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水而下,一季綿雨后看見紅色,綠色的江南,方知道山里的雨是失了太多的顏色。乍然相逢,予誰都成了新鮮。我懷抱著一方琴在風塵里將陌生慢慢調(diào)教成熟悉,也懷抱著磐石般的拙劣動機。等待著與誰的身體律動成同一條軌跡。
那時紅船里歌舞生平,終年終年沒有停歇的鼓樂齊鳴。紅船卻并非單只是一條船而已,鏡湖旁,游龍般盤著的是它仿若仙閣似玲瓏的宅院,讓四季都裹上了一種紅艷風情。我和玉兒買來甘草與茉莉揉爛了包在紅色紗包里一枚一枚系在廊上,像四處凝結(jié)住的香果。有時被客人攔住了就要唱曲。
我唱: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善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守一鏤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玉兒在這時舞罷,一抬眼,羞羞如含水花苞,引得客人來賞。七歲后,鳩子便給她吃一種叫做息肌丸的褐色藥丸子,服后通體生香,即使吃許多東西也總不見發(fā)胖。她卻不能明白自己這一份好處,常只穿了一件絲織的褻衣便爬上樹,在高枝上柔媚的盤臥著,遠遠看著鏡湖上的紅船慵懶的在湖上蕩,然后在樹葉的掩映下睡去。往往一睡就惹來客人層層的圍著看,他們用細碎的珠玉或折來花朵擲她,鳩子有時知道也從不同她惱,久而久之,宅子里的客人便替她取了個招人憐愛的小名,喚作困兒。
她或許生來該是一尊睡佛。不懂什么是藏匿,什么是私隱,天生注定著赤裸的秉性。人們曾在宅子里看見她飛快的奔跑,香汗淋淋將流海粘在額上,頭發(fā)散亂下來在空中飛揚,她赤著腳跑得如同脫兔,沒有人擋得住她,甚至沒有人回得過神想到擋她,她純白的裙子后有一朵灘開的血跡,紅白相滲,綻開來仿若海棠。她嬌喘著在鳩子面前驚魂未定,別過身子指著那灘血漬哭泣。鳩子只是意味深長地笑,囑咐人去替她換了裙子。于是這一季后,她的少不經(jīng)事便在秋意漸濃時換來了一個關(guān)于紅船中姑娘的成人禮。買她初夜的男人長著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卻用震驚整個紅船的錢財換到了那一夜。第二天玉兒在榻上乏乏地告訴我,他有著瘦削白凈的身子,但皮膚很干燥,在暗夜里摩挲,聽起來像勿忘我的花瓣在指間來去。他極不安份,整整一夜都緊緊的盤著她仿若一條恨不能吞食她全部的蛇,似乎帶著一根堅硬的東西侵入她的身體在溫潤處不惜余力地攪動。她疑惑怎么原來男人夜里便是這樣睡的,怎么還能有不可言狀的痛楚與他痛快淋漓地的嘶吼。
我突然覺得害怕。因為那一年我也在自己的裙上看見了海棠。但沒有人來矚目于我。玉兒換了新住處,我不能再如以往一樣能自由出入她的閨房,我便終日將自己在房中困著,旁鄰的樓臺上教唱的師傅在教新來的女娃兒們唱曲,紅船在鏡湖上鳴放著煙花。那種種聲音令我覺得自身困囚時的抑郁。很久以后我聽人說起,原來那段日子我瘋了。
我的自閉讓所有人覺得害怕。我不吃任何食物,人們在晚風中聽得見我哭泣。于是偃遣人帶我去他的宅邸,偃在紅船中是一個神奇的從未以卑賤身份存活過的男子,沒有人能輕易得見到他,連鳩子提及他都是用一種尊敬的神情,傳說他才是紅船真正的主人。奴仆用紅布纏住我的眼睛,把我抬到他的房中,他坐在層層的長簾后,然而我一語不發(fā)。他從那些重疊中走出來,他說:同我說話,錦兒,來同我說話。
我只是步步后退,熬不過他的步步緊逼。他的一頭烏發(fā)在黑夜里看來都如此光亮,將那修長的手臂展開,青綠色的衣服隨風而起,仿若疊嶂山間的竹林,雨后的竹香竟悠然而起。他用晚鐘般親和的聲音喚我的名字,他說:錦兒,究竟你在怕些什么?
他遞給我用蜂蜜調(diào)制的花茶,便又是一脈香,溫存的讓人覺得心癢。房間內(nèi)沒有一線燈光,只有玉盤般的月亮清涼的散在我們身上。那也足以讓我看清他的容貌,甚至那水月讓他的面龐更顯得明亮與生動,我忽然間覺得羞澀。當他的手觸上我的肩頭,我哭著喊:別碰我。會疼。會疼。
會疼?
玉兒說,他們讓她覺得疼。男人會讓我們覺得疼。
他仰頭縱聲大笑,于是盤坐在地一把扯過我,讓我俯在他的懷里,隔著柔滑的衣料體會著一種肌膚才有的溫潤與細膩。我們都不再交談,許久后,他問我:我有讓你覺得疼嗎?
我搖頭。不明就里。忽然他用布蒙上我的眼睛,一把抱起我朝外走,直到他松開布,隔著門縫我看見玉兒在那里歡快地舞蹈,舞的是那樣自在與歡快,笑容像從沒有離開過她的唇角,穩(wěn)穩(wěn)的生存在那里,沒有任何疼痛的面容??腿藗儑@著她不住的叫好,那些叫聲讓她的身姿更加媚態(tài)相陳。終于她累了,幾步投在那個長著一張平淡無奇的臉的男人懷里,伸手接過他送的翡翠鏈子系于頸上。此時,他抱著她步入香榻,我沒有從玉兒臉上發(fā)現(xiàn)一絲一毫的不甘愿,他的嘴唇在她身上細細蠕動,一寸一寸,我竟能聽見玉兒滿足的呻吟。我轉(zhuǎn)過身只是逃跑,逃回自己的屋子。
偃在不久后奪門而入,他看見我躲在角落里發(fā)呆。他走近我時,我問他,偃,你覺得玉兒美嗎?
不。他再次將手輕輕放在我的肩上,我沒有閃躲。
為什么她有的,我沒有?
你指的是什么?
就像息肌丸。
那種殘酷東西,能奪去一個做為女人最美好的資格--失去生育的權(quán)利。你沒有得到它,是因為你不屬于紅船,也不是你的來因。
那什么才是我的來因。什么又是我的結(jié)果。
沒有答案。他用手撫觸我的臉,然后離去。之后再無人來過問我的是非,平白磨逝掉我懵懂的歲月。玉兒終于成了紅船的盛名,總是被客人帶出去四處游玩,我得不到一點空能見她。然而在那些久候玉兒的男人里,我發(fā)現(xiàn)了他。他總是在一座紅漆的屏風旁坐著,三心二意地喝身旁那杯白菊茶??腿四軓募t船的招待上分出三六九等,他不是最好的那一種,所以必需久候才能見上玉兒一面,甚至很有可能見不著。但我相信,他的樣貌是玉兒所有的客人中最出挑的一個,甚至在紅船也只有一個人能與他媲美,那便是偃。紅船所有經(jīng)過他身旁的姑娘,總有幾個耐不住過來同他溫存的,更有放縱的姑娘猛地在他膝上坐下,試圖同他耳鬢斯磨。然而他很輕的擋開她們,執(zhí)著地等著玉兒。在守候玉兒的癡情客里,他也歸入了震驚紅船的男人中的一個,并非金銀無數(shù),而是仿同天神般的容貌與決心。但玉兒并不因此見他。她告訴鳩子,不愿為他貶低了自己的身價。
我用一雙翠綠玉鐲買通小奴,用新雪融的水泡了菊花遞于他,旁人看不出好壞,只有他自己能嘗出端倪。第二天我換了玫瑰露,第三天用的是雪蓮汁,忽然有一天,他終于愿同我說話,他說:別對我這般好。我沒有能值上這些東西的賞賜給你。
玉兒有的我都有。我什么也不缺。我話音平和,因為我從不說謊。偃給了我所有不用身體去交換的榮華。你不需要給我任何財物,我并不是因為貪圖謀利而靠近你。我和她們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他的神情相當不屑。但奇怪的是我并不為他的無禮而難過。反而愈發(fā)同情他,同情他癡心的不果。這時玉兒的恩客從樓上下來,那個相貌平平的男子,在守候的人群中趾高氣昂地走過,他站起身躲在屏風后憤怒的注視著他。
他叫綽。北方來的富商。
別說了,我知道他。富貴金銀裝飾的不過是一個縱情肉欲,寡廉鮮恥的小人。
我不清楚他為何表現(xiàn)出如此的憤慨,一種不像是出自嫉妒而生的恨意。甚至他的罵詞也忘了自身的狀況,忘卻了能讓人覺得他故作清高的虛偽嫌疑。
那你還想見到玉兒嗎?
他肯定的點頭。
但有一個條件。
我說過我沒有什么可以給你。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魎。他想了一想。你呢?
錦兒。我對他微笑。
這是玉兒成了花魁后,我屈指可數(shù)見到她的一次。我們從她專用的浴房一扇后窗翻了進去,躲在巨大的屏風后看見她沐浴的背影,那些完美的曲線與輪廓。他在我耳邊低語,他告訴我必須盡快同她講話,但她先得穿上衣服。我只好從屏風后出現(xiàn),她詫異地看著我。
是你啊,錦兒。但她立刻恢復了平靜,她顧自擦拭著身體說:錦兒還記得嗎?從小我就羨慕你的皮膚,雖然我終年吃著息肌丸,但天生的終歸是天生的。你看你的身上一點瑕疵都沒有,如此雪白晶瑩,透明的泛著紅潤,就像荔枝一樣讓人恨不能咬上一口。而我雖然好但比起你來就差遠了。
玉兒,我們不談這些好不好。我希望你能夠見一個人。請你快穿上衣服。我將衣裙遞給她,她卻決意不穿,她說:你知道我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見的。如果是男人,你讓他用錢來與我說話,如果是女人,那我更沒有見的必要。因為我這樣的人從不侍候女人,包括閑聊。
聽完這些,他從屏風后走了出來,玉兒赤裸著與他蔑視、憎惡的眼光相對,卻只有我一個人慌亂。
你以為我需要得到你什么?我只不過是要領(lǐng)教一下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人能夠迷住綽,我現(xiàn)在都羞于提及他的姓名,因為這個叫人不恥的男人曾擁有著我姐夫的稱謂。而不過靠對男人賣笑以及出賣身體的你竟可以讓我賢良淑德的姐姐因綽的荒淫與意亂神迷便就此失去她的丈夫,并背上棄婦的惡名......
我從沒有答應要嫁給他啊,他怎么就急急的休了自己的妻子,這樣的事怪得了我嗎?玉兒打斷他,拈來池中的花在唇邊游戲。然后她從池間站起走向他,濕漉著赤裸的身體。那你現(xiàn)在看過我了,覺的怎樣呢?
請你還知道一些羞恥。他轉(zhuǎn)過身去。
哈,羞恥。操皮肉生意的女人哪里還要知道什么羞恥。她忽然換了一種聲音。從背后緊緊抱住他的身體:那我究底美好嗎?
他揚手將她推入池中,毫不憐香惜玉。這樣的作為只能讓我不用再顧忌你是一個女人。他扔下這一句話后甩袖離去。她跌入池中后卻仍是一派美景,當她站起時用冰冷的眼光看著我,她質(zhì)問我:難道這就是你帶來見我的人。帶來羞辱我是不是?現(xiàn)在你滿意了?
不,我一直以為他仰慕著你,我并不知道......我百口莫辯。
不用解釋了。錦兒。她開始穿衣服。知道為什么我們不能常見面,而我也從沒想起過來找你嗎?
我搖頭。
既使我察覺得到你總是藏在某處窺視著我。但我仍然裝作不知道的樣子,讓你一個人在那里傻傻的注視著。錦兒,你是不是沒有想到?
可為什么?
為什么?那得問你自己?紅船里的頭牌是誰?又是誰終日出賣色相為紅船賺來數(shù)不盡的金銀珠寶,誰讓紅船夜夜笙歌,門庭若市,難道是你嗎?可為什么每季為姑娘添置的新衣,首飾,你總是能夠輕易的得到同我一模一樣的一份,試問整個紅船還有誰能如此與我同起同坐,在紅船有獨自的一個庭院,甚至浴房,你憑什么,你究竟做過些什么。何況你還是個瘋子。
但這些我也不知道。我被她的一連串質(zhì)問震驚的目瞪口呆,我開始哭泣,然而她卻開始笑。
所以我變了,我學乖了,變聰明了。我既然得不到偃的寵愛,甚至見不到他,那么我就利用我現(xiàn)在能得到的一切來獲得更多。因為我想得更多你沒有的東西,得到你不應該有的全部的富貴榮華。
我和偃什么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騙誰呢?騙我嗎?紅船里和我們一般光景的姑娘哪一個不已是在眾多男人床上滾過來的,難道你敢說你還是白玉無暇的嗎?你敢說偃讓你守身如玉,像佛祖一樣供著嗎?你這些錦衣玉食不是侍候偃換來的是什么?別說我懷疑你的操守,我甚至懷疑你的床上的功夫是否也經(jīng)過了特訓,讓偃能數(shù)年如一日的寵愛著你。
沒有,沒有......我覺得頭撕裂般的疼痛,然而她不顧我,轉(zhuǎn)身離去。天地間仿佛突然只剩下我自己,依舊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與奪眶而出洶涌的淚水,沒有人顧及我。我像死去般跌倒在濕淋淋的地磚上,在一地冰涼上痛楚到不醒。
朦朧中,我似乎又來到偃的房間,在他的懷里由著他喂我那一味添了蜜香的安神茶。在我瘋了以后,幾乎每夜睡前都有人端來這碗茶看著我喝下,喝完后便像跌入海一般的夢里,幻境像海水一樣翻騰著朝我滾滾而來,連綿不斷。在那些夢里穿插著的永遠是偃的手,它們溫柔地撫摸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像呵護著他眷養(yǎng)的一只寵物,那手像是要揉化了我,讓我的身體全部為之感動。我的夢境因此含上了春情,讓我在每次醒來回想時覺得羞于言辭。我無法想像自己能每夜在同一張床上卻能不斷地奢望著他的愛撫,雖然我在白天從未奢望于此,可那些難道都是我的潛意識?不敢去想。
一切像偃的行蹤一般神秘。而我思念魎,在我清醒著時候我很明白地告訴自己,我在想念著他。他的消失,一開始便是一整個夏天。甚至不知道何時才會有一個盡頭。我開始不自抑的拒絕著食物,甚至包括那碗安神茶,于是它們識趣的不再出現(xiàn),直到我又被蒙著紅布來到偃的屋子。他用指背撫著我的手臂說:有什么可以讓你茶飯不思??矗愕钠つw缺少光澤了。
這對我不重要。
那只是你以為的。
偃,關(guān)于我的一切,你是否永遠都沒有答案。如果我不屬于紅船,那可不可以讓我離開這里。
離開?投奔誰,投奔魎嗎?
你知道他。
十天前,他投來過贖帖。他把那張紅紙扔給我,那是贖我的帖。
你藏著這張?zhí)蛔屛抑溃磕慊亟^他了?
是,我是說過你不屬于紅船,因為你屬于我。我買下了你,就擁有了你的一生。只有我可以決定你的去或者留。何況我早已決定擁有你的全部。
可你留不住我,如果你只是想要一具尸體。
我說過我要的是全部。
我不想妥協(xié)。
氣氛生硬地讓人發(fā)冷。他兇狠地砸掉了隨手能拿到的所有東西。然后口氣變得婉轉(zhuǎn),狡黠且迅速的轉(zhuǎn)變。
可你的生命里還缺少著一個字,如果這個字寫完了,你依然堅決要跟他,那我可以放你走。
字?什么字?
一個偃字。
你究竟在說什么?好,不管你在說些什么?那我給你這個字,不論怎樣的方式。我決定了,我想讓他帶我離開紅船。這個孤寂得令人恐懼的地方,包括你!
真的決定了?
我沒有再說話。他在我面前來回的踱,最后他微笑著,若無其事的遞給我茶。
我們沒有必要為這件事爭吵,我希望你會是幸福的。來,喝掉它,然后忘卻我們之間所有的不快,我希望你在離去時尚保留著對我哪怕一絲美好的回憶。然后讓它在某一天能夠牽動你回到我的身旁。
這不可能。但我會記住你,偃,紅船里,或許你是唯一一個關(guān)心我的人。
于是這以后的事便在我的記憶中模糊了。又十天后,魎在紅船一個幽僻的旁門等我,他站在那里,干凈的青色衫子和我眷戀的面龐,我穿的相當樸素,偃沒有收回我的任何裝束與首飾,但我沒有要它們。我只要我自己能夠平常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平常地就像從來不曾與紅船有過任何關(guān)系。
他在那里等我。還有一架馬車。
他說:我這就帶你回北方去。然后我們成親。
魎,我以為你早已忘記我了。
不,沒有,或許正是因為你的笑容早已經(jīng)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否則我不會回到叫人生厭的江南。
成親。這兩個字如同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我的心中反復激蕩,馬車中,我們緊握著雙手,相擁在一起,我靠在他的胸前,感覺到他如此平實的呼吸與心跳。并因此明白自己在這之前所有盲目生活的日子將變得清晰,像逃出一個牢籠,雖然我未曾在那其中受過酷刑,但它的沉悶與精神的死寂足以在不知不覺中扼殺我的生命。
成親。我們終于等完那么久,終于,在新房里他可以擺脫禮數(shù)的最后一步,我只是在他的懷里,在他的手中,在他唇邊......當他輕輕脫去我最后一件衣服,他看著我的背后,驚駭?shù)睾暗剑禾彀?,他們對你做了什么?/p>
什么?
魎卻像躲避鬼魅一樣逃了出去,似乎我的身體上有讓他無法接受的事實。我在那里呆立著,直到書僮的到來。他看見我的后背,同樣發(fā)出驚駭?shù)慕新?,我說:你告訴我,那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是......是......字。
字?
你的背上......刺著許許多多的名字。
一切無法令我置信。我沖向妝臺,瘋狂的用鏡子照著自己的后背,但是怎樣努力都看不見。
都是什么名字,你念給我聽,你念,你念啊......
卓群,洛泰來,陳...陳......
不。我癱坐在地上,這都是誰,為什么我的身上會刺著他們的名字,為什么。
告訴我,告訴我最后一個字是什么?
是......偃。
偃。
紅燭下,一切竟成了終結(jié)。
兩個月的短暫幸福雷電般閃過,我不得不回到紅船,在門口被一個乞丐般的女人攔住,她蓬頭垢面,臉上有一條猙獰的疤,她攔住我不斷地笑,紅船里有奴仆出來將她趕走,出入的客人問他們那是誰。其中一個說道:誰,您真不認識了。就是那個玉兒啊。
玉兒,她是玉兒?
兩個月前有人劃花了她的臉。天知道是誰干的,那后來她就瘋了。紅船當然不會養(yǎng)她,就把她趕出來,青樓這樣的地方永遠都不會缺頭牌,她以前多恃寵自傲啊,現(xiàn)在呢,不過是一個骯臟的瘋子。沒有人再會看她一眼,甚至施舍。
我說紅船怎么換頭牌了呢。
冰冷的言談。
我闖了進去,于是第一次在略顯光明的黃昏時見到了偃,他也看見我手中的匕首。他用笑容迎接我,他說:你看,一切都是我預料中的歸來。
給我答案!我嘶聲吶喊。
這樣短小可愛的東西傷害不了我。否則我不會是偃。他上前,很輕易的奪下我的武器。不過是一個答案,既然你已回到我的身邊,那我可以給你。
如果用這張恥辱的皮囊活著,我寧肯去死。
那我們來等吧。
等什么?
等夜完全黑了。
我們僵持著,等來黑夜中華光溢彩的紅船。于是,他扳開香爐后,密室的門開了,經(jīng)過輾轉(zhuǎn)的秘道,他讓我在重重的黑紗帳后看見那個金壁輝煌的屋子,他指著賭桌中一個又一個男子對我輕聲道:那些都是財可傾國的權(quán)貴與皇室,甚至有來自異國的貴族,全都不是尋常人可以見到的。
他們在做什么?
賭博。每一注輸贏都是窮人們用之不盡的財富。
他們不停地用各種賭具豪賭,很久以后,有司官出現(xiàn)決定了今晚的贏家,此時房間內(nèi)的燈光忽然暗了。有四個赤裸著上身的男人抱著一個女孩從屋子的另一端走出來,他們在中心空出的地方將女孩放下,她是醒著的,顫抖著的,男人們?yōu)樗ニ械囊路?,眾目睽睽中,她無力反抗,這時不知誰按動了機關(guān),女孩腳底下那方地面開始向上抬升,直到像張床的樣子,她反臥其上。然后又走出一個醫(yī)師般的人,他手里拿著一個包裹,攤開時里面是一枚枚金針,那個贏者的名字被寫在巨幅卷軸上從天而降,醫(yī)師看見它,于是拿出針在女孩的背上刺了下去,她痛苦地叫著,哭聲凄厲,但身子被四個男人按著,根本無法掙脫。
偃凝視我很久,終于他擦拭著我的淚水開口說話:
還記得曾每晚讓你喝的安神茶嗎?我特意為你調(diào)制的,能讓你被刺字時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只有在蘇醒時會暫時迷亂心志,于是我又刻意四處傳說你瘋了,隔絕外人與你的接觸,也就不會有誰發(fā)現(xiàn)你身后有字的秘密。
這時女孩身上第一個字刺完了,鮮血淋漓。
看,與你不同,她是醒著的。她必需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毫無反抗的被刺上那一個個昭示著屈辱的字,她的慘叫與淚水只有讓那些客人們更加興奮。新鮮與刺激的事物,在這個機遇均等的江南便是紅船長盛不衰的真正原因。
那玉兒呢?
玉兒,任何一個青樓都不會缺少一個她這樣的角色。不過是一張涂抹鮮艷的告示,招攬人罷了。她們?nèi)壳啻禾婕t船掙得錢還不如你身上的一個名字。
他伸手撫我的背,我恐懼地躲開了。
你不應該怕我。因為每一次,都是我親自站在你的身邊看著你,陪著你??粗麄冊谀愕募∧w上刺著字,你卻依舊睡得如此甜美,肌膚完美的就像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法自抑地愛上了你。知道我第一次親手將你呈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引起過怎樣的轟動嗎?錦兒,你不是曾經(jīng)深深嫉妒過玉兒嗎?其實你在紅船的盛名早就遠遠超過她了,只是你自己從來不知道......
夠了,別說了......別說了......
錦兒,我早已準備好承擔你的一生。可是你卻負了我,如果你沒有和他遠走,或許這一生你都不會知道這個答案,我將替你好好的保守著它,如果不知道也就沒有恥辱可言。何況我相信我可以給你幸福。
沉默。女孩身上的字終于刺完了,他們?yōu)樗潦酶蓛粞E,并涂上一種青色的顏料,女孩被四個男人抱起,送到贏家的面前,此時房間里響起雷鳴般的喝彩聲。我蜷在地上哭泣,掌聲淹沒了我的痛不欲聲,偃很努力地將我緊擁在懷里。
終于曲終人散。
我推開偃走出紅船。他無法挽留,我用匕首指著自己。
忽然有人在我身后大喊,著火了。接著是人群四處奔跑的腳步聲。各種嘈雜融匯在一起,我跑回正門,那里正有一個點燃自己,火球一般的人向里面奔跑,火星從她身上散開燃到柱子上,布料上,紅船剎那間燃了起來,房屋樓閣緊密相連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頓時成了一片火海,人們嘶喊著救火,但多數(shù)都在朝外逃竄。
火焰染紅了天空。我清楚地知道那個火人就是玉兒,一切就像是她為自己做的一套嫁衣,等待盤涅后裝點自己,我想她一定能成為仙子,她曾是那樣的美麗。于是我沒有哭泣,甚至羨慕她絕美的死亡。
直到一切成了廢墟,繁華似錦的紅船變成了黑色的焦炭。天空開始下起細雨,我在殘毀中找到狼狽的偃。他呆若木雞,像是遭受了天大的委屈,紅船或許早已是他的性命,而現(xiàn)在他已死去了大半。
我將手伸給他。我說:偃,走吧,就當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走,去哪里?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我,遺棄了我。
鏡湖上的那艘紅船被鳩子帶人駛走了。偃所有的財富埋葬在火海中,他便在轉(zhuǎn)眼間一無所有。這是不是就叫做罪有應得,而我卻還沒弄清楚什么才是罪孽。
和我一起離開這里。我們靠雙手生活,日出而作,而落而息,平淡地過完這一生。
他終于抱住我狠狠的哭泣。
我又一次以為一切就這樣結(jié)束了??墒俏覀冎皇窃谝黄鹌椒驳纳盍巳?,他沒有一絲笑容,所有說過關(guān)于愛戀的話,沒有一毫一厘的表現(xiàn)。他消失了整整一夜后,第二天清晨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是興奮的,眼里閃爍著新生與希望的光彩。
他走向我,而我卻在睡眼惺忪中看見他手中明晃晃的刀,他將它抵在我的頸上,然后自言自語:錦兒,你知道誰在昨夜找到了我,他曾是紅船最有財富的客人之一,他現(xiàn)在愿意重建紅船,并答應讓我參與打理,但他的條件就是要你身后的這張皮,那是幾乎所有參與賭博的貴客名單,并且它曾經(jīng)代表著紅船最鮮為人知,也是最秘密的輝煌。既然你說過它對你而言是恥辱的,那么就把它給我。至少它對我有用。
偃,你準備讓我死了嗎?
不,就只是背上這一塊皮。他眼睛是通紅的,神情完全的瘋狂。
偃,你看見過被活剝皮肉的兔子嗎?它們還有可能生還嗎?
給我,給我......
我看見他的喪心病狂。我仰起頭準備接受死亡。這時門突然被人踢開,一柄利劍從偃的身后刺穿而來,我看見沾著血光的劍刃從他的腹中出現(xiàn)。偃倒在地上,含著血泡笑著用手指著我的身體。他說:錦兒,多,多好的皮膚。
我抬起頭,看見魎。
快跟我走。
魎。我叫他。
什么?
是你叫人做的對嗎?
做什么?
玉兒的臉。
他無言以對。
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