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腳房之崛起于服務行業,乃20世紀90年代事。世人于請吃喝之外,兼請洗腳,竟成時尚。
人要洗腳,一是為講衛生,二是可以健體。“天天洗腳,當吃補藥”。兒時洗腳,常聽大人說這樣的話。古人也說:“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只是滄浪水冷,洗冷水腳,還達不到健體的目的。何以言之?腳離心臟最遠,血液循環至腳,已呈強弩之末勢。睡覺前用熱水泡一泡,洗一洗,才能促進血液循環,有助于睡眠之香甜。洗腳房墻上,大都張貼有《足部推拿按摩圖》,通過穴位和經絡的道理,說明浴足的好處。俗諺說“當吃補藥”,信不誣也。
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總是自己洗腳、自己進補,就像老百姓說的“各人洗了各人好”。不過也有例外情況,如大人幫小孩洗腳,事屬天經地義;孝子替老母洗腳,里巷傳為美談。除了這些特殊的情況,替毫不相關的人洗腳,那就只能是一種服務了。既然是一種服務,最終發展成一種行業,也是有一定道理的。經濟發展了,人均收入增加了,分配分配再分配,洗腳房與美容店同時出現,也符合歷史的發展規律。
以服務性的洗腳提供享受,古已有之。《史記·酈生陸賈列傳》記有一個劉邦洗腳的故事。大意是:沛公劉邦至高陽傳舍,讓人召儒生酈食其來見。酈生進屋時,劉邦正坐在躺椅上大伸著雙腳讓兩女子洗。他一邊洗腳,一邊接見酈生。酈生是個老者,見劉邦如此不恭,心里老大不高興,也不向劉邦行大禮,還責問道:“先生是想幫暴秦打諸侯呢?還是想率諸侯推翻暴秦?”劉邦罵道:“媽的個書呆子!天下的老百姓都讓暴秦給害苦了,所以才揭竿而起要推翻暴秦,你咋個說老子想幫暴秦打諸侯呢?”酈生也罵道:“如果小子真心想聯合諸侯舉義旗誅滅暴秦,與長者見面時就不應該如此不禮貌。”劉邦罵他不過,只好綴洗。
進洗腳房洗腳,和任何一種由服務行業提供的享受一樣,是要掏錢的。囊中羞澀,是洗不起的。中國人聯絡感情,一向是請客吃飯。隨著時代而進步,富起來的人多了,知道了洗腳的好處,如今也請客洗腳。我就是這樣被人請進了洗腳房的。
一批20世紀80年代畢業的學生搞同學會,由當了老板的同學贊助,一人出資大家爽。內人當過這個班的班主任,遂延為上賓;我作為家屬,在特邀之列。重逢高興,必盡興,鬧到深夜。尚未入睡,卻有人輕輕敲門,原來是贊助人自己開了小車,邀了兩位要好的女同學,來叫內人和我同去洗腳。我雖從未進過洗腳房,卻也知道這是特殊的待遇,不能拒絕。否則,倒顯得老師沒有見過世面。所以一聲不吭地跟了去,好像家常便飯似的。
洗腳房的規矩,是由小姐替男客洗腳,由男生替女客洗腳。從不進洗腳房的人,很容易產生不雅的聯想。為什么服務的人和接受服務的人,一定要性別相異才成,不然反倒覺得別扭呢?道理太簡單,“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何況進洗腳房,本來就是為了放松。好比跳交誼舞,男帶女跟,方為自然;女摟女,男摟男,在舞場上究屬弱勢。我曾請教洗腳的小姐:“有女客人請小姐洗腳的嗎?有男客請男生洗腳的嗎?”小姐笑道:“怎么沒有?女的倒也罷了。有一位男士來這里,就只要男生洗腳,而且固定要某位男生洗。我們私下議論,都認為他有同性戀傾向呢。”
社會上流行著一句俗諺:“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才有錢。”和歌舞廳、美容店有Y場合一樣,洗腳房也有Y場合。客人或有非分的需求,老板投其所好,也是有的。我不做臥底,詳情不能知道。但親眼見一位款爺請客人洗腳,進房就對小姐打情罵俏,說:“今天我這幾位客人,全都是受傷的男人,可要好好侍候哦。”聽語氣,便知他是常客。
洗至中途,老板推門進來,瞧著大款,笑吟吟不說話,卻對正埋頭為款爺洗腳的小姐吩咐道:“不要給他洗!”大款應聲對小姐道:“看來,你老板明天不想上班了。看我不炒他魷魚才怪!”戲言既畢,老板正經道:“快起、快起,跟我去驗貨。”小姐聞言,匆匆替大款擦腳,大款從容起身,對同房洗腳的幾位客人拱拱手,道:“單已簽過了,諸君慢慢洗罷。小弟有事不能久陪,先走一步。”當夜一去未回。
見識了洗腳房后,一時浮想聯翩,興不可遏,幾乎是一氣呵成,寫下了這樣一首《洗腳歌》:
昔時高祖在高陽,亂罵豎儒倨胡床。勞工近世鬧翻身,天下久無洗腳房。開放之年毛公逝,香風一夕吹十里。銀盆滑如澗底石,蘭湯渾似滄浪水。健身中心即金屋,中有玉女濯吾足。大腕簽單既得趣,小姐收入頗不俗。別有蜀清駐玉趾,轉教少年為趨侍。游刃削足技藝高,捏拿恭謹如孝子。君不聞錢之言泉貴流通,洗與為洗視分工。滄桑更換若走馬,三十河西復河東。爾今俯首休氣餒,儂今蹺腳聊臭美。來生萬一作河東,安知我不為卿洗?
前述在生活中只露冰山一角的事,詩中點到為止。需要說明的是,詩中有一處用了《史記·貨殖列傳》中提到的一個人物,即巴蜀寡婦清。司馬遷說,“巴蜀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世。清,寡婦也,能守其業,用財自衛,不見侵犯。”詩中用她來代稱款姐,是取語匯現成而已。另外還用了兩處語典,一處化用自唐人杜牧《贈別》詩句“春風十里揚州路”;另一處則化用晉人魯褒《錢神論》“錢之為言泉也,無遠不往,無深不至”。
詩成之后,隨興寄給了幾位師長或朋友。西南師大中文系熊憲光兄復函說:“《洗腳歌》一首畢現人情世象,實可謂:‘莫道詼諧為戲墨,行間字里走風云。’”熊兄是啟功先生的弟子,在師大教授先秦文學。他所謂的“戲墨”,是指我在詩中以“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之“河東”,與“河東獅吼”的“河東”相映帶,隨意打趣一下。川大中文系已退休的陶道恕教授回信,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結尾數句,尤所欣賞。此類題材,既要近俗,又不可傷雅,足下掌握得體也。”作家王蒙則評點道:“《洗腳》《人妖》(指本人另一首《海南興隆觀人妖歌》)兩首,奇詩奇思,真絕唱也。”文字交往中的獎飾之語,不得信以為真,“絕唱”是不敢當的,一定要說它的優點,以古人所謂“有事可據,有義可陳”八字以盡之,足矣。
(責編 鄭 紅)
(插圖選自劉輝繪《最新報刊插圖500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