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滑愛在夕陽的余輝里下河。他屁股上吊著一個柳條魚簍,東一搖西一擺,同他前面的家伙遙相呼應,這時候他就想入非非。
他想那一回狗旺媳婦偏偏這時候到河邊,冷不丁地跳到河里。剛下一場暴雨,水賊深賊急。你想死,別在這時候跳,你半夜里跳去,半夜里沒人,這女人!
老滑你就好想這!他責罵了自己一句,將褲子脫在水邊,撩起一把水,在大腿上搓了幾下,對著河水大聲吼:“啊哧啊哧。”接著他又公鴨般地唱:“辣椒薺,辣椒花,哧哈哧哈到咱家。”他慢慢地往水里走,草生魚、鰱魚在他的小腿間竄來竄去。他不動聲色,也不彎腰,任魚兒咬他的粗硬的汗毛,尾巴蹭他粗糙的皮肉,癢癢漬漬,舒坦味兒順著汗毛眼滋溜滋溜直往心里鉆。他舒坦極了,手慢慢地貼著大腿住下滑,突然滋溜一下,一個水底撈月,兩條魚兒便抓在手里。魚在他手里擺尾巴,鼓眼睛,噘嘴唇,他哈哈笑著:“兄弟,咋樣,上當了吧!”順手一扔,兩條小魚不偏不斜落進簍里。
太陽的余輝收盡的時候,他的魚簍滿了。他愜意地把無名指彎曲起來,放在嘴里,嘟——,打個唿哨,又張開胳膊,啦啦地趟著河水上岸,掂起褲子,往肩膀上一搭,回頭望一眼河水,河水汩汩地流去,剩下一片靜靜的夜影。
第二天天剛亮,老滑提著一簍魚來到集頭上。剛站定,大胡子老八便湊上來,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老滑,今天夜里滑那小寡婦肚皮上了嗎?”老滑仍和摸魚時一樣,不動聲色,伸出大手捋一下老八的頭巴子,板著臉說:“沒有。滑到兄弟媳婦腚上了。”接著二人便大笑一陣,又罵。
不一會兒,有人問魚。
“老大,魚多少錢一斤?”
“不論斤。”
“論啥?”
老滑拿眼白白買魚的人,頭一扭,不理睬人家。
老八笑哈哈地對買魚人說:“老弟,你不常趕集吧,在這沙河兩岸,誰不知道,老滑賣魚——論堆,你隨便給他幾塊錢,掂起魚走就是了。”
那人掏出五塊錢,丟給老滑,將魚倒進菜籃里,轉身就要離開。
“站住!”老滑大吼一聲。
那人嚇了一跳。
“看不起人咋的,這魚值四塊八,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賣,拿零錢!”
老滑賣了魚,走進街旁的小酒館,遞上五毛錢。酒家將一端白酒倒進一個小黑碗里。老滑看也不看,一揚脖子,將一碗酒倒進嘴里,只聽咕咚咕咚兩聲,喉結動了一下,他哈了一聲,用手一抹嘴巴:“呀,真得真得!”
瞧著老滑那自在的樣子,村里許多年輕人也都在太陽的余輝里下河摸魚,可是誰也摸不著,這才不得已向老滑求教。
“滑叔,教教俺。”貓跳央求。
“放屁,讓你娘一人跟我一夜我也不會教。”老滑說著又去捋貓跳的頭巴子。
貓跳他們仍不甘心,終于想出了一個坐收漁翁之利的辦法,每天交給老滑幾塊錢,他們再拿魚去賣。可是這樣仍不行,每天的傍晚,幾個愣小子躲到柳樹杈上,偷看老滑摸魚,一月后,滑叔的絕活終于被人偷了去。
從此,集市上的魚一天天漲價。
這事兒,一轉眼就是好多年,村子里蓋起了一座又一座的紅磚青磚瓦房,比先前生機了許多。老滑高興的時候,就捋貓跳等人的頭巴子,一邊捋一邊罵:“我×你娘!”
夏天,河水一下子漲了許多。老滑喜歡漲水,一漲水他便來了精神。中午,太陽毒得叫人心焦,老滑等不到天黑下河了,他領著貓跳一伙男人一口氣跑到河邊,憋下去,河水冒著氣泡,打著旋渦,其他人都露出了水面,老滑仍沒出來,貓跳他們驚叫著:“老滑叔——老滑叔——”。
好大一會兒,老滑在很遠的地方鉆出來了,他搖了搖頭上的水,高聲叫道:“不對味兒——”
大家都摸不著頭腦。
老滑開始踩水,他踩水的技術用城里人的話說,真是酷畢。只見他高舉著雙手,雙肩晃動,雙乳露出水面,逆流而上。他游過去的水面上水花拉成了一個“之”字形。其他幾個漢子只顧看老滑精彩的表演,嗆得喝了幾口河水,岸上柳樹下乘涼的女人顧不得河邊正脫衣下水的男人們,紛紛站起身,搖著手喊:“老滑,你個水鬼!”
老滑終于沒勁了,重又鉆進水中。等他冒出水面的時候,一手抓住了一條草魚,他走向岸邊,正要向人們炫耀他這雙手抓魚的絕活。突然,他的心沉下來,魚全是半死不活,回頭一瞅河水,河水微微發黃發黑,還夾雜著絲絲縷縷的漂浮物。他彎下腰,連喝了幾口河水,又吐出來。
貓跳他們驚奇地圍上來,老滑誰也不看,頹然地仰面躺在沙灘上,任太陽烈烈地暴曬。
老滑天天坐在柳樹下發呆,像一尊雕塑。一天,他的外甥從城里來看他。他仍在河邊看河水,河水比先前越發青黑了,死魚被人們撈光了,伴隨而起的是塵埃樣的小河蟲。
“舅舅,您別難過,天無絕人之路。”
“孩子,不用你開導我,舅雖不識字,可啥理兒不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往后的日子長呀!”
“舅,你看那河蟲,城里人用它喂金魚!”
“真的?”老滑驚喜地站起身。
“一點不假,價錢好貴哩!”
老滑高興得抱起外甥,騰地扔進河水里,對著河水大叫起來。
“啊哈,咱又有活路了——!”
二
撈河蟲又是一幅壯闊的場面。
一根又長又粗的麻繩系住一大塊白紗布,白紗布其實是一張碩大的網,覆蓋著半個河面。老滑赤腳光背,將長長的繩搭上肩膀,他學著黃河船工的樣子,一聲長喝:
“啊哈哈——”
麻繩深深地勒進肩膀,雙腳在河邊踏出一個又一個深窩,紗網在河水里緩緩行進,汗水像一條條小河,從他的頭上流下,通過脖梗和脊背,浸入他寬大的短褲,短褲濕了,一會兒又滲出白白的堿印,像一張又一張叫不出名字的地圖。幾個小孩正好放午學,他們跑到老滑爺背后,舉手抓住纖繩,看似助勁,其實是調皮地打著滴溜。老滑也不回頭,罵一句:“我日你奶奶!”將纖繩猛地一松,幾個小孩仰面躍在水邊,水鴨子一般笑著。
該收網了,老滑轉過身,雙手交替拉繩,紗網一步步靠近岸,等全部拉上岸時,網里癟癟的。他將胳膊伸進網,掏出幾把濕漉漉的河蟲,其實那河蟲算什么蟲,和青苔沒什么兩樣。老滑將濕河蟲晾在路邊,下好網,又急忙上路翻曬,一遍又一遍,細心得像是在繡花。
河蟲要好多天才能賣一次,并且要跑很遠的路。他賣河蟲回來,仍然到集上買酒喝。不過,酒館不賣散酒了,他就買一瓶拿回家,到晚上往懷里一揣,拖沓拖沓地走到龍爺家里。龍爺坐在床上,他在床沿。
“咋樣?”龍爺問。
“不咋樣。”他用嘴將瓶蓋咬開,自己呷了一口,又將酒瓶遞給龍爺。
“聽說河兩岸要蓋大工廠。”龍爺說。
老滑也不吭聲,奪過酒瓶。他一邊喝一邊想。
爹捉黃鱔那法真絕。
爹說,黃鱔和水長蟲差不多,差就差在頭和尾上。黃鱔頭圓尾扁,水長蟲頭扁尾圓,要是看不準得吃虧。爹看得準,一看水邊有點黃油花,爹就輕輕用腳一抹稀泥,黃鱔就露出來了。爹說,這窩里有三條黃鱔。說著彎下身兩手一兜,一手抓住一條,離頭半分離腰半分,第三條黃鱔剛想出溜,爹嘴一張,咬住了黃鱔的尾巴,頭輕輕一擺,一條黃鱔飛出去,落在岸邊的干土里,一動不動。爹說,這手法叫三分天下,可我沒學會,只學會摸魚。
“蓋上工廠好,年輕人可以進廠里當工人,我還可以拉弦子唱小戲,可你那摸魚的絕活是小兔尾巴,長不了啦。”龍爺沒頭沒尾地說下去。
“×他姐!”老滑狠狠地咽了一口酒。
他又想,大概黃鱔最恨的是俺爹,魚最恨的就是我。我最恨誰呢?
三
從城里未來往往的車輛多起來,河上新修了一座又一座的橋,大工廠、小工廠、住宅區和各種機構好像一夜之間全冒了出來,小河突然變得面黃饑瘦。城里人的灑脫、精干、說話、言談的文雅,年輕姑娘的細皮嫩肉,駭得村人們傻愣了許久。現代文明使一向守舊的鄉下人手足無措。
老滑每日里無事可做,便沿著河岸看紅磚和水泥砌起的高墻。他用手摳摳磚縫,石塊一樣硬,再仰面看鉆入云眼里的煙囪,只覺頭暈目眩。再看河里,一條一條的水泥管正淌著污水,河水默默地接受著這畸形的兄弟。連河蟲也銷聲匿跡了。
老滑繞著工廠的圍墻轉了一圈又一圈,突然墻里飛出一物,砸在他的肩上,他正想高聲叫罵,可是那飛物吸引了他。原來是一個盛酒的紙盒,又花又好看。他知道,能用紙盒裝的酒都是好酒。他揀起來,用鼻子聞聞,拿衣袖擦了擦,拿回了家。第二天,他又拾了好幾個花花的酒盒。
老滑又逐漸變得樂觀起來。他拾的酒盒竟然賣了好幾塊錢,這比摸魚和逮河蟲還劃算。
開始,他只是在墻外轉悠。后來,他開始走進高墻內,緊接著,又大膽地挨門挨戶地拾。不長時間,有錢的沒錢的,喝酒的和不喝酒的,都和他文明地相識了。
“老滑,快拾這個酒盒。”
“滑老頭,這個盒值伍角,快拿去。”
老滑懷里抱得滿滿的。干脆,他每天從家里拿出兩個空化肥袋,每天都是滿載而歸。
一些家屬挺喜歡這個干巴巴的鄉下老頭,見了面便和他嘮叨。
“老滑,聽莊上的人說,你有相好的,狗旺媳婦是不?”
老滑笑笑,也不反駁,也不搭茬兒,只是說:“有空酒盒快給俺。”
“有也不給,說了再給你,嘻嘻!”
老滑也不強求,笑了下說:“留著啥用,又不能當夜壺使。”
有教養的家屬們被他逗得嘎嘎亂笑。他佝僂著身子,理了下自己滿頭茅草一樣的頭發,臉皺成一小把,愜意地改換門庭。
一人家里正擺著酒宴,他湊上去,站在門外。停一會,一瓶酒完了,他取下酒盒。站在門外繼續等。
“老滑,來喝一杯!”
“不不!”他擺擺手。
“老滑,你別在這里等了,把那幾瓶沒喝的全取下拿去!”主人大方地說。
老滑固執地搖搖頭,往外退了幾步,仍然不肯離去,直到酒場散了,他才收拾了一下,歉意地一笑,轉向別處。
主人又好氣又好笑地指著他的背說:“嘿,這鄉下人!”
四
中秋佳節,本是個揀酒盒的好時機,但老滑沒有去,他自己辦了一桌很豐盛的酒席,將貓跳、龍爺、張花花、老黑、榆根叔等人請了來。
大家都弄不明白咋回事兒。
菜是大家從來沒吃過甚至連聽說也沒聽說過的。
酒全是帶紙盒的國優部優省優。
幾個人伸長脖梗,筷子蹲在桌面上,口水涌到嘴唇。
老滑先倒了一杯酒,獨自喝下去。“今天也沒外人,叫你們來,是想讓咱們值過值過。恁些年,論過日子您都比我暢潤,老婆孩子都有。可我,摸過一回女人不假,那是打河里撈人家,不摸不行。要論手藝,我不如俺爹,你們又不如我。可我呢,啥樣?誰不清楚,可這會呢,咱手藝停滯不前了,你們又不如我啦,說實話吧。我有錢了,是揀的,揀的,一萬塊,一萬塊呀!”
大家放下筷子,吃驚地望著老滑。老滑繼續說:“那一回,我拾了個月餅盒,拿回家一看,那月餅長毛了,俺掰開月餅一看,呀!里面盡是錢,你說這城里人也真是,把錢放月餅里干啥?哪里不能放。俺當時就跑到幾家去問:你家丟錢嗎?都說沒丟,誰有錢往外丟。我也想學雷鋒,把這錢交到公家去。可一想那些人全靠不住,就自己藏起來。”
“我這一萬塊,打算給狗旺娘幾千,人家孤兒寡母的,難呀!”老滑說到這,老眼淚花花的。他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子又喝了下去。
“剩下的錢,我想,我想——打一場官司。”大家都不明白他說話的意思與人無冤無仇,和誰打官司?
他手端酒杯,又連喝了幾杯,對著他的小黑屋頂,咯咯地笑了幾聲。小黑屋頂羞澀地落下一片塵土。突然,老滑手一松,叭,酒杯掉在地上,酒在地上滲,老滑身體一軟。
“老滑,老滑——”
“老滑叔——”
再叫也不省人事。龍爺說:“看看,樂極生悲,樂極生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