不吃,姥姥的乖孫吃。母親說。
兒子臉上的表情認真起來,不,姥姥吃。媽媽說是姥姥把我帶大的。媽媽還說,人要知道感恩。我一把把兒子摟在懷里。一股暖洋洋的情意蕩漾在我的心里,溫暖得我幾乎要流淚。我知道,那是人世間最溫暖的感情,那是親情。我想,在艱苦和漫長的生活中,母親也有過脆弱的時刻吧?只是那樣的脆弱,很快就被兒女繞膝的歡喜替代了。
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親情的定義其實是:雖然你不思回報,但我必須知道感恩。這樣一代又一代,代代相傳,最終形成了可以抵御一切困苦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