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滑鐵盧

無論皇權是用刺刀還是鮮花來修飾，無論絞刑架上吊著的是路易十五還是羅伯斯庇爾。“巴黎總是巴黎！”——名利場里和華爾茲一同旋轉的顯貴經常在喝酒的時候這樣感嘆，話語里夾帶著香檳的氣息。是的，巴黎，它仿佛長著一雙插滿玫瑰的翅膀，飛翔在人間苦難的上空。它縱容著貴婦如同皇家獵犬在肉鋪中那樣肆無忌憚地掃蕩花店；它默視著大肚子的紳士在出門散步時如同國王的馬車在貧民窟中那樣橫沖直撞。當然，它會對你說，這一切就和上帝的存在一樣合情合理。無論凡爾賽宮的尖頂是誰的旗幟在招搖，這個可愛的，在溫柔鄉中酣睡的城市總是有貴族，他們總需要咖啡館。

可是法國的靈魂不在巴黎，盡管那里的宮殿是如此的華麗，盡管那里的舞會是如此的魅惑。在那洶涌的大西洋，在那煙霧繚繞的圣赫勒拿島上，那個靈魂實體正在逐漸死去。而此時巴黎這個無憂的花園正在輕歌曼舞里旋轉，在滿天焰火下微笑。

一、英雄的紅細線

微弱的燭光努力地勾勒著石屋的輪廓，在墻角，它放棄了。它像頑皮的孩子，又讓光芒在墻上的佩劍上不斷流動。一個矮小的人躺在一張低矮的石床上，眼中泛著光輝。床前的木桌上有一張展開的地圖，上面的皺痕有如一位年老戰士的臉，寫滿了滄桑與堅毅。地圖上的箭頭連成一條英雄的紅細線，穿越西班牙，橫過德意志，沖刺俄羅斯，回馬奧地利。盡管反法洪流讓它幾近斷裂，盡管持久的征戰一度磨平了它的鋒芒，但這縱橫歐洲的紅細線依舊劃過一道銳利的弧線，就像沖鋒的騎士手中的長矛，一往無前地刺向滑鐵盧，刺向歐羅巴的皇座，在那迷霧重重的一八一五。

拿破侖無神的雙眼掃過窗外的霧雨，一切就像昨日剛見過的密友那么熟悉。滑鐵盧，１８１５年的滑鐵盧，在６月１８日的黎明到來之前，軍帳也浸潤在這朦朧的霧雨中，青草味的濃霧就像歐洲的時局一般撲朔迷離。但一切又是如此明了，只需晨光驅散迷霧，只需旗幟在原野上交錯，巴黎城里的書記官就可以在國史中宣揚帝國的輝煌，或是歡呼皇帝的流亡。

在滑鐵盧我就該選擇死去，或者是在莫斯科。在那些時候，我會以戰士或是征服者的名義死去。而我茍活至今是因為我相信三色旗是不會在凡爾賽宮上降落的。可是，可恥的背叛便是巴黎老爺們在我撤退時所做的一切。我無法相信，那支偉大的軍隊就這樣滅亡，他們摘下勛章，去取悅貴婦；摘下帽徽，送給拖著鼻涕的頑童。從此趴在波旁王室的腳下，親吻著他們的腳說：“你是我的主人。”不，這不可能！雖然我會死去，但我的靈魂將會長存，我的戰士不會背叛，我的軍隊不會失敗，我的旗幟仍將永遠飄揚。戰斗，只要戰斗，我的軍隊就會常勝，我的名字、我的帝國就會復興。戰斗！偉人眼中的最后一絲火焰黯淡下來。他不知道，他的生命的最后一刻還是一個無畏的戰士與君王，他的失敗絲毫無損于他的威名。他不知道，他的名字被法國人所永恒地尊敬，他所與之抗爭的封建皇權，在不久之后，就如同腐朽的巨木在烈焰中焚盡。他不知道，因為當圣赫勒拿島上新的曙光照亮這個陰暗的石窟時，他已長眠不醒。當忠貞的隨從為他穿好軍裝，在他身邊為他鳴響不絕的禮槍時，他己無法回憶，六年前的那個清晨，他在連綿的槍聲中來，策馬揚鞭，迎著陽光去挑戰那不可知的命運。

二、皇帝的最后一戰

這世間，唯有太陽的光輝才可以沖破一切黑暗。我，就是那個太陽。

——拿破侖

６月的滑鐵盧和７月的滑鐵盧或是６月的其他歐洲地方并沒有什么差別，一望無際的低矮丘陵結成土壤和綠茵的湖泊，泛著不經意抖動的微波。金黃的小麥在這湖泊中飄香，盡管農夫將不再有機會收獲他們的芳菲。但對于法蘭西，對于英吉利，對于反法聯盟的成員，這便是莊嚴的末日審判場。炮火將代替圣母主宰審判，鮮血與忠誠將代替善惡左右裁決。滑鐵盧，它從來不是一個戰勝者痛飲美酒的地方，它代表的是失敗的勇士最后的搏殺。

駿馬的嘶鳴，刀槍的摩擦。盛裝的法軍元帥坐在戰馬上，高舉著左手。整齊的法軍步兵陣在平原上一字列開，清一色的三色帽徽底下是同樣充滿勇氣與激情的雙眼。對面山坡上的反法聯軍在一起，如同一塊礁石在等待狂濤的席卷。拿破侖在正午的陽光下，在方陣的前方縱馬奔馳，讓每一個士兵都能看到他斗篷上浸染的硝煙。此起彼伏的號令響起，高舉的旗幟在馬賽曲的鏗鏘中飛揚。拿破侖拔劍立馬，劍鋒指向膽寒的敵軍，指向布魯塞爾的黃昏，指向帝國的黎明。方隊踏著堅定統一的步伐，讓大地在腳下震顫。聯軍的炮火拖著黑煙在空中劃過濃重的痕跡，那光輝如同太陽神的戰車那樣耀眼。然而戰車中卻伸出死神的長鐮，讓軍旗和生命一同燃燒，讓方陣與麥田一起撕裂。但在這血與火的煉獄里，拿破侖依舊吶喊著揮著長劍奔馳，讓法蘭西的士兵跟著他踏上聯軍的陣地。盡管紅色的海洋在平原上逐漸擴散，盡管嗜血的飛禽在天空回旋，盡管紅日的光輝在黑煙里淡去，法蘭西的士兵依舊沒能突破那犬牙交錯的防線。失去戰馬的元帥高擎著沾滿護旗手鮮血的旗幟，召喚著士兵發起新的沖鋒。任憑流蘇與綬帶在凌亂的軍服上散落，任憑流彈與冷槍在耳邊呼嘯而過，任憑鮮血與尸體在身后留下一條扭曲的軌跡，直至無人與他一起吶喊。

“你穿上軍裝，就要像你父親那樣，勇往直前，永不后退。”恍惚間那是母親的聲音。元帥倚著旗幟，挺立在山坡上，就像他無數次騎著戰馬接受檢閱時那樣挺拔。“跟著皇帝走，邁向他長劍所指的方向。”這是他在兒子參軍時說的話。可他在哪兒？元帥茫然地環視四周，握旗的手卻突然開始猛烈地顫抖，他手中握著的不正是兒子用生命護衛的旗幟嗎？紅色的山坡，死去的士兵，沖鋒的旗幟，也許真的是皇帝的最后一戰。第七次反法同盟，他們是這么稱呼他們的團伙，因為他們恥辱地失敗了六次，這一次，也許終于得逞了。可是今天，即使是最后一戰，我也要跟著皇帝，去書寫法蘭西的精神！元帥扛起大旗向前沖去，面對著洶涌而至的火海，他展開了雙臂……

天邊響起新的號角，飛奔的援軍拖著喬治三世的大旗。空曠的山坡上，不倒的身軀旁，斜立著飛揚的法國三色旗。

三、紅色勛章

“我回來了，在那恥辱的一年之后，在這背叛者逃竄的時刻。我，拿破侖，在１８１５年重建了他的帝國。而你們，忠貞的騎士，萊比錫的挫敗只會磨利你們的長矛，俄羅斯的風雪只會擦亮你們的榮譽。現在，跟我走，去滑鐵盧，去用你們的鐵蹄踏碎那些君王復辟。為了你們的榮譽，為了我們共同的法蘭西！”

在拿破侖東山再起，重建帝國的１８１５年，在巴黎層層疊疊的咖啡館的窗戶外面，在貴族們心懷鬼胎的歡呼聲中，拿破侖向他的騎兵發出了進軍滑鐵盧的號召和授予獎章的許諾。但那時，無論是拿破侖還是他的騎士都不知道，馬鞍上的彎刀將成為擊敗獲增援的聯軍的最后一絲希望。

陣地里的聯軍士兵聽到了夏日里的奔雪，在平原的那一頭擂響了荒野。地平線上掠過一片長刀的閃光，如同寒夜里在海的波濤上那無垠的月光。密密麻麻的槍口已對準了那一股飛奔而至的狂潮，扣住扳機的手指在微微地顫抖，等待著指揮刀落下的瞬間。這是一場以生命為賭注的較量，聯軍的手指只能扣響一次扳機，如果馬蹄依舊踏開輕塵，他們對世界的回憶將停留在刀鋒的舞動中。戰馬卷起的陣風吹動了戰士的衣角，也許拿破侖沒有意識到，但每個騎士都很明白，他們將不再有機會在胸前添上新的璀璨，滑鐵盧將是他們最后一次吹響沖鋒號的地方。他們策馬前進，看著馬步逐漸在野草間舒展，在山坡上他們飛馳，迅猛得沒有后悔和退縮的時間。也許在十年以前，他們都還只是田園間的牧童，追逐著野兔，依偎著母牛小憩。午后的陽光是他們一天中最大的期待，父親的糖果是他們生活最甜的回味。是拿破侖和法蘭西的軍旗改變了他們，他們成了法蘭西征戰南北的騎士。他們從此有了榮譽，有了光輝，有了信念；他們從此頭戴燦爛的頭盔，身披華麗的胸甲，把法蘭西的旗幟插遍一片又一片的平原；他們從此成為拿破侖長劍上的鋒芒，出現在每一處戰場的危急關頭；他們總是力挽狂瀾，用長矛、用彎刀、用鮮血、用生命鑄成法蘭西常勝的神話。但，這是最后一次。眼前，綻開一片步槍齊射時奪目的火光，他們高舉著彎刀，迎著彈片與死亡前行，為了皇帝的復仇與榮耀，為了他們的光榮與夢想，也為了法蘭西那紅照的夕陽。

煙霧夾帶著勇敢的靈魂散去，主戰場上的聯軍士兵揮動著旗幟沖下山坡。一匹法軍戰馬驚惶地環視四周那一片沖鋒的腳步，又低下頭，徒勞地輕舔著主人冰冷的頭顱。騎士們躺在地上，沒能看見拿破侖的腳邊撒滿了白色的獎章。他們已不再需要，因為他們胸前鮮紅的彈孔，便是授予他們的最好的紅色勛章。

四、近衛軍的榮譽

在那潰散的軍團旁邊。在那拖著尸體狂奔的戰馬旁邊，在那簇擁著撤退的將軍們旁邊，在那燃燒著斜插著飛揚著被人踐踏著的旗幟旁邊，有一個方陣絲毫沒有移步。他們是法蘭西陸軍中的精華——老近衛軍。他們比任何士兵、任何將軍，甚至和拿破侖自己一樣忠于他的姓名。當失敗已無可挽回，聯軍已蜂擁而至，王朝已危在旦夕時，他們便和他們的皇帝一起，共同用死守來為撤退爭取時間。

這樣的場面，他們視若無物，他們都是橫跨過整個歐洲的勇士。自從拿破侖握緊了手中的佩劍，他們便跟隨他飛越阿爾卑斯，征服亞平寧，炮轟獅身人面像，東征俄羅斯，浴血奧地利……莫斯科郊外那徹骨的寒風曾經凍結他們的肢體，萊比錫平原上條頓騎兵的長槍曾經洞穿過他們的軀體。然而勝利者不在于常勝不敗，而在于他能屢仆屢起。這是拿破侖銘刻在他們心中的信念。

近了，那些年輕而狂熱的臉；近了，那些飛揚的塵沙，疾雨般的馬蹄；近了，那些狂暴而貪婪的悍將的呼喊；近了，那些渴望金錢與榮光的靈魂。但遮天巨浪終究嚇不退堅毅的礁石，他們是皇帝的近衛軍，他們的榮譽是無上的忠誠，他們為了近衛軍的榮譽舉起槍口……

巴黎還是巴黎，舊的奢華抹上新的鍍金，無論絞刑架上掛著的是誰。一個老人牽著一個孩子在街頭漫步，老人披著一件破舊的近衛軍大衣，在這個出賣一切以換取虛榮的城市顯得格格不入。貴婦們掩鼻而過，一只獵犬撕扯著它被戰火熏黑的衣角。他們在巴黎榮譽軍人院的大門前停下腳步，老人痛惜地撫摸著衣角，眼里的淚水流出了四十多年前的巴黎。１８１５年的春天，一個矮小的人出現在巴黎，面帶微笑，目光如炬。他每前進一步，身后便多一面光輝的旗幟，滿街的鮮花為他飛灑，巴黎圣母院的鐘聲為他敲響。終于，如云的戰旗覆蓋了香榭里舍的梧桐，覆蓋了巴黎的咖啡館，也覆蓋了波旁王朝的復辟。法蘭西第一帝國如同蓬勃的紅日再一次在歐洲升起。但當梧桐的殘葉覆蓋了春天的鮮花，皇帝已經帶著法蘭西的驕傲獨自離去，去了遙遠的圣赫勒拿。那一年飄雪的街頭站滿了孤獨的退役軍人，穿著近衛軍的大衣，忍受著貴族的譏諷、惡犬的狂吠和波旁王朝的警察們的虎視眈眈。他們在等待，等待著他們的皇帝重新踏上法國的土地，微笑地出現在街頭，向他們招手。直到夜幕席卷著窮人的嚴寒和富人的狂歡一次次地降臨，直到馬車濺起的污水和著霓彩的燈光撲滿他們的全身，直到六年后的飛雪灑滿出現在遠方的靈柩。

“爺爺，皇帝在那里面嗎？”

“不，他不在。他曾經在滑鐵盧，在槍聲最密集的地方，在炮火最震耳的前線，在我們每一個近衛軍的身邊。但他現在不在這里，他在阿爾卑斯，他在巔峰上拄著國旗向我們微笑。他在那里，只要滄海桑田的變遷沒有讓阿爾卑斯夷為平地，他就永遠在那里，而且比那山更高。”

作者系浙江省臺州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