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春秋

一

陜西人有秦腔，河南人有豫劇，浙江人有越劇，北京人有京劇，而地處大西北的青海人卻有著膾炙人口的燈影戲（民間稱為皮影戲）。雖然燈影戲也是外來劇種，相傳清朝末年從陜西傳入，但它自從傳入青海以來，便在青海的土地上綻放出璀璨的光彩。

我出生在湟水源頭的大山坳里，記得年少輕狂時，混沌未開，總喜歡往人多熱鬧的地方鉆，可是父輩們一年里少有空閑，或駕犁耕耘，或剔除雜草，或揚鐮收割，或吱扭吱扭的打碾，整日忙碌在田間地頭。真正閑暇的日子只在春節(jié)到清明這段時間。只有在這個時候，村委大院里才會聽到鑼鼓聲和人們的歡鬧聲。與往年一樣，到了正月初七、八，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們便到幾里外的燈影世家，聘請燈影戲班到村里演出，大人和小孩們臉上洋溢著喜慶的氣氛。平素忙個不停的農(nóng)人們是應該好好享受一下豐收的喜悅了。燈影架子在青壯小伙兒們的吆喝聲中搭起來了，潔白的布簾子在燈光的照射下愈發(fā)顯得醒目，鑼鼓聲和嗩吶聲攪得人們心慌意亂。天漸漸地黑下來，全村的男女老少聚集到村委大院里，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一起。稍懂劇目的人，早就按捺不住，顯擺能耐，關注起戲里面人物的命運來。戲上演前，燈影匠人在戲臺里焚香以后，小心翼翼地取出皮影人兒，按照出場順序掛在系好的繩子上。文將武將丑角丫鬟各自排列整齊，道具一應俱全。因為演完一出戲，匠人要把影人的頭取下來，下一出戲開始時又小心地安上去。這一過程在整個演出中顯得莊嚴而謹慎。演戲的人和聽戲的人最忌諱皮影子的頭掉下來，除非是打斗和劇情的需要，否則，匠人就會被罰演三、四臺戲，嚴厲一些要扣去酬金。更為要緊的是，農(nóng)人們心里好像埋下了定時炸彈，來年能否有個好收成，一家人能否平安，就全看皮影戲演出的成功與否。不過匠人們大多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演出一般出不了什么差錯。但聽說鄰村演皮影戲常常掉下頭頭，從此鄰村的莊稼年年欠收。幾年都出不了一個大學生。當然，這是迷信的說法而已，如今看來，氣候因素是決定天年收成的關鍵所在；出不了秀才，那時因為村子里的教育傳統(tǒng)和習慣決定的。農(nóng)民每年演出皮影戲，那只是一種美好的祝福和愿望罷了。

二

最讓人著急而又充滿猜想的前奏終于在夜幕降臨時分開始了，俗稱“三起三落”，因為匠人沒有擺好影人，并且在等待最后在家喂豬的煨炕的幫工的主婦們的到來。嗩吶、二胡、鑼鼓、三弦子嘟喇喇地烘托演出的氣氛，善解人意的匠人在亮子^①中間擺放一張牛皮雕刻的桌子，或直接在桌旁立一個丑角，以此吸引那些聒噪不安的后生們。嗩吶算是最響亮的，尾音拖得很長，劃破了寂靜的夜空，黑夜顯得不再沉悶。民間藝術家的演奏怪異而龐雜，沒有條條框框的約束。一會兒是舒展的丹鳳朝陽，一會兒是急促的將帥點兵；一會兒又是俏皮的花兒變奏，一會兒是流行的小調(diào)《十杯酒》。莊稼人疲憊的身心得到了凈化。男人們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眼神盯在亮子上一動不動；不甘寂寞的小媳婦們把話題扯得很遠，從誰家的孩子扯到了誰家的針線上，過了一會兒又在喋喋不休地訴說著自家男人的不是。最熱鬧的莫過于場子周圍玩耍的小孩們，在吆喝生意的商販們中間急急地穿梭，偶爾碰落一簸箕瓜子花生，引來幾聲難聽的叫罵。皮影戲真正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戲迷們從“三起三落”中猜測今晚上演的是文戲還是武戲？是秀才考中狀元還是花亭相會的愛情戲？假如嗩吶聲委婉而舒緩，則今晚必演出文戲；假如將帥點兵一陣緊似一陣，則必有精彩打斗的武戲。謎底在最后一曲嗩吶聲中即將揭開，這對于村里那些“博古通今”的人來說，是何等的愜意啊！猜中戲名的人將受到大家的尊敬，猜不中戲名的人將遭到人們的嘲笑。農(nóng)村的生活就是這樣，簡單中孕含復雜，復雜中透出質(zhì)樸。

三

記得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皮影戲在村委大院里如期上演。北方的冬天寒冷而漫長，雖然雪花紛飛，但絲毫沒有影響看戲人的熱情。大哥、二哥和我披著棉襖擠在人群里觀看皮影戲，十歲的我像農(nóng)村所有的孩子一樣，對皮影戲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那個晚上，來自本縣的著名燈影藝人包世英演出的是傳統(tǒng)劇目《麥里藏金》。故事講述的是一位家境貧寒的秀才上京趕考，苦于湊不夠盤纏，就到村里一戶財主家借麥子，財主的女兒暗戀這位窮苦書生，想辦法弄來一錠金子塞到麥子里。書生把麥子拿回家交給哥嫂，讓他們打點行李，誰知狠心的哥嫂見了金子財迷心巧，私藏了金子，只拿很少的一部分麥子作了盤纏。窮書生用完了盤纏，一路乞討，戰(zhàn)勝一切困難考取了功名。當他衣錦還鄉(xiāng)后，厚待哥嫂，卻對財主的女兒不聞不問，多虧丫鬟抱打不平，說明真相，書生才痛斥了不仁不義的哥嫂，與財主女兒結(jié)為夫妻，到外地上任去了。這本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散戲后回家的途中，大哥教育我勤奮學習，長大了像那位書生一樣考取大學，實現(xiàn)自己遠大的理想。今天回想過去，想起《麥里藏金》，莫名的激動依然在心底涌動。皮影戲無疑是農(nóng)村孩子社會學啟蒙教育的一個重要方面。燈影戲伴隨我走過了一年又一年，我人生的感悟也隨著對燈影戲的喜愛與日俱增。

四

在青海廣大農(nóng)村，提起燈影戲《轅門斬子》，可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這本戲的演唱者包世英是土生土長的大通遜讓土族農(nóng)民，自幼喜愛燈影藝術，師從多位名家。其唱腔純正，唱詞清晰，表演以粗獷酣暢著稱。在燈影演出興盛的六、七十年代，其燈影班子足跡踏遍青海農(nóng)村，深受各族群眾愛戴。他演出的《轅門斬子》在全省燈影戲調(diào)演中獲得第一名。當時的青海人民廣播電臺每周四晚播出“對農(nóng)村廣播”，每期的壓軸戲便是他的《轅門斬子》。以致于農(nóng)民把周四當成了燈影日，逢周四必聽。男女老小聚精會神地聽戲，聽完后又找磁帶錄制，人人能唱《轅門斬子》。這本戲講的是北宋年間，遼國覬覦北宋國土，舉兵直逼中原，楊家將奮勇殺敵、保家衛(wèi)國的故事。佘太君、楊六郎．、穆桂英、楊宗保為代表的楊家將在歷次戰(zhàn)斗中屢建奇功，狠狠打擊了北遼的囂張氣焰。值得稱頌的是楊家的男人們戰(zhàn)死疆場后，佘太君親自掛帥，楊家十二寡婦披掛上陣，同樣殺得遼兵鬼哭狼嚎，“撼山易，撼楊家將難”的感嘆在遼兵中傳開。楊宗保繼承父輩的意志，年方二八即赴沙場征戰(zhàn)，在兩軍對壘之際，他卻為情所惑，臨陣招親，與穆桂英結(jié)為秦晉之好。此舉激怒了為遼兵天門陣所困的兵馬大元帥楊六郎，于是上演了轅門斬子的好戲。戲里邊最精彩的一段是穆桂英單騎救夫，反將公公楊六郎打敗，迫使楊家答應了這門婚事。楊家借穆柯寨鎮(zhèn)寨之寶降龍木大破了詭秘的天門陣，又一次在危難之時拯救了北宋。整部戲結(jié)構(gòu)嚴謹，懸念迭起，中間又夾雜北宋名將焦贊、孟良二人的插科打諢，緊張中透出舒緩，嚴肅中透出幽默。民情風俗、人情禮節(jié)盡現(xiàn)其中。戲迷們在愛國主義情感的陶冶中又采擷到了濃郁的鄉(xiāng)土生活情趣。比如當穆桂英打敗楊六郎之后，焦贊、孟良說到：“怕了，怕了，公公見了兒媳婦（者）怕了。”引得男女老少哄堂大笑。據(jù)此，民間在指責農(nóng)戶家違背倫理常規(guī)時借題發(fā)揮，“楊家門里沒大小，兒媳婦夾上公公跑”，內(nèi)中既有責備，又有認同。在長期的辛勤勞動中，農(nóng)民通過燈影戲、打攪兒、道情等曲藝獲得生活的樂趣，這些膾炙人口的幽默來自歷史文化的積淀，同時又反過來滋潤著人們的心田。

五

因為每年演出燈影戲，莊稼人對此耳熟能詳，喜歡在各種場合里哼唱幾句，有板有眼，博得一片掌聲。在我記事起，村里的宋家尕爸^②就常常“曲不離口，拳不離手”，當他看見一些男孩子聚在一起玩耍時，他就會悄悄逼近，爾后大吼一聲：“哦咳，皮娃娃炒菜”，嚇得孩子們四處逃散。他的將帥點兵模仿得維妙維肖。他將右手捏成喇叭狀，學嗩吶演奏，嘟喇喇，嘟喇喇——前奏完，點兵開始，聽者在他點到某營時，“哦”地回應，裝腔作勢，好似真正到了邊關要塞。有一次，宋家尕爸實在是忍耐不住，在正式演出之后，自告奮勇上到臺里續(xù)了一段《封神演義》，聽者喝彩聲不斷，演出還真像回事。后來有人見了他叫影子匠，還開玩笑說：“宋家尕爸‘皮娃娃’哄肉娃娃哩”，引得大家開懷大笑。

更有被“皮影戲”所迷的。早些年我在縣電視臺工作，臺長老蘇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于是我們幾個單身的小伙子常在他家里打牙祭，買幾斤互大亂喝一氣。他的妻子是個熱鬧入，幾杯酒下肚，一口純正的燈影戲唱腔使聽者入迷，不知不覺間喝得酩酊大醉。因此聽不厭的燈影戲往往成為我們到老蘇家的由頭。原來，老蘇的妻子在她父親的熏陶下，自幼學唱民間小調(diào)、燈影戲，后來吸收到大通著名燈影戲世家楊生輝門下，走南闖北，走過的村莊數(shù)都數(shù)不清，唱過的劇本不下數(shù)十本。在燈影戲演出極盛時期，她擔任主唱，熟諳陰陽二腔，既能唱老生，又能唱旦角。其唱姿雍容大氣，唱調(diào)宏亮，《花亭相會》、《封神榜》、《西游記》、《楊家將》、《全唐傳》，還有藝人們新編的燈影戲也能唱。最可稱道的是，她所在的楊生輝燈影戲班在燈影戲的革新上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們制作了大量的裝飾道具，如花鳥、房屋、橋梁、兵器等等。看戲的人們見到了全新的燈影戲，并且演唱分男女聲，更是史無前例。而且人物眾多，角色迥異，故事新奇，引得十里八鄉(xiāng)觀者如潮，趨之若鶩，場場爆滿，楊生輝的燈影戲班參加了西北五省的燈影戲匯演，奪得大獎，部分影具在省群藝館收藏。曾為外國友人演出，燈影戲被介紹到了國外。

燈影戲隨著時間的流逝，時代的更替，隨著社會生活中藝術門類的盛行，逐漸走向衰弱。然而，在青海農(nóng)村每逢正月里，你仍會聽到嗩吶清脆的聲音，聽到鑼鼓的喧鬧，那是勞累了一年的人們正在旱煙和過濾嘴香煙的混合味中聆聽著燈影戲。皮影戲的聲音是弱的，但是只有這種貼近生活的劇種，才會隨著時光的輪回而更具有藝術的感染力，更具有無窮的底層生活的魅力。

每一個呱呱墜地的農(nóng)村孩子，一個曾經(jīng)如此真實地接近村莊的人，他不會忽略燈影戲，他人生的整部戲中隨時有燈影戲的影子，燈影戲?qū)殡S他一天天快樂地生活下去。

注：①指演出用的影幕。

②指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