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昨夜星辰

青年人愛理想，老年人愛回想。

不知為什么，近來我總喜歡臨窗眺望浩淼的星空，任憑回憶之網捕撈青海文壇幾多隕落的流星，以歷經滄桑后坦然釋懷的心情，懷念起程秀山、左可國、楊友德等幾位堪稱省文聯元老級的故人，頗有些許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之感慨喟嘆。

昨夜的星辰已然墜落，消失在遙遠的銀河，不知情灑何方？魂歸何處？真乃生死兩茫茫！驀然回首，目送他們遠去的孑然背影，在被時光遺忘中彳亍前行……

他是烈火，外表灼人，內涵溫馨。

他是烈酒，初飲嗆人，久品清醇。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毋庸諱言，程秀山在青海文藝界是個褒貶摻半，頗有影響的人物。性格決定命運，他的潮起潮落的人生在其人生的履歷表上投下了幾處陰影，然而，這一切卻遮不住他生命中金子般的亮色。作為新中國青海文藝奠基人之一的他，鞠躬盡瘁，功不可沒。他雖已逝世二十余年了，但仍鮮活在青海老文藝工作者的心目中，有時竟欣然向你走來……

鑼鼓鏗鏘，歌聲嘹亮，在剛剛解放后的西寧古城，一個頭戴八角帽、身穿灰制服的三十多歲的矮個男子漢，帶領一支宣傳隊，在街頭邊扭邊舞、又拉又唱，以黨的陽光溫暖著剛從水深火熱中解放的市民，他，就是第一期魯迅藝術學院學員、歷任陜甘寧邊區抗戰劇團副團長、第一野戰軍一縱隊宣傳隊隊長——程秀山。程秀山于１９４９年隨軍來到青海高原，從此與青海文藝事業結下了不解之緣。

程秀山１９１２年生于秀麗的江南魚米之鄉——江蘇宜興，少年壯志，青春似火，１９３８年５月參加革命后，幾經輾轉來到了革命圣地延安，１９４０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并進入魯藝學習，是我省唯一親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老文藝工作者，并由此激發了他的創作熱情，在延安的解放日報發表了《坦尼與生活》、創作了秧歌劇《回娘家》、歌劇《丑家川》、隴東道情戲《全中專員》、譜寫了《戰斗聯唱》歌詞等，以戰火中的青春和才華，迎來了開國大典的隆隆禮炮聲，并馬不停蹄地挺進西寧古城，播灑革命的文藝種子，率眾書寫青海文藝史的第一頁。

作為青海文苑拓荒人的程秀山，的確功不可沒。是他，東奔西跑，招賢納士，終于在１９５３年臘月２３日，于大同街５４號大院北堂屋召開了第一屆文聯委員會，破天荒宣告青海省文聯成立，并由他擔任首屆副主任（主任空缺），開展了光榮而艱巨的文藝活動，并于１９５５年６月１３日由他主持召開青海省第一次文代會，５００名代表濟濟一堂，展示了青海文藝隊伍蓬勃發展的美好前景。而程秀山作為省文聯元老中的扛鼎人物，一直活躍在最前沿，或栽花或拔刺（傷害了一些好同志），或閃光或被貶，在洶涌向前的潮頭里沉浮。

程秀山在擔任領導期間，一直身體力行參與創作實踐。他創作的小說《桑巴久周》，在全省首屆五年文藝創作綜合評獎中獲一等獎；１９５８年他與高鵬、韓士珍、王吾曾等共同創作了大型話劇《草原風暴》，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該劇首演于西寧古城，同年參加西北五省（區）戲劇觀摩會演頗受好評，文學劇本于１９５９年先后刊登在《陜西戲劇》和全國性刊物《劇本》上，省出版社曾出單行本。該劇于１９５９年先后在陜西、河南、河北、天津、山東、江西、江蘇、甘肅等省市巡回演出１４０余場，受到熱烈歡迎，彭德懷元帥于１９５９年在青海觀看后高興地上臺表示祝賀；中國劇協主席田漢曾專程赴天津觀看，并揮毫題詞對該劇作高度評價；１９６１年由西安電影制片廠與青海電影制片廠聯合拍成同名黑白電影，在全國放映后引起廣泛關注。可以說，《草原風暴》堪稱程秀山等同仁的代表作。可是好景不長，１９６３年在極左路線影響下，他被錯劃為右傾分子，貶職到省文教廳劇目室工作，但他不因此而消沉，仍熱情地為陳士濂等創作的《達爾龍山下》劇本義務起草提綱。說來也真是命運多舛，該劇被斥之為“草原上的武訓”，他本人因此而受牽連，被卷入十年動亂的政治風暴中。直到１９７９年迎來文藝復蘇的春天，他的省文聯副主席職務才得以恢復。

我在青年時代，曾在程秀山主持的文藝講座講習班聽過課，覺得這個“老革命”講課既生動又粗俗，沒有太深印象。直到二十余年后調到剛恢復的省文聯時，才有了較多的接觸，那時我既欽佩他雷厲風行、艱苦奮斗的工作作風（不坐專車堅持步行和倡議扎帳篷辦公），又對他動輒亂發脾氣撂挑子的粗暴態度敬而遠之。他官復原職不到三年，不幸于１９８２年身患肺癌，在上海作了肺切除手術，按醫生診斷，若能安心療養還能活幾年，但他不聽勸告，在生命垂危的最后歲月里，狂熱地在被窩里、廁所里偷寫“病床書簡”，寫了大量書信向組織、向所念及的人，包括他傷害的每個人，毅然故我地闡明他的觀點，反思他的錯誤，懺悔他的粗暴……直到生命之火熄滅時才呢喃：“該寫的……寫……了！”然后合上雙眼，是非功過任歷史去評說！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文壇元老程秀山最后留言的情景深深觸動了我，盡管時光荏苒，至今依然記憶猶新，失去了才覺珍貴，回眸中才發現昨夜星辰的璀璨，不知能否溶進今朝文苑的大好春光！

又是一番清明雨，絲絲縷縷織成生命的網，在暮色蒼茫中捕撈記憶的碎片，那年清明晨練時雨中相遇的談詩絮語，恍若隔世般縹緲迷離……一年來時斷時續的哀思又灑成清明淚雨久久不能平靜，總想以文字的心香來了卻我對良師益友——我省著名詩人左可國的深切悼念。

在去年一個風嘯雨泣的日子，對青海文壇做出寶貴貢獻的大胡子詩人左可國溘然長逝，７８個春秋的靈與肉化為煙云，飄浮在永遠的晴空，在哀樂聲聲，心香裊裊中，我佇立于左可國遺像前，幾多往事如閃光鏡頭，在淚眼婆娑中快節奏回放……

早在１９５７年的紅五月，作為年輕戰士的左可國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第一部詩集《戰士與祖國》，這在當時的青海文壇可謂鳳毛麟角，勾起我初學詩時對近在咫尺詩友的崇拜和親近……１９７４年左可國與郭玉道合作，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兒童文學短篇小說集《草原雛鷹》，被譯為法、日、英、朝鮮、蒙古文等轉載或出版，帶給青海文壇幾多驚喜與自豪，當我們前去祝賀時，他那大胡子抖動著，欣然舉起了酒杯……

１９８５年他離休后，老驥伏櫪，童心未泯，寫下的百余首兒童歌謠，將老一輩舔犢之情化為對人類美好明天的寄語和禮贊。他沒有“解甲歸田”的雅興，雖然故鄉父老沒有忘懷他，已將左可國列為“自學成才的當代作家”編入鄖西縣縣志，但他仍把青海當成第二故鄉生死眷戀……

濃眉大眼的左可國因瘋長的絡腮胡而獲大胡子外號。１９２５年１１月生于湖北省漢水上游的鄖西縣田莊的一個窮苦農民家庭。英俊少年胸懷鴻鵠大志，１９４７年１０月，家鄉解放后就投筆從戎成為人民解放軍的一員，一年后參加了著名的淮海戰役，在硝煙滾滾中常以“槍桿詩”、“詩傳單”激勵戰友英勇殺敵，于開國大典前夕加入中國共產黨，幾經輾轉于１９５２年冬換防到青海高原，與這片蘊含文學富礦的熱土結下不解之緣。

“牧笛淌激情／綠野蕩心音／春色催行步／歌繞馬蹄輕”（左詩摘抄）。歷經解放戰爭血與火的洗禮和三江源頭情與夢的交響，大胡子的詩歌創作漸成氣候，短詩集《戰士與祖國》的出版，引起青海文壇的關注，但不久卻因其耿直而被錯劃為“中右”，被迫離開部隊后轉業到青海省文聯，從此開始從事民間文學研究工作，悉心組織人力物力搶救藏族文學瑰寶《格薩爾王》的搜集、翻譯、編印等大量工作，與同仁合力整理編印出漢文版的《格薩爾》。不料文革中因功招禍，此書列為頭號“大毒草”被批判批斗長達五年之久，盡管這股邪火燒得大胡子焦頭爛額，但他卻一邊挨批斗一邊堅持文學創作。七十年代中期之后可以說是他創作的黃金時期，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說集《草原雛鷹》，短詩集《山水間》，與同仁合作整理出版《格薩爾王》四部，其中兩部獲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的嘉獎，組詩《青海湖鳥島拾翎》和一部《格薩爾王》榮獲兩項由省人民政府頒發的優秀作品獎。１９８５年離休后仍不斷給《青海湖》、《雪蓮》等刊物寫稿，清新活潑的詩句，淺顯深遠的詩意，出自年逾古稀的大胡子詩人筆下實屬難得，也深受讀者歡迎。

又是一番清明雨，回憶良師益友悄然遠去的身影，不知魂歸何處！但他那生命不息筆耕不止的精神卻越來越清晰地在我心里顯影，激勵老朽的我癡情不改，也像大胡子詩人左可國那樣，穿越崢嶸歲月的風風雨雨，永葆一顆不為世俗污染的童心。

人生是一部厚厚的書，要想讀懂不容易。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這是我旅游歸來獲悉楊友德逝世之后，百感交集，心里油然冒出的八個字。唉，又一顆昨夜星辰從我心靈的感光板上悄然劃過，誰記誰憶？

人的靈魂原本是清澈明凈的，“紅小鬼”出身的著名作家楊友德何嘗不是這樣，但由于在煉獄中的失足沉淪，也就有了人格上的斑斑駁駁，使自己的命運急轉直下，令人惋惜。我和楊友德沒什么深的交往，尤其是他在那次文代會落選后不久，幾乎銷聲匿跡，不再在青海文壇亮相，離休后又去了外地再沒回過青海。同仁們漸漸淡忘了他，直到最近溘然長逝。不知別人作何感想，反正在我心里怏怏然不是滋味，總想以文字悼念這位對開拓青海文學事業有功之士，撥文壇迷霧，客觀正視當時的歷史環境，重新解讀楊友德，靠近和安慰那顆暮年落寞的心。

楊友德，曾用筆名藝小苗。１９３０年生于山東省章丘縣貧農家庭，因不堪地主壓迫剝削和悲慘的命運，剛滿十歲的苦孩子便千里迢迢討飯逃難來到延安，１９４０年參加革命后在黨的陽光雨露撫育下，成為頗具文藝細胞的“紅小鬼”，１９４７年以來發表了一些散文和歌詞，以及秧歌劇等。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來到青海高原后，一直活躍在青海文壇，于１９５３年在西北人民出版社出版長篇敘事詩《自由花朵遍地紅》，從此開始走上專業文學創作道路，以飽滿的政治熱情、淳樸的奮斗精神，馬不停蹄地深入到雪山草原，創作出許多小說、散文、詩歌和報告文學，是那個時期知名度最高的作家之一，充分顯示出其才華和價值。

他的代表作《女獸醫》，首選被收進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選１９４９年—１９７９年》中，成為青海專業作家中的佼佼者；

他的長篇小說《俄洛天剛亮》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后，劃時代地結束了青海省沒有長篇小說的歷史；

他的《青海紀事》四篇報告文學在《新觀察》雜志上發表后，立即引起了國內外的強烈反響；

他的《天空之所以美麗》、《昆侖山下》、《昆侖山散記》等專著先后出版后，引起了更為廣泛的關注；

他在我省作家群中最早一批被吸收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亦將其生平列入《中國文學家辭典》。

應該特別指出的是，長篇小說《俄洛天剛亮》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標志著楊友德在小說創作上的一個突破和飛躍，在青海當代文學史上起到了具有開創性意義的積極作用。

正當他佳作不斷、前程似錦之時，有點飄飄然、昏昏然，便步履不踏實，不顧賢妻良母型老伴和高大聰慧的兒子的勸阻，由僥幸花心到身不由己終至釀成悲劇結局。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他，也曾懼怕過猶豫過，仿佛看見了自己靈魂深處那個隱秘的角落，那里孳生著一種蠶食良知的可鄙欲念，誘使他墜入自輕自賤的泥淖而不能自拔，明知遭遇婚外戀激情的背后是“溫柔的陷井”，卻又欲罷不能地犯了生活錯誤（這在當時是非同小可的問題），一失足成千古恨，人品和威信剎那間一落千丈，在當時錯綜復雜的環境和道德良知拷問中，“無可奈何花落去”，失去了原本很有希望的青海省作家協會主席職務，無形中斷裂了他原本通暢的仕途和創作之路，使他的人生命運發生了逆向轉化。從此以后，他那富有草原特色、藏區風貌的西部文學創作，漸漸淡出青海文壇，一個頗有才華和建樹的著名作家，過早地結束創作的黃金期，這不僅是楊友德本人身上不該發生的悲劇，同時也是青海文學事業的一個損失。如今反思起來，我們這些曾與他一起在作家協會工作的同仁就沒絲毫責任嗎？問題發生前有所察覺時缺少忠言逆耳的提醒和勸告，問題發生后見其消沉時沒有給予必要的關懷和鼓勵，對此卻漠然視之和敬而遠之。文人相輕的陋習啊！失去的何止是楊友德的一蹶不振？痛定思痛，我亦內疚。

如今，我翻開楊友德親筆題贈的《俄洛天剛亮》、《天空之所以美麗》等專著，物是人非，感慨萬千。往昔的是是非非，已成為如水般流逝的過去，不能復返，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楊友德劃時代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俄洛天剛亮》，將永遠載入青海文學史冊。

僅以此文點燃安魂曲的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