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鄉隨俗

孔子于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鄉人儺，朝服而立于阼階。

——《論語·鄉黨》

關于確定施工隊的問題，我與在滄州工作的姑表弟經過再三權衡，決定請其叔伯弟弟來負責施工最為合適，一是因為其弟弟是專門帶領施工隊搞建筑的，有經驗；二是我與其弟弟的親緣關系不遠不近，又有姑表弟居間制約，雙方均有信任感、責任感；三是工程款的多少問題，因都是自己人好商量。

我確定了由姑表弟負責類似“監理”的工作，由其叔伯弟弟—也即我稱之為“表弟”的來負責施工。

在原來的宅基上翻蓋新房，是不需要特別的文件“立項”、“批準”、“許可”手續的。但不管怎么說，你已經是一個在外地的本村人了。如果你在村子里還存有宗親關系，而且你的輩分還比較小，那就更要謹慎對待了。所以我還是依照習俗，辦理了一些另外的“準入”手續，算是入鄉隨俗。

農村相對于城市閉塞，這反倒使得中國傳統文化在農村保留得更多一些。其中宗親關系、宗法意識雖然隨近世的演化而不斷有所變形，但它在人們生活習慣和心靈深處的影響依舊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對于長期在外生活的人而言，作出回老家蓋房的準入姿態更像是一次認祖歸宗，明確五服關系的過程。

五服關系

五服是中國宗親血緣關系中近疏的劃分方法，它是以父系族群喪服的輕重及喪期的久暫來顯示的，具體指的是斬衰三年，衰期一年，大功九月，小功五月和緦麻三月。同父則期，同祖則大功，同曾祖則小功，同高祖則緦麻，高祖之外則無服。在這里，服制的范圍即是親等的范圍，服制的輕重即是判斷親疏遠近的標準。五服關系是有實際功效的，它不僅是一種精神上的維系和支撐，當你遇到困難需要支持的時候，總會有那么一大群沒穿“制服”的人成為你天然的援應，哪怕其中有些人你尚未辨認清楚。想來也挺奇特的，古時五服有可能會引來“株連九族”的禍患，但現在已經沒有這種顧忌了。

如依五服關系論，在村中我僅有一位“同曾祖”的三姑及“同高祖”的兩位叔叔是“近門”的長輩了。“同曾祖”的三姑是我爺爺的哥哥或稱伯祖父的女兒，自兒時她待我們像親侄子一樣親切，與我感情甚深。“同高祖”的叔叔自以往一直對缺少勞力的我家諸多照應，大家相處待事也像“一家人”一樣。

在蓋房動工之前，我為了回應“喊話”的情緒，在伯祖父家三姑的指點和帶引下，在五服關系的范圍里外逐一打了招呼。由于村中各種職務的負責人多為同族人，也逐一地對他們進行了拜訪，算作鄭重地提出了“申請”。我心里也明白，光是這些只說不做的“樣子”是不能徹底舒緩“喊話”情緒的，我心里暗想：“鄉親們別急，我既然還要這個‘家’，我自然會對得起你們的！”

在這樣的一個小村子里，由于存在宗親關系，你的“敵我”關系，“哀樂”意識都具有關聯反應。即便是罵街罵人也不能隨意，如果張口帶臟字兒，你罵的人是同姓人，等于是罵了自己，因為你們是同一個祖宗。異姓“客”居本村人家的孩子與本姓“土”族村里人家的孩子打架罵街，外姓孩子罵街時要注意“打擊面”，如果將“祖宗”也捎上，原本是兩人的爭執，就有可能引致群人共憤，齊而攻之了。

按照農村的習俗，待人對事是要講究禮數的，其中最重要的是態度要誠懇和運用稱謂一定要準確。態度誠懇與稱謂的準確標志即凡是見到長輩，“爺爺”、“奶奶”、“叔叔”、“大爺”的稱呼要常掛嘴邊，必須畢恭畢敬。有些細節也不要疏忽，倘若在拜訪中恰逢背著書包放學回家的小女孩，或看見穿著開襠褲在炕上玩耍的小男孩，這些人你也得端量清楚，說不準這些人按輩分可能是你的姑姑、叔叔乃至姑奶奶、爺爺呢。遇到這些“小長輩”，不能不分尊卑，“沒大沒小”，姑姑就是姑姑，爺爺就是爺爺，該叫什么就叫什么。要是遇上春節回家，做小輩的還得依照傳統到長輩家磕頭拜年。這磕頭可不是形式，不論是鶴發還是童顏，只要是晚輩見到長輩，拜年都要跪地磕頭。不過，時至今日，“磕頭”往往在彎腰之際就被長輩挽起了，“磕頭”成了虛讓。每當這時，頓時感覺這真是一種恍如隔世的體驗。幾十年一身多地的“物理”移動，竟引致時空關系這樣的“相對”變化，仿佛搭上了愛因斯坦的“時空飛船”，近古在你不經意之間卻竟離你似遠又近了。

行車習俗

細細想來，如果蓋新房的“準入”和拜訪是一種入鄉隨俗，那么當你跨省越市行進在回鄉路上，沿途各地的行車習慣、問路時的“稱呼”，各地人對時間理解上的習俗也是存在著“入鄉隨俗”問題。這些無不強烈的沖擊著你的觀感神經。

行走于路上，免不了向別人問路，尋求幫助指點，這時向對方發出的“稱呼”就顯得很重要，它直接關系到對方對你的指點是否負責任、具體。不同地域的人，對此時的“稱呼”重視不一，但符合當地習慣則是一致的。

現在“同志”的稱呼早已在民間不流行了，此“稱呼”一出口大多即被人判定出你的“閱歷”了——這都什么時候、什么年代了？還這樣叫！這人準是有十幾年沒出門了！還不說這“稱呼”能不能讓人往歪處想，但輕蔑絕不低于像對待仍活在“前清”朝代、數著“老黃歷”度日的“小腳老太”，明明都到“民國”時了，卻還要問“乾隆爺還活著嗎”……

假如在家鄉一帶問路，淳樸的稱呼反倒更通行，遇到年輕女性，如叫對方“小姐”可是忌諱，“小姐”這個稱謂在北方已隨時勢“貶值”了，它已不是過去“大戶人家”的“千金”了，她常與“坐臺”、“三陪”的“淘金生涯”相聯想，為避免遭遇白眼或惡語相應，還不如稱呼人家一聲“大姐”來得親切。要是遇到年紀稍長的老婦人便可稱一句“大嬸”或“大娘”；男性青年則通常稱為“兄弟”、“大哥”，年長的老者就稱“大爺”，實在難以確定的統稱為“師傅”也不為過。一個簡單的稱呼，其實就已經透出比照著宗親關系擴展開來的親近了。但是你最好不要稱呼對方“先生”或“老鄉”，這同樣也是忌諱。前者的稱謂你一出口，對方判定你八成是“南方人”！甚至會誤認為你在拿他“開心”——你沒看見爺正卷著褲腳，扛著鐵鍬正準備下地干活嗎？因為“先生”的稱謂在當地是指“教書的”、“老師”、“有文化的人”的意思。而后者的稱謂則有點像干部到民間“訪貧問苦”的口吻，現在也沒有人使用了。

回老家的路程，大多是兩頭搭車，中間搭飛機。從深圳市區乘車到機場飛北京，從北京機場乘車經天津、河北到滄州。這一路行程，飛機是封閉式的，同機的人甚少攀談，空中小姐的笑容也是模式化的。看不到開飛機的人的容貌，擴音器中機長的聲音大多低沉，千篇一律的結巴和倉促。眺望窗外，藍天、白云不過是隨天氣好壞而深淺不一罷了。

倒是兩頭的乘車經歷，總能讓你覺察出各地人行車習俗的不同，特別是當你駕車越省過州的時候，這種分辨就越發明顯。行路習俗決定了行駛的節奏，適時針對各地的“行駛節奏”作出調校，自然可以提高駕駛的安全感和舒適度。不為過地說，乘駕汽車也是一種“入鄉隨俗”，也有準入認同的姿態。

先講從深圳出發的情況。深圳是個“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城市，不論是在市區還是在機場高速路上，行車的節奏都是“躁”的，車與車之間你擠我搶是主旋律。不過由于大家都已經司空見慣，相互之間倒沒有如想象中那樣暴躁氣盛，人人都“忙”得顧不上爭吵，甚至連怒目圓睜地瞪上你幾眼的時間都舍不得！假如你反應過激，別人常會驚異的打量著你“用得著嘛”“不值得吧”——“癡線！”每當此時，因別人行車過錯導致發怒的你，常常反倒先感到害臊了。大家習以為常，不焦不躁，是因為對你的容忍是建立在別人經常容忍過我了的基礎之上的了。在深圳開車，一個要領，那就是你的動作必須干脆利落——剩下的都是“別人”的問題了。

再說在北京開車。京城人的駕車都透著一種謹慎，車與車之間的距離顯示著相互的小心照應，也是對各自“裝在輪子”上貴重財產的珍惜。為此，駕者在車內表達禮數，請求關照的手勢也特別多，是一種“拜托”、“勞駕”的意思。比如出現需要“夾塞”情況或需要對方讓路的時候，你只要抬抬手，誠懇地做個表示，對方可能會稍嫌麻煩，但也在所不計了。這也是人們對時間理解上的一種“大度”；被敬重的“身份”及“面子”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消解別人的莽撞或毛手毛腳的，這或許就是長久以來“天子腳下”的教化使然吧。

我經常走廣安門至復興門路段。每天早上，這一繁忙路段都會有大量入城的車輛在高架橋上排成長龍。不經常走這條路的人可能不知道，其實在車道的右手邊路肩處常常是有空當的，路面寬度足夠一輛車經過還有富裕。對于我這位“外地人”而言，常常覺得這塊“閑置”的通道是浪費空間。在這條路上經過多了，我發現很少有人一打方向盤，往右一“切”借此通道“夾”到前面去。看到此，我為以前的想法感到臉皮紅了，這哪是“路”呀！這整個是一“考場”，是一“陷阱”！這條劃分路肩的界線早已在各位行車人中間默契地成為了一條“教養”測試線，它代表了人們在身份與時間面前的選擇，一種約定俗成的優雅姿態。

但是我仍不失存有陰暗地想，等著瞧吧，不知到何時這條路可能會有“亂”起來的那一天！可能嗎？

我是從北京機場出來，走機場高速進市區，往南再轉入京津塘高速的。進入天津、河北地境，情形又有所不同，在這個區域行車是“隨大流式”的。車跟著前面的先行者，與左右兩旁的車要齊頭慢慢地開，悠悠的如逛大街一般，不能急，要顯現出你有充分時間可以打發的那種閑逸、悠然。如果你的車速猛快而后再來個“點剎”，別人定會向你吹胡子瞪眼：“奔喪哪！”“搶幡啦！”這罵人的話也真夠“損”的，家里發生有人亡故時的忙亂、送葬時搶奪“頭幡”爭當孝子的急迫狀態竟然借用來攻擊莽撞的人。但你也得佩服，在這里即便是罵人也盡量往與宗親有關的事例上靠。不過在這里，這種行進方式也是事出有因，在馬路上，行人和自行車是主流，路面沒有作分隔處理的居多，這樣的路況也就容不得你橫沖直撞了。關于時間的概念，早在幾千年前就說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一直認為這是惋嘆時光流逝的感慨，直到有一天我在駕車途中從車上的收音機中聽到蔡琴那滄桑的歌聲——“時間的河啊，慢慢地流”我才明白圣人的話語還包含了另一層意思：既然時光逝去無法挽回，我們能做的也就僅是盡量地把每天的時間用慢、用拖的方式來拉長一些吧。也正應了津冀地區一句常言：“人活著，就是過一天少一天。”對時間的理解、思維方向、定式習俗的不一樣，“慢”又有“慢”的道理了，這豈不是對時間的另一種超然的解釋！

縱觀三地，或許可以拿時鐘的三個指針來做個比喻，深圳人對時間的概念是秒針，北京人對時間的概念是分針，津冀地區的人則是時針，三個針的圓心同一，無所謂優劣區別。

蓋房的“準入”，稱呼的慎重，對時間概念理解上的習俗，都在昭示著“入鄉隨俗”的道理。其實不論家事、國事、天下事，都存在著一個“俗”的問題。“俗”并不是我們刻意追求或者必須沿襲固定不變的價值取向，而是代表著對民情、國情、社情的一種認知，一種受眾的接受能力和受用程度。用一種更“隨俗”的態度去關注人和事，我想很多事情會更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