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完成了最后的顫抖
荻花在湖沼的藍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聲遠了
暖暖
雁子們也不在遼夐的秋空
寫它們美麗的十四行了
暖暖
馬蹄留下踏殘的落花
在南國小小的山徑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韻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沒留下
只留下一個暖暖
只留下一個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痖弦,原名王慶鱗。1932年出生于河南省南陽縣。1949年隨國民黨軍隊去臺灣,1966年12月退伍。1954年與洛夫、張默共同創(chuàng)辦《創(chuàng)世紀》詩社,1975年任幼獅文化公司期刊總編輯。1977年10月起擔任臺灣《聯(lián)合報》副總編輯兼副刊主任、聯(lián)合文學雜志社社長。主要詩集有《痖弦詩抄》、《深淵》、《鹽》等。
【程光煒薦語】
痖弦是那種“輕盈型”的詩人,正如這首詩,它是以輕盈的旋律、節(jié)奏和姿態(tài)步入我們的藝術想象的。實際上,也可以將其看作是一首經(jīng)過“剪輯”后的詩,線條由復雜歸于簡單,氛圍由喧鬧進入靜謐,包括那七月、南國、北方、山徑、寺院和秋天等,都顯然呈現(xiàn)出極其單純的品質(zhì)來。因此,詩要表達的東西,不是在詩內(nèi),而是在詩外,是在語言之外,或者是在你的想象之外。
【葉櫓薦語】
痖弦此詩,跡近古詩中的“贈內(nèi)”的路子。但是他在藝術技巧上的運用,卻可以稱得起含蓄而機變。詩中的“落葉”、“荻花”、“砧聲”的消失和遠去,“雁子”、“秋空”和“十四行”的聯(lián)想,無一不指向一種對愛情的甜美回憶。在甜美的愛情回味之余,固然也難免某種滄桑之變的感嘆。然而,一切皆因“只留下一個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
什么是變和不變,什么是短暫與恒久,什么是愛情的真諦,在讀這首詩并因之而產(chǎn)生聯(lián)想和探究時,便都會得到詩意的解答。
華爾華茲說詩是寧靜中的回憶,讀此詩會有更深的體會。
對于詩的解讀,或許還可理解為詩人是寫給子女的。果如此,則暖暖是愛情的結(jié)晶,“一切便都留下了”就成為對未來的期待,也是詩的一種境界。“詩無達詁”,多一種解讀也無妨。
教學建議:引導對美好事物回憶時的細節(jié)聯(lián)想。
適用年級:高三
【李怡薦語】
這的確是一曲秋天之歌:落葉飄零,荻花凋謝,大雁聲聲,一派蒼茫。然而詩人卻說,“只留下一個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全詩戛然于此后,我們不禁問,暖暖是誰?是一個戀人還是母親,是一個孩童還是友人?或者,暖暖是什么?也許具體的答案并不重要。詩人曾言:“這世界已經(jīng)夠冷,讓我們以彼此的體溫取暖”。如此看來,“暖暖”似乎沒有明確所指,但又是所有的這些。在荒涼無比的秋天,在萬般孤寂、落寞之際,對于詩人而言,“只留下一個暖暖”,也就夠了。無疑,留下的暖暖是一份向往,是一份情懷。
教學側(cè)重點:低回舒緩的節(jié)奏感,既是詩句的,又是情緒的。
適用年級:高一
【王珂薦語】
剛讀完此詩,“無理而妙”一語便閃進腦海,這首詩正得益于詩人深知“無理而妙”的作詩技法。“暖暖”的妙用,特別是它形成的“節(jié)奏”是這首詩的一大特點(優(yōu)點)。“暖暖”可以說是詩人生造的詞語,也可以說是詩人改變了這個本來是形容詞的詞語的詞性,如“暖暖的春天”,在本詩中還有名詞的性質(zhì)。“暖暖”可以產(chǎn)生“通感”,強烈地刺激人的觸覺和聽覺,從聲音上和溫度上都給人以溫馨的感覺。詩又一詠三嘆地“強化”這種感覺。初讀《秋歌:給暖暖》,還以為“暖暖”是一位“女孩”的名字。如果詩人寫的不是寒暑交替季節(jié)變遷,而是寫自己秋天(自然的秋天或者人生的秋天)的一段人生經(jīng)歷甚至感情經(jīng)歷,當然可以把“暖暖”理解為詩人的一位“朋友”,從詩歌文本上直接解讀,兩種都完全是“合理的”。這也正是這首詩的彈性美之處。“暖暖”在題目出現(xiàn)后,在詩中不厭其煩地重復出現(xiàn)。一、二兩個詩節(jié)都用“暖暖”作為一個詩句結(jié)尾,兩個“獨立”的“暖暖”極大地強化了它的效果。最后兩個詩節(jié)采用了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蟬聯(lián)”技法,“只留下一個暖暖”是第四個詩節(jié)的結(jié)尾,也是第五個詩節(jié)的開頭,不僅增加了詩的音樂性,還強化了主題:秋歌即是“暖暖”,“秋”的特點是“暖”,給人的也是“暖”。讀完全詩,覺得詩題應該是《秋歌:暖暖》,但是這個詩題絕對沒有詩人的“無理而妙”。詩是最精煉的語言藝術,最忌諱詞語重復,這首詩卻出現(xiàn)了五個“暖暖”(題目中一個詩中四個,詩中的四個恰好與一年四季暗合)十個“暖”(與人類的最高理想“十全十美”暗合)。難怪詩人感嘆:“只留下一個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常規(guī)的音樂性與非常規(guī)的“詩家語”形成的鮮明對比,也增加了這首詩的藝術效果。這首詩還具有漢詩的古典韻昧,特別是第三個詩節(jié)中的語言和意象,顯示出詩人較深厚的古典詩歌修養(yǎng)。
教學側(cè)重點:詩的音樂性分析:介紹詩家語、“無理而妙”手法和“蟬聯(lián)”手法。
適用年級:初一學生以上,高中學生最佳。
【謝向紅薦語】
“傷春悲秋”是古典詩歌的普泛主題。隨著“落葉”、“荻花”、“砧聲”、“雁子”的陸續(xù)消失,“什么也沒留下”的秋天似乎又要觸動詩人傷感的神經(jīng),然而,詩歌最終卻沒有落入“悲秋”的俗套。因為秋天留下了“一個暖暖”,而對抒情主人公來說,“一個”就意味著“一切”,這“一個”就足以覆蓋詩人全部的心靈訴求和愿望。詩歌通過對“消失”與“留下”的情感反差的生動刻寫,藝術地表現(xiàn)了暖暖在主人公心目中無法替代的“神圣”地位。
教學側(cè)重點:詩歌采用欲揚先抑的表現(xiàn)手法,情感跌宕起伏,極富藝術感染力。
“一切便都留下了”——痖弦詩《秋歌——給暖暖》簡析
易 彬
生于大陸(1932,河南省南陽縣)而長于臺灣的詩人痖弦不是那種創(chuàng)作量很大的詩人,據(jù)說,其寫作生涯僅僅10多年,所寫詩歌也不到100首;而且,他是一位具有高度自覺性的詩人,在編纂詩集時多有挑剔,那些粗劣的、過于貼近時代的作品一律不收。因此,痖弦的作品雖不算多,但是他的詩歌和詩集均有很好的名聲,在讀者中間廣為流傳。
《秋歌——給暖暖》作于痖弦寫作生涯的早期,大約在這一時期,痖弦提出了“新民族詩型”的觀點(1956),主張追求形象第一,意境至上;強調(diào)中國風與東方味。一再地回響著漢語古典詩歌的聲音的《秋歌》應可看作是對這一觀點的實踐。
在《秋歌》中,經(jīng)由“砧聲”(張若虛:“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雁子們”(李清照:“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馬蹄留下踏殘的落花”(蘇軾;“拂石坐來衫袖冷,踏花歸去馬蹄香”)、“秋天”、“歌人”(歌吟詩歌的人)、“琴韻”、“幽幽的寺院”等等詞匯及其組合,可以想象,詩人寫作此詩時的某些實際情境,時節(jié)已是晚秋,眼前雖有一片湖泊,但萬物衰敗(落葉滿地、荻花不再),當然,這一衰敗顯然未必全是實有,而是由漢語古典詩歌的某種內(nèi)質(zhì)所激發(fā)——于此之中,最為核心的內(nèi)質(zhì)應是“秋天”。
在漢語古典詩歌里,秋天不僅僅是一個季節(jié),更是主題:作為季節(jié),它所呈現(xiàn)的是萬物蕭瑟的景狀;而作為主題,歷代文人反復吟詠的基本上都和“悲”有關:悲愴、悲傷,悲凄、悲切、悲痛、悲嘆、悲郁、悲悼,所謂“悲秋”。生命短促,人不過如落葉、荻花一般,季節(jié)一到就不得不四處飄零。“秋天什么也沒留下”,生命“最后的顫抖”已然“完成”,什么也不能留下來。“在北方幽幽的寺院”所要揭寓的,既可能是去“寺院”(在漢語詩歌語境中,這是一處特殊的、屢屢被表現(xiàn)的、富有精神內(nèi)涵的場所)尋求某種精神慰藉,也可能蘊涵了遁入空門的意念——無論何種可能,都是由時節(jié)(生命)之悲所引發(fā)的。
《秋歌》所寫的即是這一感發(fā)。詩人看起來并沒有用任何悲愴的詞匯,實在是因為他已知曉這一感發(fā)在漢語詩歌語境中乃是自明性的。當詩人摹寫下眼前各色衰敗之物時,這同時也是指向自身的,即蘊涵了詩人對于自我生命以及現(xiàn)實處境的感懷——詩人寫作此詩尚只有30歲左右,正是英姿勃發(fā)之際,所以,這一感懷之衍生,也可見出在那一時刻,詩人情感的強烈性。不過,一如詩歌副題所呈示,詩人尋求精神慰藉之所在乃是“暖暖”,而非“寺院”。
“暖暖”乃是一個兼有多重意蘊的稱語:“給暖暖”,既是詩歌所呈送的對象,它本身即具有某種私己的意味——第一、二兩節(jié)的末行均以“暖暖”成行,這應是詩人刻意為之,“暖暖”直接成為傾述對象出現(xiàn)在詩中,詩歌本身的私己性呈現(xiàn)無遺。而且,在現(xiàn)代漢語詞匯當中,“暖”并非那種單獨即可構(gòu)成語義單位的詞素,它從來都是和“溫暖”、“暖和”等共同出現(xiàn),其意義也不越出此一范圍,由此,“暖”直接成為了生命(衰敗世界)的亮色。此外,從音節(jié)看,“暖暖”為疊詞,“暖一暖”,讀起來有一種舒緩的效果——因著詩人呈現(xiàn)了衰敗的時節(jié)和自身的生命境況,詩歌看似意境優(yōu)雅且松散,實際上充滿了緊張的精神內(nèi)質(zhì),這一舒緩本身也應是指向這一精神的,即藉此來適度緩解這一緊張。而當詩人說“只留下一個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時,它最終意味著“衰敗—慰藉”這樣一次心靈(精神)漫游的完成。
當然,詩歌是一個“在路上”的東西,它從來都不追求一種“完成”的意義。關于這一點,還可一提的是“十四行”。這樣一個源自歐洲的詩歌體式,在某種程度上,和中國古典詩歌的境遇有某種相似:最初來自民間,后經(jīng)由文人“采錄”與大力寫作而最終成型;且同樣具有嚴格的形式要求(比如押韻)。它出現(xiàn)這樣一首充滿著漢語古典詩歌聲音的詩歌中,并不顯得突兀,“也不在遼夐的秋空/寫它們美麗的十四行了”,這或許提示了“古典”在現(xiàn)代社會的某種處境,那就是它已不足以為生活在繁復時代的現(xiàn)代人提供全部的精神內(nèi)涵,它勢必需要某些補充——在另一方面,它也意味著:當時代不斷移進,當精神之困境、生命之感懷不斷浮泛——“悲秋”不過是其中的一種而已,個體所能憑藉的精神基點到底何在呢?如果過多地沉溺于古典時代就已經(jīng)反復表達過的精神世界,其價值基點又何在呢?
對于書寫生命意識與精神世界的詩人而言,這無疑是一個有趣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