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獲得世界
1980年的全國圍棋比賽分兩階段進行,四月份的預賽被安排在黃山腳下,九月份的決賽被安排在樂山山頂。在有120名棋手參加的預賽中,我獲得了最好的成績——全勝。九月,圍棋手又匯聚在四川樂山。賽前有人問我是否有決心擊敗聶衛平奪回冠軍?!笆堑摹!蔽液敛缓鼗卮?。
在技術上我是自信的,我應該并且可以在1980年的全國賽中奪回桂冠。但我深感自己的體力一年不如一年,在樂山的全國賽之前,我多次預感自己的競技生涯快要結束了。戰鼓擂響了,我第一場比賽的對手是河南小將劉小光。小光才20歲,他那敏銳的感覺、精確的計算足以在白刃戰中擊垮任何對手。這局棋我過分自恃,沒認真考慮對手的風格,終于敗下陣來。第三輪我又受挫,對手是16歲的小將馬曉春。這以后我努力地拿下一盤又一盤,第七輪我戰勝了心目中的對手聶衛平。
比賽數輪后,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大便全是黑色,之后幾天也是如此。我曾聽說過大便黑色是便血,連連便血向我提示著難以承受的疲乏和虛弱。最后兩場比賽我連遭挫折,我決心要奪回冠軍,結果卻得了第三。回想1960年我第一次參加全國賽,那次也是第三。二十年后,我最后一次參加全國賽,又是第三。這恐怕是命運的安排吧。
在成都休息了一個星期,其他棋手在體力上都得到程度不同的恢復。而我呢,非但沒恢復,卻日見虛弱。九月十四日,“新體育杯”賽揭開戰幕。第一輪是全國各地的強手對四川的業余棋手。對強手一方來說,這一輪比賽與休息無異。但這一天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虛弱,我靜臥在床上,搭了自己的脈搏,每分鐘要跳一百三十次以上。我不禁跟同臥室的伙伴說:“恐怕我要不行了?!?/p>
凌晨一點多,我感到要嘔吐,得趕緊開燈上衛生間。一進衛生間,我吐出三大口鮮血。吐完血,我只感到如虛脫一般,蜷縮在床上簌簌發抖。可是明天我還要投入比賽,一定要爭取睡一會兒。突然,又一口血沖出來,這次終于被同伴發現了。
我們來到了附近的一所醫院,急診室一位中年醫生認真地察看了我的病情。他檢查了我的血色素,只有四克,病危!他馬上給我打了止血針,緊接著給我輸血。猛然間,我又吐出幾大口血,幸虧我被及時送往醫院并且那位中年大夫果斷地采取了措施,不然后果難以想象。
一會兒,成都的一位副市長帶著幾位醫術高明的內科醫生來給我會診。由于查不出其它癥狀,就初步診斷為急性胃炎。為了讓我得到較好的治療,這天上午將我轉到四川省醫學院附屬醫院。就在這天下午,當我躺在病床上休息時,忽然敏之走了進來。太出乎意料了!我凌晨被送往醫院,才十來個小時,她就從北京趕來了。
后來我做了胃鏡檢查,在幾位醫生極其認真的檢查下,終于發現了在賁門部位的一個惡性腫瘤。醫務人員瞞了我,又怕病人家屬控制不住感情,也隱瞞了敏之。數天后,我由羅建文陪同回京。9月29日,我躺在北京首都醫院的病床上被推往手術室。醫生們編造了一些理由說我要挨一刀,并且是不小的一刀。我懷疑他們說話的真實性,不過既然說要開刀,那總是有必要開的。我不愿胡思亂想。我多少有些相信命運,如果注定我不行了,那著急也沒用。反正到了醫院我就把自己交給醫生了。
開刀當然不是有趣的事。虧得給我做手術的醫生醫術和人道都是最佳的,每每有人指著我胸上那一尺多長的刀疤說:這個手術做得非常漂亮!十天后我能站起來了。我往磅秤上一站,好家伙,二十斤肉不翼而飛。然而這對于一個以前顯得胖了些的人來說也不算是壞事。
清華大學一位患了癌癥的教授到醫院來探望我,在言談之中他這么說了一句:“你的病和我是一樣的?!迸赃叺淖o士大吃一驚,馬上找借口把這位教授拉了出去。首都醫院善良的醫生護士們不忍心讓我面對癌癥的打擊?!懊糁?,我的病情你一定要如實告訴我!我還有工作要做,你是理解我的?!?/p>
終于一位醫生來到我的身邊,手里捧著我的病歷,源源本本地介紹了我的病情。為了讓我確信,他還要我親眼看看自己的病歷。我不看,已無此必要了。我發自內心地說了聲:“謝謝!”
這年年底,我到上海去療養。我隨身帶了些必要的資料和稿子,一種嶄新的生活在等待著我,這種新生活對我充滿著誘惑力。
誰知死神對我并不罷休,它的陰影緊緊地伴隨著我。抵達上海的那天晚上,我感到渾身乏力,不思飲食,還不時惡心。第二天我立即被送往上海市的瑞金醫院——轉氨酶高達1000,是輸血引起的黃疸性肝炎。在瑞金醫院里我躺了足足五個月,在這期間死神向我發起了猛烈的攻擊。我一天瘦似一天,周身的皮膚一天黃似一天,兩眼居然變成綠色,我照了鏡子不免聯想到荒野中的餓狼。我的黃疸指數幾乎上升到極限了,隨時可能告別人間。但死神終于被擊退了,與死神對陣的絕不僅僅是我個人的肌體,而是由很多力量組成的一支壯觀的隊伍。我活了下來,我終于出了醫院的大門,看到了原來司空見慣而如今一切都那樣新鮮、動人、充滿生氣的街道、商店、行人……我從死亡線上又回到了這個世界里。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我體味過失去這個世界的滋味,我充分地享受著重新獲得這個世界的歡樂!
我的心臟在我虛弱的身子里強烈地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