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歌德

歌德與郭沫若

１

法蘭克福是座全新的金融、銀行、商業大都會，又是精密機器制造業中心，全歐交通的重要樞紐。

在二戰的最后轟炸中，它已被夷為平地，今天所有的現代化建筑都是從廢墟上聳立起來的，市內摩天大樓鱗次櫛比，數量居德國各城之首，好像是個“沒有舊我”，突然冒出地面的現代化城市。

德意志民族真是個了不起的偉大民族，如此迅速地恢復了戰爭的創傷并且又令人吃驚地重新列入“世界先進民族之林”。而它最優秀的代表歌德，就誕生在這個城市里。可惜，來到這里的時候，還不到開館時間，我們只能望宅等待，不過，感覺很特別，在他生前呆過的地方徘徊，從來沒有這么真切地感受過他的存在，他的功勛，他永不磨滅的光輝。

從１７４９年出生到進入大學之前，歌德在此居住了１６年，他的童年、少年大多在這里度過，而且《少年維特的煩惱》、《浮士德》的初稿也是在這里開篇的。

這本是個淡黃色的三層小樓。可為了增加一些利用空間，按習慣，在樓的頂棚上又開出了四層、五層，還有個不能再小的六層，這一帶的樓房都如此。

無意中，我們數起了窗戶——就以此行動作為對歌德的特殊紀念吧。

一層，中央為褐色大門，門前是梯型的三級臺階，兩邊是三個窗子，向外凸出的窗臺上擺滿一盆盆鮮花；二層三層的窗子，都是七個。因為四層以上是頂棚，窗戶就少了，它的中間有三個窗子，而兩側，又各開了個天窗；一共五個，而五層，只剩一個正規窗子了；至于六層，乃是個安著十字架的圓孔。小樓右邊的山墻被層層青藤整個覆蓋了，一直爬到樓的頂棚上去了，到底有多少藤蔓，實在無法統計了。多個窗戶，就有多個通往外面世界的眼睛，怪不得歌德有那么多創作素材呢！

這種用數偉人故居窗戶的行動來紀念偉人，大概是絕無僅有的了。

不過，人很奇怪，有時偏偏對一個舉世稱羨的大人物不感興趣，甚而至于反感、厭惡，可又根本說不出什么像樣理由來。

我對歌德就有這么一股不知何來又無法擺脫的成見。

然而，這成見卻不影響對這位偉大詩人的禮拜。

到底熬到了開館時間，參觀者魚貫而入。

腳步放輕，目光放慢。

一樓是櫥房、庫房、工作室；二樓是客廳和琴房；三樓是歌德的出生地；四樓是歌德的書房，這里擺著一張站著寫字的特別長桌，墻上掛有歌德剪影的兩個鏡框。

１７４９年８月２８日中午，歌德在這里誕生，當時教堂鐘聲敲響１２下，似乎為這位巨人的不平凡的降生而高歌。也巧，８３年后的１８３２年３月２２日，當他在魏瑪去世時，也正好是這個時辰，鐘聲又敲響了１２下。

這個文化巨人其父親是市參議員，法律博士；母親是市長的女兒，他在幼年時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天性得到充分發展。盡管如此，資產階級依舊踏不進貴胄們的特權門階，在貴族面前，還有低人一等的自悲感——歌德一直羨慕貴族，并孜孜以求，他的一生是在矛盾沖突中度過的。我們同來的一行人中，有兩個歌德的崇拜者。一個說：

“歌德在中國廣為流傳，應該感謝郭沫若。”

“愿聞其詳！”

“《少年維特的煩惱》、《浮士德》，都是郭沫若首先翻譯過來的。其中，也有惺惺相惜的味道吧。”

另一個接過話題：“你還甭說，郭沫若有點像歌德，無論思想、言行、性格、生活作風都與歌德如出一轍。”

“完全正確，簡直像孿生子一般，只是郭沫若僅僅稱雄中國而已，卻沒能走進歐洲，而歌德則高踞世界藝術殿堂之上！”有人插話。

“在東西文化的比較中，能找到很多彼此相似的巨人，這就是跨越時空的血緣溝通！”此言引起我的興趣，讓我對歌德驟然“關注”起來。

冷靜一想，郭沫若真有點像歌德，也有點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而首先發現這種相像的卻是郭沫若自己——１９４７年他翻譯完《浮士德》時，他就是如此自況的：

“在中國的浮士德，他是永遠不會再老，不會盲目，不會死的……”

周揚則直接了當地贊美郭沫若說：

“您是社會主義時代的、新中國的歌德！”郭沫若報之以微笑。

原來，此話題源遠流長，人家早就發現并說了出來，我還當作什么新發現，實在孤陋寡聞啊。可不知為何，覺得這結論又把郭沫若抬得過高了，全世界的文人學者不可能不知道歌德，卻很難說也都知道郭沫若。

我總以為，郭沫若有點像歌德尚可，倘若說他像浮士德，那就太不確切了，因為浮士德遠遠高于歌德，自然遠遠高于郭沫若了。如果中國真的有浮士德，那應該是孫中山，是魯迅，而其他任何人都難當此重任！

我還真的開始將兩位文豪比較起來，似乎很有可比性，可一細比，又不那么容易了。因為我對郭沫若這個人不怎么熟悉，還是讓我多說幾句歌德吧。

２

十八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德國，正值“狂飆突進”運動時期，它是德國啟蒙運動的繼續和發展。在文學上，它提倡文學的民族性、民主性，號召向民間文學和人民語言學習。從思想上說，鼓吹個性解放，反對封建等級制，提倡平等自由，具有強烈的反封建精神。年輕時的歌德成為它的代表人物。

但此運動因其狂熱與盲目而未能持久。

１７７３年，２４歲的歌德發表成名之作，散文歷史劇《葛茲·伯利欣根》。作品取材于中世紀一位勇敢非凡的鐵臂騎士的傳說，他敢于抗暴、寧死不屈，深受農民愛戴。作者給他以狂飆突進的叛逆精神，向一個叛逆者表示哀悼和尊敬。劇本展示了貴族、暴動騎士和起義農民三個方面錯綜復雜的矛盾斗爭，表現了作者反對封建割據、渴望國家統一、要求自由平等的思想情緒。

此書，猶如郭沫若的《女神》一樣，轟動一時。

１７７５年，發表感傷主義書信體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

此書講的是主人公維特悲劇性的生平遭遇。

維特是個受狂飆運動影響而覺醒的市民青年。他才華出眾，博學多識，熱愛自然，反對封建陋習，憎惡貴族官僚，幻想新的生活，這就注定了他在平庸、落后、停滯的現實社會中找不到出路，陷于孤獨、陰郁之中，成為“受難的反叛者”。

最初，他在一次鄉間節日慶典上認識了夏綠蒂，并深深地愛上了她，而夏綠蒂雖然有些微的個性解放和戀愛自由的要求，卻屈從于傳統觀念的束縛，聽任父母之命，許身于庸俗的小貴族阿爾貝。為擺脫內心痛苦，維特只好遠走，投身于工作。然而，維特在大使館忍受不了來自貴族的歧視和侮辱，看不慣官場文牘主義和官僚作風。公使大人雖然是一個蠢頭蠢腦的笨蛋，卻把維特看作工具和奴隸，他只好憤然辭職。無奈，維特再回到夏綠蒂身邊。可已物是人非，意中人已經他嫁，他們的交往又引起醋味十足的丈夫的不滿。愛情幻滅，事業失敗，前途堵塞，他看透了人生，看透了社會，在絕望與痛苦中自殺身死。

維特的經歷表現了德國青年一代朦朧的革命要求和無力改變現實的軟弱性，概括了他們普遍的精神狀態和其絕望中掙扎的心聲，因而，引起了處境相同的眾多青年的強烈共鳴。

在這個矛盾的世界上，人類精華毀滅了，而糟粕還保留著，所謂“活著的人都死了，只有死了的人還活著”。因為活著的都是現實中真實的人，而死去的卻是理想中虛構的人。

很多失戀的小青年都效法維特，穿著那套心愛的“長統皮靴，青色燕尾服，再配上黃色背心”服裝，仰望女友窗戶，向口腔開槍，一時里，這種浪漫自殺蔚然成風。

這部小說，直接取材于歌德和自己一個朋友的生活經歷，他倆都失戀，而朋友卻輕生了。

小說情真意切，以“碧海一樣透明的語言”（海涅），生動而細致地表現了主人公精神幻滅和千回百轉的感情變化，成為第一部在歐洲引起轟動的德國作品，據說，拿破侖見縫插針，利用戰火紛飛的間隙，竟然讀了七次。并且在占領萊茵區后，拿破侖在百忙中破格隆重接待了歌德。

有人說，歌德就是維特。

有人說，歌德高于維特。

我卻覺得，維特有別于歌德，歌德不如維特。

事情明擺著，維特敢于為愛情而犧牲，而歌德卻沒有這個勇氣。

這并不是說死比活好。只是說，歌德不管怎么言過其實地表白自己為愛如何瘋狂，如何“欲死欲活”，可到最后，在死神面前還是退縮了，不肯把自己的小命搭上。而維特，則說到做到，以死殉情。歌德卻來了個移花接木，在小說中借用了朋友的“自殺”來填補了自己奇缺的悲壯情節。

維特死的時間是正午１２點，這和以后歌德死的時間完全相符。

歌德也是反抗的，不過他的反抗熱情是短暫的，就和他對某個戀人的熱情一樣，好像都維持不了多少時間，就冷卻了。他在反抗之后就出現了妥協，當然，妥協之后有時還是要再次反抗……再次妥協下去……

２６歲的歌德應薩克森——魏瑪——埃森納赫大公奧古斯特的邀請擔任樞密顧問、軍事長官和稅務總督。他力圖以“開明君主”作為救世良方，整頓礦山，管理交通，并涉足軍事與財政，幻想通過改良道路，實現啟蒙思想。后來，因頗有政績而被晉升為貴族，滿足他多年的夙愿，飄飄然了。而實際上，正如恩格斯所說，是在“替德意志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朝廷做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此間創作卻被“從政”的頭等大事擠到次要地位上去了，出現令人懊喪的滑坡。

不過，新鮮勁一過，他又心灰意懶，對最后這１０年的官宦生涯簡直不堪忍受了。很簡單，只要獨立不羈的人格一旦走向宮廷，自然就要蛻變。由天才到庸人，由叛逆到幫閑，在這里，只能逢場作戲，阿諛逢迎，搞得“理想不能實現，實現的不是理想”。

于是，在自愧自悔中，他化名悄然進入意大利，旅行兩年，帶來精神復活，并完成詩劇《哀格蒙特》，創作《塔索》。

１７９４年，與席勒結為密友，共同合作，效法希臘古典藝術，表達人道主義的先進內容，把德國文學推向史無前例的高峰。此刻，他開始畢生大作《浮士德》與教育小說《威廉·麥斯特》的創作。

《威廉·麥斯特》是一部自傳體小說，它由“學習時代”與“漫游時代”組成。主人公是個狂熱上進的青年，為追求理想，突破小市民的狹窄環境，離鄉遠走，伴隨循回劇團學戲，以后又投身進步社團，改造世界。主人公最后發跡，升入上層，由民主主義者蛻變為貴族，和歌德本人一樣。這是一部自傳體小說，通過威廉的生活經歷以及個性形成史，反映了作者以道德教育代替社會改造的思想，即歌德自己的思想。

郭沫若也曾自詡是“五四”時代狂飆精神的體現者。

“我是一只天狗啊”，要吞下太陽。他奔走相告，將祖國比擬為“年輕的女郎”，說她“簡直就像我的愛人一樣”，很是激烈了一陣子。期間大起大落，可與歌德相似。很快，大革命一失敗，郭沫若就離開革命洪流，躲在日本，潛心甲骨，娶妻生子，表現出這種由熱到冷激變的心態來。

３

歌德寫作速度極高，快起快落，是個多產作家，戀愛也如是。

說到歌德的愛情、婚姻這方面的話題，就太多了。

可以說，歌德這個人，有時偉大，有時顯得非常渺小；有時令人欽佩，有時又叫人鄙視；有時堪為楷模，有時卻叫人并不欣賞。

歌德追求個性解放，卻又不尊重他人人格。布里紅、夏洛特、馬克西米琳、莉莉、斯泰茵直至夫人烏爾比絲，婚后還有米娜、薇莉梅爾……這長長的一串情人名字表明了他對待愛情的輕狂，至少也是不嚴肅的態度。

他青春期的第一個癡心的戀人布里紅，從含苞欲放直至花殘葉落，生命凋零，一直信守諾言，默默地等待著歌德，終身未嫁。如此人生，如此青春，如此愛情，到底這是她的幸還是不幸？

在這點上，歌德又與郭沫若相同。被郭沫若拋棄的發妻張瓊華正與終身未嫁的歌德的第一個“她”相同。

據說，結婚五天后被郭沫若拋棄的發妻，從１９１２年起，直至１９８０年去世，她苦苦等待了６８個春秋，包括郭沫若死后的兩年在內！

１９１６年在日本，郭沫若與佐藤富子（安娜）結婚。這位可敬的女性，打破民族、宗教、門第等一切偏見，毅然與一個倍受歧視的中國流亡者結合，結果，她竟被驅逐出家門。公平地說，安娜遠遠高于歌德筆下的瑪甘淚，在他們共同生活的２１年中，為郭沫若生了五個子女。她含辛茹苦，操持整個家務，九死而未悔。當郭沫若成為被通緝的國事犯后，她毫無懼色，盡到賢妻良母的職責，令人欽佩。

１９３７年７月當丈夫歸國后，又是她一個人支撐著六口之家，以柔弱的肩膀頂住暴風雨的襲擊——警方抄家，將她關進監牢，嚴刑毒打，追問郭沫若的行蹤，她堅不吐實。后來，猶如“阿信”一樣，販布賣魚，開荒種菜。抗戰八年中，由她維持全家人的生計，表現了東方女性的堅韌與頑強。他相信，丈夫也會像她一樣兩地相思，總有一天丈夫會接她們走出苦海的。

可此時的丈夫又在哪里？

唉，丈夫離開她剛剛半年多，就在１９３８年春天，與一位歌舞演員于立群，即后來的郭沫若夫人結為伉儷，從此，安娜就被永久地拋棄了，令人為她叫苦不迭。

據說，文人無形，那么文豪的行事就更應不拘一格，郭沫若與歌德又如出一轍。

歌德也是這樣，他拋棄了布里紅之后，又像走馬燈般一個個更替著情人，倒是悠哉游哉，他最會用戀人之淚培養他的勃發的詩情，以戀人的失望和苦痛為養料，培育豐富自己的情感世界，用以攀登藝術之峰。

當然，由于他不同凡響的名聲、高高在上的地位，使他的欲望很容易得以滿足。不管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靚女相伴，美人追隨，自然免不了風流韻事，在這點上，他從來沒有讓收集緋聞的“好事者”們失望過。

平心而論，歌德在古稀之年仍被罵作“老色鬼”并不為過。人們卻總偏袒名人，為歌德諱，動輒以“浪漫詩人”開脫，總要減低他的負面效應，而這樣做的結果，都無一例外地對直接受害者漠然視之，這公平嗎？

譬如，他自命的“馬利安白的悲歌”，到底悲在哪里呢？７４歲的老翁猶如情竇初開的失控小伙子，瘋癲地、死皮賴臉地追求一個１９歲的花齡少女——

無法克服的熱望，使我坐立不安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熱淚漣漣

詩是好詩，情是好情，只是出自一個龍鐘老態的古稀之人，叫人別扭。他有點過于自私自利，有點不講廉恥道德。這個垂垂老矣的古稀之人，只昧于自我的情感沖動，卻完全不考慮對方還是個妙齡女郎，將人家的名譽、前途和整個人生以及愛情幸福，統統拋之腦后，倘若這個行將就木的所謂“愛情”真的得以滿足，不客氣地說，這是作孽，他簡直是在毫不負責地制造寡婦。

歌德這個“情種”看來是相當嚴重的，他甚至讓筆下的浮士德也沾染了和他一樣的痼疾，這位主人公導致了愛人馬格麗特的慘死，此后，他也忘情地追求希臘美人海倫，娶妻生子，津津樂道，此中，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俗氣撲鼻而來！

歌德和那些輕薄、浪蕩、見美心動的男子一樣，他有時甚至更兇更張揚更難以自控。不過，這些很少有人提起，原因是“為圣者諱”吧？

一旦進入“偉大”行列，他的偉大成就可以掩蓋一切猥劣和鄙俗了。翻開真實的而不是虛假的大人物列傳一看，不難發現，只要有了金錢、權勢、地位，就往往誘發出男子們的這個通病。看來，世間很多有權有勢的七老八十的“偉男子們”哪怕已老眼昏花、形同槁木，還都殘留有歌德一樣的拈花惹草的毛病。同樣，女子一旦錢、權在握，譬如呂后、武則天之類，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人們總是強調，評價一個人物主要是他的社會活動——由此觀之，很多偉男人的風流浪蕩甚至淫亂并沒有影響他們的偉大神圣——話是這么說，其實，他們已經讓這“偉大神圣”的字眼涂上一層污垢，就此一點而論，他們絕對不配進入真正的偉大神圣者之列！如果硬放進去，那是溜須拍馬者的媚術。偉人的行徑有時完全違背常規，連俗人都不如，讓“不偉大的人”即百姓們心里看不起。所謂“富貴不能淫者”鮮矣哉，難矣哉！歌德，正是這么一個“鮮者之外”的人！

如果這樣觀察、剖析大人物，用評價小人物的苛刻條件來評價大人物，那么，歷史還能剩下幾個貨真價實的偉大者呢？

當然，這些歌德、拜倫們的男歡女愛，還有感情作基礎，有些還很深沉，否則與那些東方帝王將相、西方獵艷的淫棍們就毫無區別了。

５

歌德十分感慨地說：“一想到德國人民，我常常不免黯然神傷，他們作為個人來說，個個可貴，作為整體來說，卻又那么可憐……”其實，歌德又怎能擺脫“可憐”的命運呢？作為歌德“個人”，乃是“天才”，乃是“偉大”，而一旦走向德國社會，就完全是另一種面孔了——評論歌德最精彩的要算恩格斯，他從歌德的主要社會活動下手，真是一針見血：

“在他身上，在他心中經常進行著天才詩人和法蘭克福市議員的謹慎的兒子、可敬的魏馬樞密顧問之間的斗爭，前者厭惡周圍的鄙俗氣，而后者卻不得不對這種鄙俗氣妥協、遷就。因此歌德有時非常偉大，有時非常渺小；有時是叛逆的、愛嘲笑的、藐視世界的天才，有時只是謹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狹窄的庸人。”

如何理解這個評價呢？恩格斯在這里指出了歌德內在的深刻矛盾，即進步與落后的兩重性。歌德漫長的一生里充滿了尖銳的矛盾。

一方面，他是資產階級的先進代表，風云動蕩的時代使他接收革命的影響，他憎惡黑暗，狂熱地歌頌新生活，在六十年的創作生涯和精神探索中，他的思想不斷發展變化。他目光敏銳，筆鋒犀利，他以輝煌的作品，再現了時代的本質，成為具有時代先進思想的天才詩人。

另一方面，他又十分不幸，他所躋身的德國資產階級在分裂的、落后的封建制度里表現了令人吃驚的軟弱性，使他天才的代表也受盡污染，歌德只好俯首聽命，向這種庸俗的社會習氣妥協，甚至被人罵做是當權者豢養的“沒骨頭的文丐”。

當然，若比起歌功頌德的本領來，哪個犬儒的喉舌能比得上大名鼎鼎的歌德呢？他那生花妙筆把２０歲的奧古斯特大公吹捧得眉開眼笑、得意忘形啊！

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耐人尋味——在權貴面前，歌德太卑賤了，他遠遠不如貝多芬。一次，兩人正在暢談，突然，大公迎面走過來了，歌德慌忙站起，畢恭畢敬，拉扯著貝多芬衣袖讓他立即效法。貝多芬則鄙夷不屑，高聲大叫：

“靠世襲爬上來的大公，多如牛毛，而我，貝多芬，世界上只有一個！”

歌德向大公連連三鞠躬，貝多芬昂首而去，回頭對歌德罵道：

“押韻的奴才！”小故事活靈活現表現了歌德的阿諛相。

為此，一個俄國文藝批評家說：“歌德具有曲意奉承和諂媚巴結的高度能力，這當然是毫無疑義的，他寫了各種各樣獻殷勤的詩和沙龍輕歌劇，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至于“中國歌德”郭沫若，在向世俗或權勢的趨附上，與歌德還真是相近。

實踐證實了郭沫若絕沒有魯迅、馬寅初、章乃器的文人骨氣。建國以來的各種運動中他一直緊跟形勢，走在潮流最前面，或者說一直是極“左“的幫手，批判胡風、錢鐘書，辱罵沈從文、蕭乾，痛斥右派，聲討“反黨”，看來不是被動的，往往主動出擊大打出手，毫無情誼可言，而且有些純屬造謠，對人無限上綱、打擊誣陷，僅僅為了迎合上意，立志做他所自稱的“黨的喇叭”。

１９６６年４月的人大常委會上，面對滾滾而來的文革妖風，他首先表示懺悔，全面否定文藝界的成績。并大聲疾呼，要燒掉自己所有的著作，因為它沒有一點價值……他發誓到工農兵當中去，也要滾上一身泥巴……

在批林批孔中，更降低自己的人格，主動向炙手可熱的女皇表忠心，說“我就把我的詩，獻給在座的、我們最敬愛的江青同志！”這種獻媚之舉比歌德的獻媚更為過分，更叫人鄙夷不屑。更有甚者，１９７６年５月１２日，郭沫若又一次詩興大發，賦詩曰：

“走資派，奮螳臂，鄧小平，妄圖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三項為綱批透，復辟罪行怒討……”

人們再一次鄙夷不屑地議論：郭沫若簡直發瘋了，幾年前他還寫詩盛贊鄧小平是“反修英雄”，“半月長談爭正誼，四方公論明真相”，怎么轉眼間就下如此黑手，臉孔變得太快了！此時“黨的喇叭”變成了“‘四人幫’的喇叭”，成逆流中的“反鄧小平的英雄”，影響極壞。如果橫眉冷對千夫指的硬骨頭魯迅還在，將不知怎樣對他口誅筆伐呢！

如果作家與作家們相比，在同樣惡劣的生存條件下，大多數其他人也并未低下到如此自損、自污、自我敗壞的地步，或許可以說，他比德國的歌德更要低下一格。

由此看來，中國的歌德察言觀色，揣摩上意的技巧還高于歌德。

再譬如，他在與《三打白骨精》的和詩中，那個“千刀當剮唐僧肉”的詩句，也未必山于真心，只是附庸酬唱而已。同時，借講解毛澤東詩詞的機會，大吹大捧，反復強調，毛詩達到中國詩詞的“頂峰”，毛字到達中國書法的“頂峰”，大開日后毛澤東是什么什么頂峰的先河。

尤其在《李白與杜甫》中，對杜甫不懷好意的貶斥，可以看出，又不是真心，與當初“世上瘡痍詩中圣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的盛贊完全相反，變成對杜甫人格的貶損，直至人身攻擊，究其原因，乃是毛澤東表示了對杜甫不感冒。

盡管這類東西不是什么大事，但總能投射出一個人的氣節、操守，這類事情與其有，不如沒有的好。

當然，我們不能以偏代全，他們還是偉大的文學家。有人在評論培根時曾經說：“你可以鄙視他的人品，但不能無視他的偉大成就。”我們對歌德和“中國的歌德”亦當如是觀之。

恩格斯全面精辟地論述了他的革命要求和妥協之間內在矛盾——歌德忽而是被歷史造就的天才，狂飆突擊的旗手，忽而又是被現實腐蝕的庸才，魏馬大公的幫閑。前者使他投入生活的狂濤，后者又使他激流勇退，前者厭惡周圍的環境，后者又使他屈膝遷就。這正是軟弱的德國資產階級在強大的封建主義面前的真實寫照。

這個階級整體缺鈣，那么，他的個體能沒有軟骨病嗎？

從１７７４年到他生命的結束，歌德最后完成了傾注六十年心血的杰出巨作《浮士德》，這是老人留給世界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１８３２年的３月２２日，歌德去世，結束了他瘋狂寫作，匆匆作官，反反復復戀愛的漫長一生。

死前的遺囑，要埋骨于魏瑪，表現了對席勒的懷念，同時，也以此取悅于魏瑪大公。

郭沫若的葬禮倒別具一格，他的遺囑是把骨灰一分為三，撒在故里、南京，還有出人意外的“全國學大寨”的虎頭山與狼窩掌的黃土地上，誰也沒想到他竟然對昔陽能如此熱衷，充分表現了他對當時現行農業政策或深刻或急迫的理解……

歌德與浮士德

１

不斷演變的歷史傳說，為創作提供了題材，而創作又升華了激進的時代精神，展示出人類的思想發展，浮士德即是代表。

根據形勢和社會斗爭的需要，一個人物、某個傳說被不斷注入新的內容，表現新的時代精神的這種現象，在文學史上是屢見不鮮的。民間傳說中的浮士德，正是隨時代的變遷而不斷改變和發展的。

浮士德的原型，本是十五世紀德國民間傳說中的魔術師，此人是個不安本分，不守教規的巫師、占星者。人們不斷將各種傳聞，趣事附和到他身上。據說，他有起死回生，點石成金的法術，生前縱情享樂，浪跡形骸，死后靈魂被魔鬼所得。

十六世紀，他廣泛流傳于德國、英國和法國。在此時的傳說中，他已與魔鬼訂了二十四年契約，靠魔鬼之力，升入星空，旅行世界，呼風喚雨，神游古代，而且與海倫戀愛生子，盡享人生歡樂，然而契約期滿，魔鬼深夜索命，他身體被托到外面的糞堆上，墻上全是血，屋中只剩下眼睛和幾個牙齒，甚是悲涼。

到文藝復興后期，他又發展為不信上帝，否定來世，縱情享樂，追求知識，頗帶個性解放色彩的熱情叛逆者。他不顧天使勸說，向魔王獻出靈魂，以求得魔鬼的幫助，闖蕩江湖。他曾到羅馬訓斥教皇，挖苦騎士，責難貴族，他不甘寂寞，勇敢地征服自然，只是結局不能擺脫傳流臼窠，依舊是悲慘死去，靈魂被魔鬼劫往地獄。

在狂飆突進時期，隨著德意志民族意識的覺醒，需要具有知識威力、頑強斗志的巨人形象，以應時代之潮流，歌德承擔了這一歷史重任，他以六十年的辛勤勞動將其藝術化、詩意化、思想化、哲理化，塑造出浮士德的光輝形象。

２

浮士德的人生之路，就是人類整個先進群體的生命歷程。

他是從文藝復興到十九世紀初期３００年間知識分子不斷追求真理、探索人生理想進程的人格化，堪稱是資產階級精神發展史的藝術總結。

他的性格充滿矛盾。

一方面，他的靈魂要脫離凡塵，升華自己，“澄明的仙界”，表現出百折不回的對真理的追求和對人生理想的探索。

另一方面，他的肉體又要“窮極下界的歡樂”，散發出安于現狀的庸人妥協氣息。這種靈與肉的矛盾，表現出資產階級的兩重性。但是，他是在善克服惡的內在矛盾的對抗中不斷前進的。

在這一形象中，一直是積極方面起主導作用的。通過他人生的五大悲劇，表現出他頑強的探索精神，不斷否定舊我的批判精神，善惡對立轉化的辯證精神。

知識悲劇——

浮士德年過半百，苦行僧一樣無視物質匱乏，蜷伏在中世紀的書齋里。那些被宗教吹得神乎其神的所謂神學經典的神圣光彩，在這個覺醒的學者面前已經黯然失色。無名的痛苦扼斷了一切生源，這種隔斷世界、隔斷自然、隔斷人生的攻讀本身就是一場騙局，他絕望了。多虧復活節春到人間的贊美歌，喚起了浮土德對青春歲月的回憶。于是，他邁入欣欣向榮的大自然，領略新生活的甘美。他將經書中的“泰初有道”改為“泰初有為”。“為”就是勞動，就是實踐，就是追求！表現了浮士德思想上的飛躍，樹立了只有萬般理論皆滅“人生之樹常綠”的信念。此刻他返老還童，表現了人道主義思想的復歸。這就突破了中世紀禁欲主義的神學鎖鏈，否定舊我之所為，走上了個性解放的道路——追求愛情。

愛情悲劇——

浮士德巡游世界，他既有超脫紅塵而追求遠大理想的一面，同時也有沉溺在迷離愛欲、迷戀官能享受的弱點。于是，他投入市民美人瑪格麗特的懷抱。這是個純潔美麗、感情真摯的姑娘，但她生活視野狹窄，又被束于傳統的道德和市民的輿論，紛來沓至的非難又使之無力抵抗層層撲來的壓力，結果愛情導致了她的家庭災禍，哥哥被殺，母親被毒死，自己也因溺嬰判處死刑。強烈的刺激使她發瘋。浮士德在內心也感到極大的痛苦，他從中領悟到，愛情享受不是人生的終極目的，一個人一旦沉溺于愛情幸福，其結果必然與偉大的事業發生矛盾。必須放棄“小世界”的平庸生活而面向廣闊的“大世界”，這樣，浮士德突破個性解放的小愛范圍，走向為人類的大我境界——從政。

政治悲劇——

大自然生機盎然的“五彩折光”又治愈了浮士德心頭的創傷，他又憧憬起新的偉大業績，他走向神圣羅馬帝國的紫禁城，挽救搖搖欲墜的腐朽統治。他大發紙幣，使局面暫時穩定，然而這個大朝廷已經病入膏肓，它是非顛倒，公道淪亡，不可救藥，浮士德的業績反而使當權者更加荒淫無恥。原來，依靠封建諸侯改革社會，依舊是一場幻夢，這幕悲劇注入了歌德十年魏瑪官場生活的切身體驗。浮士德從中領會到，為主效命，是人生的歧途，封建王權已不可挽回地沒落，終無起死回生之術。為此，他突破了改良主義幻想，再否舊我，探索新的救世之道——追求古典美，又開始人生的新階段。

藝術悲劇——

浮土德在失望之余，轉而追求古典藝術美，他走向希臘神話世界。他與絕世美人海倫相愛，把她當作追求的理想，與之結合，并生育了兒子歐福良。這是古典美與浪漫精神結合的產兒，但是，在一次高空飛翔時，落地而死。海倫悲痛欲絕，形體立即消失，而留下懷中的面紗和衣服，又散為浮云，把浮士德帶往現實世界。由此可知，以古典美改造現實丑，以古典精神教育現代人的企圖又歸失敗了，而這正是德國啟蒙思想家夢寐以求的幻想。歌德用兒亡妻遁的結局說明古典美無補于現實，依舊解決不了當時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出路問題，他認識再一次提高，從古代回到現實，決心以物質力量投入改造現實、創造事業的最后階段。

創業悲劇——

浮土德降落到德國高山之巔，縱目遠眺奔騰呼嘯的大海，雄心頓起，他要圍海造田，建立理想之邦。適值此地起了內亂，浮士德幫助國王平息叛亂，得到一塊領地。于是，大刀闊斧開始全面建設，進展神速，他讓“在自由的土地上住著自由的國民”，只是住店的老夫婦不愿遷居，而被魔鬼縱火行兇所嚇殺。此事使浮士德深受良心遣責，深感內疚。樂土在望，可他已是百歲老者，被憂郁之風吹瞎雙眼，他誤將人們給他的挖墳之聲當成開石之曲，竟情不自禁地說道：

“你真美啊，請停一下！”應聲倒地。

他的靈魂被天使護入天堂。

然而浮士德圍海造田的同時，又伴之以新的兇殺、破壞以及海盜、走私、斗爭三位一體的社會罪惡，帶來犧牲、流血和鬼哭神號，從這個意義上講，浮士德并未真正實現他的理想，依舊是一場悲劇。

３

浮土德形象的意義。

浮土德經歷五大人生悲劇，表現了他具有不滿現狀，追求活動、永不滿足的積極人生態度。強烈的求知欲，催促他去探索，去實踐。在實踐中，追求真理，百折不回。他勇于自我反思，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由一個人生階段跨向另一個人生階段，在戰勝魔鬼誘惑與自身矛盾中不斷前進。

通過他的生平探索，否定、批判，在善惡斗爭中發展的全過程，集中地反映了西歐資產階級上升時期自強不息、積極奮發的人生態度，成為從文藝復興到十九世紀初期資產階級的思想家探索人生理想的歷史縮影。

不過，這一形象也表現出嚴重的歷史局限。縱觀浮土德改造世界的過程，仍是他人性完善的過程，是先知先覺的圣賢指揮廣大群盲的過程，而社會的進步僅僅歸結為對自然的斗爭，他夢寐以求的理想社會，不過是不能實現的烏托邦而已。

浮士德形象中，有歌德的影子。

在歌德對人生的呼喚里，有浮士德的聲音。

歌德身處風云世紀，歷盡滄桑，革命的影響使他奮發圖強，德國的現實環境和他所在的階級地位又使他消沉。他的創作中始終貫穿一種有突破、有局限、有伸張、有收縮，不斷跳動的曲線，這正是浮士德五大人生悲劇的再現。

歌德除了１４３冊不朽的文學遺產外，還在哲學、美學、歷史、地理、生物、天文等方面有所貢獻。

矛盾的時代，造就了這個矛盾的天才，這個矛盾的天才又反作用于這個矛盾的時代，推動了這個充滿矛盾的偉大時代……

離開了歌德故居，離開了法蘭克福，在開往慕尼黑的道路上，到處都留下他生命的痕跡。

德意志民族真是個了不起的偉大民族，所有的現代化建筑都是從廢墟上聳立了起來。德意志民族真是個了不起的偉大民族，而歌德，正是這個優秀民族的代表，它一直聳立在世界文明的巔峰之上。

對于歌德這位偉大人物的思索，卻隨著道路的延伸而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