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野杜梨

小時候，我們村子的小學校里只有兩名民辦教師，是一對夫妻，男的姓王，女的姓于。他們倆負責五個年級的全部課程，王老師教數學和體育，于老師教語文和音樂。一二三年級在一個教室，四五年級在一個教室，兩個年級上課，另外三個年級就上自習。

王老師是我們村本鄉本土的后生，于老師是王老師高中的同學，他們是村子里最有學問的人。于老師跟我母親年齡相仿，但她長得瘦弱白皙，所以看起來比我母親年輕很多。我母親說，因為于老師太瘦弱，所以一直沒有懷上孩子。不過，于老師會吹笛子，她吹出來的音樂比黃鶯的叫聲還要好聽十倍。

那一年的春天，于老師咳嗽得很厲害，常常咳得直不起腰來，不咳的時候也會呼呼地喘個不停，我們差不多有半年沒有上音樂課了。

在大家的催促下，王老師帶于老師進城去看病了，我們放了一天假。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已經睡下了，我母親從外面回來，唉聲嘆氣地對我父親說，于老師的病查出來了，好像是肺里有什么毛病。父親啊了一聲，半天沒有說話。我雖然不知道肺里病是一種什么疾病，但從父親母親的沉默中，也能隱約感覺到恐懼的氣氛。我平生第一次失眠了，我不能想像失去了于老師的學校會變成什么樣子，半夜時，我忍不住哭出了聲。母親問我怎么了，我抱住母親哭著說，我不要于老師死，我要上學……母親不說話，幾滴熱乎乎的淚滴在我的脖子上。

好像在一夜之間大家都知道了于老師肺里得病的消息，因為我們平時到學校后，總是歡蹦亂跳地瘋鬧，那一天，大家誰也不說話，即使最調皮的學生也老老實實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第一節是語文課，我多希望于老師能像平時一樣笑呵呵地走進來呀，如果那樣，那么昨天的事情就一定只是一場夢了。可走進教室的卻是王老師，他像比頭天老了十歲。王老師講著講著，聲音就停了下來，眼神定定地望著窗外，我們誰也不敢提醒他。

大人們想湊錢給于老師治病，但王老師拒絕了，他說，就是把我們整個村子都賣了，恐怕也不行，那是治不好的癥。夏天的時候，于老師已經臥床不起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那年暑假，母親把我送到縣城的三姨家。一天，三姨和鄰居閑聊，鄰居說她的一個親戚得了肺里的毛病，找了好多大夫都沒有治好，后來用一個偏方倒治好了。“肺”這個字讓我敏感起來，因為我覺得它應該和于老師的病有關聯吧，于是我跑過去問是什么偏方。鄰居說，小孩子家家的，打聽這個干什么？我說您別管，就快說吧。鄰居想了想說，好像是吃野杜梨泡酒吧。當天下午，我就鬧著讓三姨把我送回了家。

一進村，我就跳下車跑了，顧不上三姨在后面喊叫。我要去找野杜梨。我們這里所說的野杜梨，并不是書上說的那種木本植物，它是一種很矮小的草本植物，夏秋的時候，會結出類似葡萄那樣一串串極小的紫色果實，吃在嘴里有淡淡的酸甜味道。

天黑前，我找了滿滿一口袋野杜梨，我沒有回家就直接跑到學校，王老師和于老師就住在那里。于老師躺在床上，王老師正在給她煎藥。我把那些野杜梨掏出來放在桌上，然后氣喘吁吁地對王老師說，您找點酒泡上，讓于老師喝了，病就好了。王老師半信半疑地問，你聽誰說的，真能管用嗎？我說，管用管用，我三姨鄰居的一個親戚跟于老師得的是一樣的病，吃了野杜梨泡酒就好了。王老師把我送回家，想向三姨證實我說的話，可三姨已經走了。母親說，偏方治大病，試試吧，沒準真能管用呢！

我怕王老師放棄這個機會，第二天課間，又跑去于老師的宿舍。于老師的床頭果然放著一只綠色的酒瓶，瓶里泡著我摘的野杜梨。我問于老師，這藥管用嗎？于老師笑著點點頭。幾個月來，我第一次見到她笑。

得到于老師的肯定，我每天放學后都到田野里去尋找野杜梨。可放學后到天黑這段時間很短，所以我的收獲不多，我就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動員大家一起去找。慢慢地，同學們都知道了這個秘密，于是，在黃昏的田野上，就有許多孩子在低頭尋找，尋找那能救命的野杜梨。再后來，一些家長也加入到我們的行列中。晚飯前，這些四下分頭尋找的人都會匯集到小學校，把自己的收獲交給王老師。小賣部的五爺一向小氣，可他也把自己賣的酒送給了王老師。于老師的床頭上排著長長的一溜酒瓶，每只酒瓶里面都泡著半瓶紫黑色的野杜梨。

深秋的時候，村邊的野杜梨已經都被我們找遍了，我們就用周末的時間結伴到外村尋找。王老師怕有不測，不讓我們去找。可我們知道，野杜梨只在夏秋時結果，冬天和春天是沒有野杜梨的，我們一定要找到足夠的野杜梨，讓于老師吃到明年秋天。

野杜梨泡酒果然很管用，第二年春天，于老師已經可以下床了，雖然還是很虛弱，可臉色比以前紅潤了許多。

田野里的莊稼又生長起來，當然也包括野杜梨。以前，鄉親們見到野杜梨都會毫不客氣地拔掉，可那一年，大家都把它當做寶貝一樣供養起來，并盼著它快快結果。那年秋天，我們找到了更多的野杜梨。

第三年春天，于老師給我們上了第一堂音樂課，她的聲音很小，可是比以前更動聽，我們唱得賣力極了。歌聲傳遍整個村子，一些家長聽到后放下農活趕到學校，站在窗外聽我們唱歌，我看到母親還流了淚。

在我們小學畢業時，于老師的病有了很大的好轉，上課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我們走后，低年級的孩子們接替了我們尋找野杜梨的工作。

從中學到大學，我不知道于老師的病是什么時候徹底好的，我也不知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但她的的確確完全康復了，還成了小學校的校長，大家都把這歸功于我和野杜梨，這讓我很得意。

又過了很多年，我在三姨家又遇到了那個鄰居，我向她提起了這件事，向她表示感謝。可她滿臉疑惑地說，有這回事嗎？經過我再三提醒，她才想起來，可她對我說，真有這么神奇啊？我當時被你問急了，是信口說的！

編后：這是一個“無心插柳柳成陰”的故事，皆大歡喜的結局告訴了我們一個很明顯的道理：野杜梨未必就能治病，但因為心里有了希望，生命力就發生了旺盛的作用，于是奇跡就出現了。反之，有的人得了病，靈丹妙藥也沒有作用，因為他們心里一片灰暗，嚇都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