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愛她,她是知道的。
1
元赫說,慢慢地陪著她走,便慢慢地知道結果。
作為元赫的哥們,俊浩是不喜歡硯耘的,說不上理由,但又有很多理由。
青島是一座屬于夏的城,有著長長的海岸線與歐式的古老建筑。元赫三年前從漢城來到此地,不為別的,只因這兩座屬于兩個國度的城離得太近了,一不小心便讓那些迷戀行走的人跨過了界限。
開這家琉璃作坊是俊浩的主意,元赫喜歡,便就此定下,小小營生,卻也能自得其樂,運氣好也被人稱上一句藝術家。
元赫滿足于這樣的生活。
遇見硯耘是在一年前,有種驚鴻一瞥就此淪陷的慘烈。元赫是個相信命運的人,他相信硯耘是他命中的死穴,狠狠地點在心頭最深的皺摺里,他喜歡這樣的歸屬感,愛上一個人的歸屬感。
硯耘是個有故事的人,元赫不知道在墨朵之前,硯耘都做過些什么,他只知道那場瘟疫后她從香港來到了此地,一呆就是兩年。
墨朵是一家沒有界限的小店,也算Bar,也算Café,也算雜貨店。元赫總覺得這家店子和它的主人一樣隨性而淡薄。
元赫總在黃昏后走進墨朵,坐在繡著紛擾圖案的大窗簾邊,望著硯耘坐在長長木桌邊底頭書寫的姿態。他明白她會在他的凝視中觸動到什么,然后她便抬起頭向他微笑,合上黃色卡其紙的筆記本,歡快地向他走來。元赫迷戀她綣起身子縮進懷里的那一秒,有種天地昏暗的明媚。這便是一年來,硯耘給他的所有。
俊浩說元赫是個傻子,滿足于這么微小的恩賜。而元赫卻覺得這是生命中最偉大的饋贈。
2
硯耘是喜歡元赫的。這是一個讓人覺得溫暖的男子。就像在溫暖的午后坐在草地上曬太陽,就像在最純真的年歲趴在櫥窗邊看昂貴美麗的衣服,就像種植一株向日葵望著它日日成長……那是一種無以言喻的安靜的溫暖,分寸地站在幾步的距離,給予尊重與適可而止的寵愛。
元赫愛她,硯耘是知道的。
元赫覺得硯耘的美是剔透了世事的。她有一張嫵媚的臉,不笑的時候很安靜,笑起來卻也能艷陽四射,有著分外的生命跡象。他愛她沉靜卻不荒蕪的性情。
硯耘總會空下大片的時間用來行走,任性地關上店門,消失無蹤。幾日幾周甚至幾月后便又突然出現,和消失時一樣隨性而沒有規律。帶著小小的變化和幾大袋旅行中購買的物品,放在店鋪的竹籃里兜售。
元赫喜歡硯耘與自己客人爭奪一件小物件的樣子,那么堅定而硬朗。客人呼出驚人價格,那個小小的女子卻眉毛也不揚一下,小臉偏轉,簡單而干練,不賣。
每每此時,元赫總會笑出聲來,硯耘聞聲便也跟著吃吃地笑,然后抓緊搶奪下的物什寶貝地藏到身后,幾步便躲到他的身后,安靜許久,仿佛一只吃飽的小貓。
元赫覺得硯耘其實是溫柔的,而溫柔,常常是富有力量的。
3
俊浩說,元赫,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的“在一起”,你和硯耘的算是哪一種。
元赫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硯耘說,元赫,我們是在一起的。
元赫點了點頭,然后沉默。
這年的夏來得遲緩,已入四月,仍有凜冽的寒。
硯耘裹一條長長的圍巾,坐在路邊抽一支薄荷微涼的煙。身后是墨朵厚重的木門,斑駁地架起一座墨紅的背景。
俊浩明白硯耘的美是高貴而不可探測的,透著歲月的洗禮與涼淡的修為。這個有故事的小小女子值得被人熱愛,只是他始終不能釋懷那樣適可而止的清淡,怎么配得起元赫全心的投入。
有時他也想探究關于硯耘的過往,但人總不是徹底自由的,并不是心內所想,便能放心去做。于是,關于那句簡單的“告訴我你的過去”便被擱置了。
車流過,俊浩跨下人行道,一路向她走去。
硯耘抬起眼,綻放笑容。
俊浩笑,提一提褲管,挨著她纖薄的肩坐下身,Hi。
Hi。
俊浩瞇一瞇眼,側過身抽走她手指間的煙,放到嘴邊深深一吸。
這煙不適合你,太淡。
嗯,你也不適合元赫,太淡。
硯耘低下頭笑,不語。
怎么不問我元赫在哪?
硯耘不理解地眨了眨眼,依然望著雙腳間小小的一片水泥地。
在一起的兩個人總是想知道對方的細節的吧,你不想念他么,即使只是短暫的不在一起。
硯耘抬起眼,坦誠。想念,可是想念是窩在心口的感覺,心對口的秘密才是藏得最深的感觸。不是么。
俊浩笑,在臺階上掐滅煙。硯耘,我真慶幸自己沒有愛上你。
硯耘格格地笑,這算是贊揚么?
俊浩笑,握起她落在肩膀的圍巾重新繞上面前小小的臉。
4
墨朵,closed。
硯耘為元赫做飯。
Spaghetti,水煮。薄薄的豬肉,切絲,料捏,少油淋熟。黃瓜,胡蘿卜,洋蔥,削絲。冰塊倒入煮熟的spaghetti。
豐盛的涼面。
元赫吃得呼呼作響。
硯耘換一身舒服的麻布衣衫,抱著大大的瓷碗,盤腿窩在沙發里,一根一根吸著長長的涼面。
元赫抬頭望一眼,窩心的溫暖。
他相信,他們是在一起的。
印度香蕈,大花紋的雪紡簾子,槿木直梯。
墨朵的閣樓便是硯耘的臥室,小而舒適。
元赫明白硯耘是懂得精致生活的女子,透著一股極至的狠勁。
俊浩說,心里有故事的人,是不能講故事的。
這晚,硯耘卻說,元赫,我來給你講個故事。
元赫本能地覺到疼痛。
硯耘輕松地聳了聳肩,卻透出了分外的傷感。他說,元赫,你知道人生中最可悲的事是什么嗎?她不給他回答的機會,兀自繼續。她說,是在你永遠失去一個人時,才發現,原來你是忘不了他的。
她問他要了一支煙,點燃,輕輕吸了一口,用力微笑。
她說,你可知道,我原本該是一個醫師,與其說他毀我一生,不如說我毀他一生……
5
那個叫Patrick的男子,香港大學Medicine的年輕助教,良好家境,光明前途。她則是那年入學的小小菜鳥,躊躇滿志,抱負宏大。他們的相遇,斷送了她原本應該的生命軌跡。他們就這樣被彼此吸引,洶涌地戀上,恨不能葬身,以愛。丑聞總像燒著的爆竹,一旦在底部燃著,也就一路劈劈啪啪地蜿蜒,直至灼盡。
元赫其實是明白的,那種站在人群中的無能為力。而硯耘只是淡淡牽動了一下嘴角,她說,少年時的愛,沖動而脆弱,卻也是全然的。
那年他們被雙雙趕出校園。
薄扶林道的春天有著暖暖的濕與香香的甜。
硯耘指一下遠處的山巒,Patrick,我想去一座又有山又有海的城。
于是,他們去到青島。
那是2000年的4月。
硯耘輕輕笑了笑,陷入悠遠回憶,來到青島的那一晚,我們住在破舊的小旅社。我問,我們要做些什么呢。他笑得那么快樂,他說,我們開一家小店吧,賣酒賣咖啡賣雜務賣夢想。
于是,他們向著那個夢想用心,努力,試圖用另一種方式圓滿夢想。
硯耘說,再給我一支煙吧。
元赫只是握住她的臂,拉入懷里。
她顫動一下,歸于安靜。
她說,他始終是屬于那個領域的,他不象托馬斯那般沉重地背負著生命之輕,米蘭·昆德拉是個騙子,他是騙子。
只一年,他便離開了她,把她一人留在了這個有山有海的城,那時,他們的夢想還未實現。
硯耘說,我不恨他,從不,他是有夢想的人,那正是我所愛的。
于是,她一人留下,繼續為他們的夢想努力,那時起,她學會了精致而繁碎的生活,從此明白,能愛自己到底的,唯有自己。
硯耘抬眼望他,撞上他刺刺的下巴,她說,元赫,我真的不恨他,所以結局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那一秒,元赫望見了她眼角的淚跡。
他回香港后,依靠家庭的力量與自身的能力,輕易便進入了屬于他的領域。
那一年他們并未聯系。
硯耘低下頭,聲音黯淡下去,她說,元赫,你記得嗎,那場瘟疫突然就開始了,并無征兆,當我突然意識到什么的時候,人們已經日日戴著口罩。
她開始日日擔心他,她知道他是醫德高尚的醫師,而那正是她所恐慌。
那日,她的賬戶突然匯入高額資金。她便明白,他發生了什么。
她立即申請返港,衛檢處的小姐用看待瘋子的眼神望她,然后投去一瞥訣別的眼神。她感到背脊冰涼。
硯耘抹一下臉,說,好了。然后堅強地直起身,綻開一抹顫抖的微笑。
他死了,他給她留下了所有的積蓄,夠她精致地生活一輩子。
他要她的硯耘后生幸福,富足地生活,夢圓,然后快樂。
硯耘說,他走了,我的夢從此半圓。
6
元赫被自己的狹隘嚇到,他明白自己憎恨硯耘那段媚俗的故事,卻仍然深愛著當下的硯耘。
俊浩說,當下的硯耘是經歷了那段故事的硯耘,你得明白。
元赫點頭,他明白,他是嫉妒著的。
硯耘坐在角落泡茶,冷藍色的砂石茶具,一口茶水,從這個容器倒入那個容器,握起,轉圈,輕晃。
元赫終于崩潰,一步上前,猛地打去她手里的杯盞。
他說,硯耘,生活不該是這個樣子,別再試圖用繁瑣而毫無必要的精致忘卻那些浮在生活表層的傷口。求你,不要再活在生活的深處。
硯耘并不意外,平靜地望他,她說,那你呢,你在生活的哪里?
元赫語塞,許久,他說,我在硯耘的生活里,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硯耘咯咯地笑。淚至唇邊。
7
俊浩說,其實愛情就是想不開,想開了,也就沒有愛情了。
元赫想不開,硯耘也想不開,只是他們要是能夠一起想不開,也便圓滿了。
石老人。硯耘一直喜歡著這個名字,透著些許清渺的禪味。
那片荒蕪的海灘也已進入開發,也許明年,這里也將游人如織。
他們并肩坐在海邊。
元赫在沙灘上挖一個洞,埋入他們相握的手,仿佛這樣便能留住她一輩子。
硯耘說,以前覺得,不能把自己交給一個人,就把自己交給一座城,只是,突然就那么疲憊了。
元赫說,跟我走吧。
硯耘笑了笑,抽出了被他緊握的手,翻動的沙土零落地露出不完滿的傷口。
元赫低下頭,仿佛自言自語,他說,沒關系,沒關系。
8
俊浩笑,望一眼對面倚靠在一起的兩個人,他說,其實,在一起就好。
那一年,墨朵關閉了半年。
木桌后的一雙戀人曬成了兩張紅臉。
俊浩問,你們去了哪?
元赫說,秘密。
于是,俊浩不再探究。
水經過城市變得深邃,她經過他,走向另一場愛情……
-end-
2005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