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鑄就相思錯

一

夜色如墨。

兩抹白皙的身影在如墨的夜色中火熱糾纏，盡情地燃燒著青春的熱情與奔放。

“鳳凰兒……”她笑嘻嘻地輕撫他的臉，低低地嘆著，“好一個鳳凰兒，這樣美的一張臉，真的要妒殺全天下的女子了?！?/p>

他沒有答話，卻在她的唇上輕輕咬了一口，以此來表達他的不滿。

“不愛聽么？”她吃吃地笑，揚起頭在他唇邊印下安撫的一吻，然后接著說道，“那我說你愛聽的好了。皇上說要賞你錦袍，今兒才打發人來傳話，吩咐要我趕緊做好?！?/p>

“你做？”他執起她的手，五指瑩白修長，可惜卻結了很多繭子。然而，就是這雙并不細致的手，卻是讓他魂牽夢縈的貼心撫慰。她是一朵溫柔可人的解語花，美麗出塵，也就是因為這個，他才常常會忘記，其實她只是一個繡娘。

她只是宮中的一名繡娘，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手藝卻是頂尖的。無論是染色、織布，還是裁衣、繡花，樣樣她都精通。所以皇上賞給最親近之人的東西，也大多都是經過她的手。

這樣心靈手巧的她，是他的愛人。他輕輕吮吻她的手指，逗得她格格地笑個不停。

“讓你做好，這就省得去量尺寸了。”他用火燙的身體廝摩著她，提醒她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

她被他的舉動羞紅了臉，嬌嗔著要趕他出去。

“無賴，你還不走么？”她凝神細聽，外面值夜的人才打過一個更次，現在正是巡守的人最少的時候，他若是此時不走，就只能再等下一個更次了。

“不礙事，有姐姐陪著他呢，我可以再待一會兒。”他知道她在擔心什么，但是他不愿意走。這里有他最后的寧靜，只要一想到回去以后就要面對那張色欲熏心的臉，他就感到止不住的惡心。

其實她又怎么舍得讓他走呢？只是現在不比往常，最近皇帝的心情不好，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要宣他，萬一清河公主攔不下來，那豈不是要害了他的性命？

“你還是去吧，別讓他疑心?！彼鹕?，拿起他的衣物服侍他穿衣。

衣裳鞋襪，冠帶垂纓，樣樣都是她親手為他做的。她替他捋平外袍上的小小皺褶，露出一個幸福的微笑。這樣就好，這樣就好。雖然她的人不能常常陪伴在他身邊，但是她的針線可以。就算他即將遠行，她也可以放心了。

就在他要踏出門的那一刻，她終究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滿腔的離情苦緒，沖上前去抱住他的腰。

“鳳凰兒……”她不讓他回頭，就這樣伏在他的背上，又哭又笑。

她哭，因為從此以后，他們再不能夜半相聚，甚至有可能今生無緣。

但是她也笑了，因為她的鳳凰兒即將展翅，飛出這富貴的樊籠，再不是秦王的龍陽君。

“鳳凰兒，你很快就要飛走了。”她緊緊地抱著他，感覺到他的身子猛地一震。

飛出去的鳥兒可還會有再飛回來的一天？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的鳳凰兒一定會浴火重生，等到下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不會還是那個心藏冰雪的少年。只是，她可還有再見他的機會？

她坐在織機前織著錦緞，她依然是西秦宮中最好的繡娘，這些年來，她替許多受寵的官員妃嬪織過錦袍，但是那些錦袍只是經過了她的手，從不曾經過她的心。

她的心，已經隨著她的鳳凰兒高飛了。

“快快快，皇上吩咐做一件錦袍，要跟當年那件一模一樣的。”一個宮人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傳著話，好像怕說慢了就會耽誤什么事情一樣。

“當年哪一件？”她輕輕皺眉，皇帝已經許久不曾讓她做錦袍了?，F今時局混亂，四處戰火連綿，皇帝很久都沒有心思寵幸誰，自然也就不曾想著賞賜誰了。

“就是當年做給鳳凰兒那件?！?/p>

“鳳……他要來了么？”她眼前一亮，難道說，她的鳳凰兒要飛回來了？

“他的人馬現在就在長安城外呢。”小太監擦了擦汗，催促她，“快點開始做吧，皇上還等著錦袍來勸他回心轉意呢，人家現在可是西燕的皇太弟了?！?/p>

她的鳳凰兒果然飛得很高，她低下頭，好藏住自己嘴角那止不住的笑。

她連夜作好了錦袍，求和的使者帶了錦袍出城，過了不久就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什么，你說他把錦袍斬斷了？！”皇帝震怒，揪著使者的領子問道，“他怎么說？”

“他說，他現在志在天下，又怎么能念及一件小小的錦袍，他還說……”

“說什么？！”

“他說等他攻下長安城之后，必然也會效法圣上，好好對待圣上的家人……圣上饒命！”

看到皇帝憤怒地揮劍亂砍，使者嚇得瑟縮成了一團，不住地求饒。

皇帝亂砍了一氣之后，突然發現那錦袍的斷面有些奇怪。他伸手，從錦袍中抽出一塊白綾來。

白綾上有字，他看完之后，狂怒地叫道：“把做這件袍子的宮人給我拿來！”

那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當她看到皇帝手中拿著她寫給鳳凰兒的信時，她就知道一切都完了。她只恨她跟鳳凰兒心無靈犀，只恨不能再見他一面，只恨當年，沒有跟他道一聲珍重。至于別的，她不在乎?；实郾┡哪樤谒矍皾u漸模糊，她心里只有當年那個白袍少年。

他是敵國的大司馬，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孩子，有和她一樣倔強的嘴角，還有她所沒有的冰寒眼神。

冰一樣的寒冷，來自他冰凍著的心。她竭盡所能地溫暖他，不只是他的身，還有她的心。

只是她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融化那顆孤寂的少年心。她也不知道，現在他的身邊，有沒有另一個人給他溫暖。

如果沒有，她會擔心的。

她倒在皇帝的劍下，眉間還帶著輕愁。

鮮紅的熱血從她的胸前汩汩流出，浸透了她親手做的錦袍－－為他做的錦袍。

破城后的他，在殿前的廣場上見到了那個讓他心心念念的女子。

她釵橫鬢亂，睡得好熟，任憑他怎么叫也叫不醒她。而在她的身下，凝固在白綾上的鮮血已經變成烏黑的顏色，招搖著要把那些筆墨都吞沒，但是他仍然輕易地認出了她娟秀的字跡：

“日月望君歸，年年不解緩。荊揚春早和，幽冀猶霜霰。北寒妾已知，南心君不見。

誰為道辛苦，寄情雙飛燕。形迫抒煎絲，顏落風催電。容華一朝盡，惟余心不變。”

惟余心不變！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目眥盡裂。

“給我殺！”

二

楊柳三月，煙雨江南。

他隔著蓮葉田田的湖面，看遠方那一抹清麗的身影。岸上游人如織，但是并不妨礙他追尋那一朵纖細的云。他癡癡地用眼神追隨著她，隨她穿過小橋流水，隨她分花拂柳，迎面而來。

“先生，請你為我家小姐畫一張像?！?/p>

說話的是她的丫鬟，小丫頭的臉上滿是揶揄之色，他卻不覺得有什么尷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便是多看了兩眼，又有什么妨礙？

所以他只是坦然自若地說道：“小姐請坐?！?/p>

她卻不似他那么坦然，嗔了丫鬟一眼之后，她局促地落座，神情不太自然。

可是這并不妨礙她的美麗。方才從遠處看，他已經驚嘆她乃是少有的天人之姿，容貌美麗還在其次，難得的是她光華內斂，卻又掩不住容姿神秀。他想，她定然是一個水晶心肝玻璃心的聰慧人兒。

為了不讓她更尷尬，他暫時收起欣賞的眼光，開始在紙上著墨添彩。粗粗兩筆勾出神韻，細細著墨更添麗色。他揮揮灑灑，不多時便完成了一幅畫作。

“喲，先生，你畫的哪里是我們小姐，分明是是仙人啊?！蹦茄诀吲趿水嬋ソo她看，口里兀自驚奇地叫著。這畫里的人兒雖然面貌與她家小姐相似，但是身乘彩云，御風而來，真真是一個仙子才對。

他微笑，嘴里答著丫鬟的話，眼睛卻一直看著她：“小姐在我眼中，就是仙子?！?/p>

她含羞低頭，雖然有些埋怨他的言語孟浪，卻又舍不得就這樣離去。正在難以決斷時，突然幾個大漢尋了來。

“世子，請回府吧?！钡搅怂媲?，幾名大漢一起行禮道。

世子？她驀地抬頭，也顧不得害羞了，急急地問他道：“你姓蕭？”

“正是?！?/p>

得到證實之后，她拉著丫鬟匆匆地走掉了，只留給他一個含羞帶怯的笑容。

“恭喜小姐，賀喜小姐，未來的姑爺何等樣的人才，又能寫善畫的，小姐可是大大的有福了?！被丶业穆飞希⊙诀咴谒呎f個不停，聽得她又是欣喜又是害羞。

這里姓蕭的世子只有一個，那就是她的未婚夫婿。她早就聽說過她的未婚夫婿是個大大有名的才子，卻沒有想到他竟會如此豐神俊朗。今日一見之下，她傾心不已。

只是，他好像還不知道她就是他的未過門的妻子吧？

她臉上現出一個調皮的笑容，決定暫時不告訴他。

自那以后，他們兩個仿佛約好了一般，天天在湖邊見面。他們一起談書論道，弈棋詠詩。偶爾興致好的時候，他還會帶她去射獵。

感情就在一天天的相處中逐漸加深，她不止一次地想著，老天真是厚愛她，許她一個如此出色的夫婿，還讓他們彼此傾心，她今生別無他求了。

在大婚的前三天，他們最后一次在湖邊相聚。

她笑著說：“明兒我不能來，以后也不會再來了?！?/p>

“為什么？”他著急了，他們明明相處得很好，她怎么能說斷就斷？

“你別急啊，”她溫言安撫著他，“我保證，過兩天你就能見到我了，不過不是在這里。”

他們再一次見面，是在她大喜的日子里。

猩紅喜帕被挑起的那一剎那，她愕然收起了羞澀的笑容。

不是他，站在她對面那個身著大紅蟒袍的人不是他！

她倉皇四顧，終于在賀喜的人群中找到了同樣驚愕的他。他蒼白著臉跟她對視，兩個人都不敢相信，老天居然跟他們開了這么大的一個玩笑。

然后她聽見有人跟他說：“方等，王爺有急事召你回去，快走吧。”

他聽見了，卻仍然站在原地，腳步沉重得連一步也挪不動。她怎么會變成他的堂嫂？他滿心期待的重逢，不是這個樣子的！

“快走啊?！币娝粍?，那個傳信來的人硬是把他拖走了。

她看著他一步步遠去，慘然一笑。原來他真的姓蕭，也真的是世子，不過他是湘東王世子蕭方等，而她要嫁的人，卻是河東王世子。

她銀牙緊咬，一頭向柱子撞了過去。

別了，方等，今生已然如此，只愿結取來生緣。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這里迎接他的只有一處孤墳。

她死在她大喜的日子里，對于她的娘家來說，她已經是嫁出去的女兒，沒有資格進祖墳。而對于河東王一家來說，她還沒有過門，也沒有資格進祖墳。所以，只有這一處孤墳是屬于她的家。

他無聲痛哭，淚水浸潤了焦黃的燥土。

等我，等我去陪你。

再轉身時，他已不單單是湘東王世子。他是統領兵馬的將軍，如愿在戰場上灑下最后一滴血。

倒下的時候，他的嘴角噙著笑。

我來了。

三

她悔，她恨，她不甘心！

他們究竟做錯了什么，老天要讓他們這樣一次次錯過？

她不服！她抿緊了唇，讓苦澀的藥汁順著嘴角流掉，她一滴也沒有喝。

她不喝，她不要忘，下一世再見面的時候，她要緊緊地抓住他，再也不要分離。

看著她下橋遠去，黑衣蒙面的老婦人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癡兒，你以為不喝孟婆湯就留得住他么？”

他們再一次相逢，是在太平盛世。

她貴為天朝公主，受盡了寵愛。但是她一直沒有找到他，也許是時候還未到吧，她這樣想著，也耐心地等待著。

終于有一天，她在父親宴請戍邊歸來的靖北王一家時看見了他。他一身戎裝，英姿颯爽。她偷偷地笑，心滿意足。她的魂魄隨著鳳凰兒上戰場的時候，隨著方等攻打敵軍的時候，早已見慣了他的這種打扮。好一個白馬銀槍的少年將軍，經過幾世輪回，他的凜凜英姿始終沒變。

鳳凰兒，方等，她很想上前叫他，但是她不能。于是，她只能偷偷在心底刻下一個名字：端木凜。她滿心歡喜地等待父皇指婚，心下暗暗地打定了主意，這一世，他們決不離分。

但是父皇說，端木不愿意娶她。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沒有了別的阻礙，他自己反而又不愿意了？

她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負氣大鬧了三天，父皇卻只是摟著她嘆氣。

父皇說，皇兒，端木已經有了妻子。父皇再給你指一門親事吧，你看陸大人的兒子怎么樣？

不好不好全都不好，管他是什么當朝有名的才子，只要不是“他”，就統統不好！

她又哭又鬧，父皇卻堅定地認為，只要讓她嫁人就好了。于是不顧她的反對，堅持把她送上了花轎。

喜帕被揭起的時候，她很想像前世一樣撞柱而死。但是她不能，她是公主，要顧及皇家的顏面，怎么能為了一個男人尋死覓活？

所以她只能忍，新婚之夜的她，淚水點滴到天明，就如同桌上那對龍鳳花燭一般。

她病了，病得很重。

所有的太醫都來看過了，回去之后卻只是搖頭。她知道的，他們都不中用。她得的是心病，藥石罔效。

父皇親自來看她，傷心得涕淚俱下。她卻仍是硬起心腸，一心求死。

她沒有辦法承受這樣的結果。若是早知道這樣，那時候她就喝了那孟婆湯，把前塵忘得干干凈凈，也免得現在傷心。

她恨，她把他們的情，他們的意記得清清楚楚，他卻忘得一干二凈。她的鳳凰兒，她的方等，就這樣無情無義地忘了她。

她不再想別的，一心只愿速死，只待下去將那一碗孟婆湯補上，才好了卻前緣，斬斷煩惱。

但是有人不想讓她死。

她從黑沉沉的夢境中睜開眼，看見她的駙馬正握著她的手，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你……”她頓了一下，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勉強勾起唇角，她開始覺得有一些對不起他，她并不愛他，卻嫁給了他，忝居著他的正室之位。她固然是父皇執意作為下的受害者，他又何嘗不是呢？

不過還好，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放他自由了。

讓他們兩個都自由。

她抬起眼，笑容里有幾分惡意的挑釁：“你愁什么？父皇不會怪罪你的，等我死了，他們自然再給你娶好的，這樣豈不好呢？”

聽了她的話，他的眸中閃過一抹痛楚，隨后放開了她的手。

見他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她稱心如意地閉上了眼。她就是要讓他走，她要一個人，靜靜地抱著她的記憶死去。

最終父皇還是低了頭，他說，只要她把身體養好，他就做主廢掉這門親事，然后想辦法讓端木娶她。

她不知道父皇會想出什么樣的辦法，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想再錯過他。如果說他們已然緣定三生，卻為何總是有緣無份？

所以，不管父皇會用到什么樣的手段，她這一次決不放棄。

她打起所有的精神，慢慢調理著身體，也靜靜期待著再次出閣的日子。她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精神好的時候，還會跟隨身的女官說一些不打緊的閑話。

女官們沒留神的時候，她聽到她們說起，說陸家對她的做法很有微詞，只是敢怒不敢言；她們又說，靖北王府里鬧翻了天，小王爺嚷嚷著寧死不娶公主，小王妃天天以淚洗面。

她想，她可以理解小王妃的感受。這種被生生奪去愛人的痛，她獨自品嘗了太久。她也明白，只要她說一句放棄，他們夫妻就可以繼續過著快樂的日子。但是她說不出口，對于這一次的重逢，她已經盼了太久太久。如果他們無緣再見也就罷了，可是明明就能夠重聚，卻要讓她主動退出，她做不到。

她不會逼他出妻，等她過了門，自然會同小王妃一起盡心服侍他。她甚至可以不計較名分上的大小，甘愿作他的一個妾。這樣還不行嗎？她有信心，只要他們多相處一段時間，他必然會發現她的好，繼而憐她，愛她，就像前兩世一樣。

她的鳳凰兒，就要飛回來了。

皇帝花了足足一個月的時間軟硬兼施，也沒能讓端木凜回心轉意?；实埤堫伌笈?，放出話來，說要處治他。

于是漸漸調養好身體的公主耐心勸說著皇帝，她說，若他是那等嫌貧愛富，朝三暮四的人，也就值不得她放在心上了。

再給他一些時間，讓靖北王勸勸他吧。

她說著，笑得云淡風清，好似完全不知道都城中關于她的那些流言蜚語一般。

但是她耳不聾，眼不盲，又怎么可能真的不知道？她知道，城中的百姓說她仗勢欺人，壞人姻緣；她還知道，還說陸銘鼎真是三生不幸，才會把她娶回家中，如今又要被強行仳離。

說來好笑，她居然是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她的夫婿名叫陸銘鼎，才知道他十六歲就高中狀元，才知道他才名滿天下，百姓們都很為他抱不平。若她沒有前世那刻骨銘心的記憶，也許他們會相處得很好，畢竟他是這樣出色的一名男子，所有閨閣女兒心中的夢想。

可她放不下她的鳳凰兒，不管他陸銘鼎再怎么出色，他都不會是她掛在心上，藏在夢里的那個人。所以今生，她注定是要負他的了。

這些流言蜚語想必也會傳到他的耳朵里吧，這樣也好，這樣他就會恨她，不會再用那樣憐愛的眼神看她。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是忘不了他那天看她的眼神，忘不了他離開時僵硬的背影。

他們這短暫的婚姻，是一個純粹的錯誤。

“公主，前面是駙馬爺的書房?！彪S身的女官提醒著她，再往前走就要出內園了。

“哦？”她停下了腳步，有些踟躕。自從上次她把他氣走之后，她就再沒有見過他。聽父皇說，陸銘鼎不愿意仳離，或許她應該就好好跟他談談，好讓他早點弄清楚，仳離對于他們兩個來說是一件好事。

“駙馬此刻可在府中？”她回頭問道。

“駙馬爺已經……”女官們對看了一眼，然后才吞吞吐吐地說道，“駙馬爺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回府了。”

“知道他去哪里了嗎？”她冷笑，她原本還以為他是真心待她，還覺得自己有愧于他?？墒悄睦锵氲剑挂埠鸵话愕母±俗拥軟]有什么兩樣，不過受了她兩句氣話就出去眠花宿柳，另尋溫柔鄉了。

她只道他不肯仳離是因為舍不得駙馬爺的頭銜，而女官的回答卻讓她大大地吃了一驚。

“前些日子公主身子不舒坦，駙馬爺很是擔心。后來府里來了個游方道人，說是專能醫治疑難雜癥。他說公主的病是心病，乃是前世的冤孽，如今唯有誠心一味藥方可救命。駙馬爺就問這一味藥要如何得，那道人說，誠心一味駙馬爺已經有了，只是還差一個藥引，需純色白狐的心頭血為引，另外再配上幾味藥材，慢慢調養就好了。后來駙馬爺親自出城，直追了七天方獵了一只白狐來，公主這些日子喝的藥就是依那道人開的方子熬的。駙馬爺見公主漸漸地好了，很是高興。但是那只白狐的心頭血已經割完，所以這一陣子，駙馬爺一有空就往外頭去獵白狐呢?！?/p>

她怔怔地聽著，說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有心人，如果她不曾記得前世那未了的緣分，也許跟他過一輩子也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她嘆了一口氣，幽幽地道：“咱們去他的書房看看吧。”

她想看一看，這位名滿天下的才子究竟有才情到什么程度，或許過兩天父皇就要接她回宮了，她若是再不看，就永遠也看不到了。

錯過這樣一名男子，其實也是一種遺憾吧。

因為主人很久都沒有回來了，所以書房的門緊閉著，上面還落了些灰。女官說，他有一個怪癖，進書房時從不許別人跟著，也不許奴仆小廝們來打掃他的書房，所以他不在府里的時候，這書房就只能這樣臟下去了。

難道他在書房里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所以不能讓別人進來？她任性地命隨從砸開了門鎖，大模大樣地跨進了書房。

全是畫。

她身后的女官顧不得禮節，一齊發出了驚嘆之聲。這滿滿一書房的畫，畫的全是同一個人，那就是她。

怎么會這樣？她愣愣地撫摸著畫中的自己，突然想起了那一個三月，他們的第一次相見。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她一直以為鳳凰兒就該是將門虎子，卻沒有想過，六道輪回本來就沒有定數，她又怎能確定他一定還是少年將軍？更何況陸銘鼎也并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無用書生，既然能獵來白狐，那他就可以算是文武兼修了。

就像……方等一樣。

她因為這個想法而皺起了眉，難道說一直以來，她都弄錯人了？

她從未這么焦急地期盼過一個人，就連等待她的鳳凰兒出現的時候也不曾。

她的心火燙火燙的，不肯老老實實地待在她的胸膛里。到底誰才是鳳凰兒，端木凜，還是陸銘鼎？

她滿心期盼著他的歸來，好當面問一問他，為什么要畫她，為什么他筆下的她，美得像是仙子一般。

但是她沒能等到他的歸來，她等到的，是他的一句話，還有一只染血的白狐。那白狐在籠里不馴地亂抓亂撓，就憑它那靈活的模樣，她也知道那血不是它的。

“他說什么？”她的聲音有一些顫抖，該不會……肯定不會！

“我家公子說，他愿意仳離，請公主殿下自己多保重?！?/p>

傳話的人一直跪在地上，但是她卻看得清楚，他身下的素花錦毯上，印下了兩個濕濕的痕。

一片烏云籠罩在她的心頭。

她曾經以為她不害怕死亡，但是事到臨頭了，她卻怕得直打顫。因為將要面對死亡的人不是她，而是陸銘鼎。

他在追獵那只白狐的時候墜馬，受了重傷。太醫來看了之后，很明白地告訴他的家人，讓他交待一下后事吧。

她趕到的時候，陸家人已經在他的床前哭成了一片。

她哭著握住他的手，只覺得心如刀絞?，F在她明白了，為什么那個時候他的眼神會讓她那么難忘，因為那眼神里有太多的心疼。只有君心似我心時，方可體會到的心疼。

“你……”她哭得說不出話來。

“別哭，別哭，”他想替她擦去淚痕，可是手臂卻沉重得抬不起來，所以他只能勉強笑了一笑，“你笑起來的時候最好看了，我一直忘不了，我中狀元那年的曲江宴上，你對我輕輕笑了一笑，那笑容真美。”

“你就是那個時候……”她大慟，那個時候的她滿心只想著她的鳳凰兒，對宴上的青年士子們全都視而不見。后來的她更是一心執著于端木凜，把他對她的好棄若敝屣。可是她卻忘了，她和鳳凰兒本是心心相印，就算移世換身了也不會有變。如果端木凜真的是鳳凰兒，不會任由她這樣苦苦糾纏而不加以憐惜。

為什么，她要到現在才明白，端木凜根本不是她的鳳凰兒！

她要跟他說話，她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說，可是他的意識已經模糊，根本就什么都聽不見了。他只是一直喃喃著：“別哭，別哭……”

她握著他已經冰涼的手，眼中流下的再不是淚，而是鮮紅的血。

余心不變，奈何未識情郎。

如果早知道，當初便該喝下那碗孟婆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