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江有湖的地方并不是江湖。腿一屈就飛上山頂,手一揚就四處爆炸,那也不是武術。
四歲的時候,我的英雄是我爸。
那時,我隨父習武。習武的初衷是為了強身健體,因為我體弱多病,長得像根黃豆芽,處境和一開始的霍元甲差不多,但結局就和霍元甲差多了。練武其實極其枯燥,前三年,我光練站馬步、壓腿、倒立了,換個科學說法就是耐力、柔韌性和力量訓練,我前踢能踢著自己的腦門,后踢能踢到自己的后腦勺,倒立兩分鐘一點問題都沒有,站馬步愣能站睡著了。
我學的第一路拳腳是小洪拳。那是一個很莊重的日子,在傳授武藝之前,我爸很事兒地教導我:第一,不許告訴別人你學過功夫;第二,不許練給別人看;第三,不許隨便和別人動手。否則家法從事。后來我又陸續學了大洪拳、六合拳、白鶴拳、猴拳什么的,器械練過刀、劍和棍。有一陣我還練過一些歪門邪道,比如飛刀,認準了我鄰居家的門做靶子,把一扇門戳得跟麻子似的。
每次我獨自刻苦練拳的時候,都充滿了自豪感,總覺得一個絕世高手就要誕生了,后來實在耐不住虛榮心,冷不丁在小朋友面前秀一秀。有一個親戚的小孩不服,要和我過招,我當然不含糊,上來一個起手式,沒想到他壓根兒不講規矩,也不回禮,沖上來一通亂拳,就把我放倒了。一回家被我爸知道了,不由分說先揍了我一頓,然后問我打贏了沒有,我說沒打贏,我爸更生氣了,問:”他用的什么招兒?”我說:”沒看清,太亂了,反正他那么一推,又那么……”我爸說:”你真笨,我沒教過你嗎,你手這么一擋,腳那么一勾,他不就倒了嗎?”這次事件對我打擊很大,開始反省我爸的教練方針。我爸的本職工作是唱戲,因此他教我的拳腳里包含了太多”作秀”的成分,美觀多于實用。后來我根據多次斗毆的經驗,總結出一條秘訣:打斗就看誰力氣大、出拳速度快、扛揍,什么招式不招式純屬瞎扯。
我爸隸屬于一個松散的門派,名稱不詳。根據分析,他的武功路數應該屬于南拳系列。他有師父,還有好幾個師兄師弟,在天氣好的晚上,大家會聚在一起,切磋武藝。有單練的,有拆手(過招的意思)的,空氣里充滿了高手的味道。作為最有前途的第三代弟子,我有幸觀摩過幾次,和后來在電影里看的完全不一樣——拆手的時候,兩個人面帶春風,出手速度極慢,像軍訓時候玩的分解動作。比劃了一會兒,還互相商量:”二師兄,剛才在第五招的時候,如果接第九招,你肯定就輸了吧?””不可能,我還留了一招沒使呢,專破你第九招的。”
我家至今還保存著一些手繪的拳譜,其中有一份是我爸從在武裝部工作的朋友手里弄來的,據說是軍隊里的獨門絕技,平時鬼鬼祟祟地鎖在書柜里不敢讓人知道,不過我全都偷偷摸摸練過了。很多年以后,我參加大學的軍訓,連長教我們練擒敵拳,我隱隱覺得比較眼熟,仔細一想,原來就是我爸秘藏的獨門絕技。
童年的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神頭鬼臉的江湖邊緣,這個江湖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了。它的瓦解有很多原因,比如社會進步、法制健全、體力抗衡轉變為經濟競爭、火器越來越發達等等。而我認為最直接的原因是功夫片,它編造的武術概念蒙蔽了全國人民,大家都以為真正的武術就是那樣的,從而對民間武術流派不屑一顧,導致它的萎縮,直至消亡。
《少林寺》剛開始演的時候,我一口氣看了十遍,徹底摧毀了我對中國武術的固有概念,不停地問我爸:為什么你們的拆手一點不像電影里的?為什么你教給我的招式和少林功夫差那么老遠?我什么時候能趕上覺遠?……我爸有點尷尬,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可能他的心里也有很多疑問,準備回去問師父。后來播放祝延平演的電視劇《武松》,有這樣一段:一個路見不平的壯士和蔣門神斗毆,不幸被打死,我爸一邊看一邊發感慨:我的功夫只要能趕上這個壯士的水平就心滿意足了。我突然間了解了我爸在江湖中的地位,連蔣門神都打不過的人居然是他的目標,那么他充其量只是一個三流高手。剎那間我感到自己的江湖前途一片灰暗。
直接導致我毅然退出江湖的起因,是我和鄰家的陽子換了一路拳。當時在江湖上很流行用自己會的功夫交換別人會的功夫。回家后我很興奮地告訴我爸,說我換了一路特牛的拳,為光榮我門派做出了巨大貢獻。沒想到我爸立刻翻臉,滿院子追殺我,要對我動用家法。原來在我們名門正派的眼中,陽子屬于練野拳的,無門無派,完全和我們不在一個級別。因此我的罪過基本等同于出賣國家機密,往輕里說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敗家子。
我和我爸展開了關系門派發展的大辯論:”第一,人家這路拳就是比我們的好看;第二,我們應該博采眾長;第三,我教他的拳已經被我惡意篡改了。”我爸說:”第一,好看頂屁用;第二,練得多不如練得精;第三,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教你的沒改過?也許人家憋著害你,讓你練完了走火入魔呢。”
后來我們誰都沒有說服誰,但是讓我第一次深刻地認識到了江湖的腐朽和險惡,從此立誓退出江湖。
好多年以后,我經常這樣對年輕人說:你可以沒有錢,沒有事業,但你至少要有一個傳奇的童年。
(王寶倫摘自《SOHO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