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初,我安了第一個心臟起搏器,迄今已經是第三個了。作為一個資深的起搏器植入者,我深深地感謝這些靜靜地在我體內工作,讓我生命延續至今的東西。我覺得它們已經成為我身上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器官。1/4世紀匆匆過去,驀然回首,當初安起搏器經歷的許多曲折過程,又一幕一幕浮現眼前。
幸好是倒在醫院里
“好啦,好啦,醒過來啰!”當我微微睜開雙眼,神智逐漸恢復時,首先就聽到這樣的說話聲。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竟平躺在病床上,四周全是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都帶著如釋重負的微笑盯著我,焦急不安守在旁邊的老伴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早在1960年初,我就不時有胸悶氣緊的感覺,每分鐘心跳還不到60次。自己又不是運動員,心率怎會這樣慢呢?我去了省醫院檢查,醫生先讓我做心電圖,又讓我做運動心電圖,查餓血,最后得出結論:“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天啦,我才40歲啊!心臟病竟然這么快就找上我了!隨著歲月的流逝,盡管服藥不斷,但我的病情卻越來越嚴重,心率逐漸降到每分鐘僅40多次,心累、乏力、眩暈頻繁地出現。1979年歲末的一天早晨,我突感心悸難受,渾身冷顫不已。老伴見狀嚇壞了,急忙扶著我到離家不遠的市一醫院急診。雖只有兩條街,但我卻挪步艱難,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走進急診室時,我的面色已蒼白如紙,周身冷汗淋漓,繼而昏昏然失去知覺,倒在地上休克了!于是便發生了本文開頭那一幕。接下來,醫院把我轉入重癥室,并向我的家屬下達了病危通知。幾天后,當我的病情穩定了,醫生才對我說:“危險呀!你休克時心率每分鐘才24次。幸好是倒在醫院里,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你的病已發展到Ⅲ度房室傳導阻滯了,必須安心臟起搏器!”
幾天后,我轉到本市某大醫院的心臟科。在這里,我每天24小時不停地輸液(異丙基腎上腺素)以提高心率,做維持性治療。一天夜里我再次突然昏迷,上肢不停地抽搐起來。一番搶救后,我再次抓住了生命。醫生告訴我,這是“阿斯綜合癥”,是Ⅲ度房室傳導阻滯的一種嚴重癥狀,稍不注意,就會出現生命危險。
面對這樣嚴重的病癥,依靠輸液來維持心率顯然不是長策,必須接受現實,安起搏器。可在當年,全國除少數城市外,人們對起搏器還非常陌生。即使像成都這樣的省會城市,也沒有醫院做過植入心臟起搏器手術。加上這種高科技含量的醫療產品不僅價格昂貴,而且難以買到。即使可以買到,一般人也買不起。我是一名普通的銀行職工,到哪里去求這救命的“靈芝仙草”呀?全家都在為此焦慮,臥在病床上的我,真的沒轍了。
幾經曲折植入起搏器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我躺在病床上靜靜地等待著死神來臨的日子里,時光跨入了20世紀80年代的第一個春天。
1980年初,迎著改革開放的春風,久居倫敦的大哥要回祖國了。這一消息立刻點燃了我希望的火花。我連忙把自己生病的詳情電告他。起搏器在國外是司空見慣的,尤其對心動過緩癥效果很好。大哥接到信后,很快為我訂購了一個使用壽命高達19年以上的荷蘭生產的心臟起搏器,其代理商剛好進貨20個準備在北京展銷,能就近提貨。一個星期后,一位護士匆匆走進病房,遞給我一個小郵包,上面寫著醒目的“URGENT,URGENT,URGENT!”(緊急,緊急,緊急!)字樣,一臺荷蘭產按需型心臟起搏器以最快的速度從北京空運過來了。醫生、護士和同房的病友都為我高興不已。幸運竟然來得這樣突然。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不時下意識地掐自己。
手術安排在第二天上午,當我被推進手術室后,不一會兒便進來了十多個穿白大褂的把我團團圍住。我不禁一怔,安起搏器需要這么多醫生嗎?后來才知道,他們都是專門來觀摩學習的,因為在當時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消毒和局部麻醉完后,主刀醫生在我右前胸劃開一切口,將皮膚和肌肉剝離,掏出一個能容納起搏器的空間以便植入起搏器主件“脈沖發生器”,接著在熒光屏顯示下,慢慢把導線從靜脈血管插進心內膜。當最后把導線與脈沖發生器連接好,啟動發生器的一瞬間,我頓時感到自己的心臟“突突”地加快跳動起來——那是一種久違的正常心率,節奏均勻,每分鐘70次。那一瞬間,我感到非常舒服,振奮與喜悅之情簡直無法用言語表述。
手術后的當晚,我平躺在病床上,突然又出現心悸氣短、眩暈顫抖現象。值班醫生趕緊給我輸進異丙基腎上腺素,查我的心率,發現又恢復到每分鐘40次了。第二天一早,我再次被推進手術室,醫生詳細檢查后,發現是導線電極固定不穩脫位了。醫生當即剪去切口縫線,把起搏器取了出來,并宣布手術失敗。這的確令人沮喪,但我并不失望,畢竟起搏器已在身邊。幾天后,我的侄媳從北京打電話給我,說已經安排好在北京阜外醫院給我做手術,邀我速去北京。
我老伴及家人與醫院負責人協商后,決定由醫院派出一位醫生攜帶藥品護送我前往。一路上老伴始終陪護在我身邊。火車到達北京站時,阜外醫院的救護車已停在站旁。我被抬上救護車,直接送到阜外醫院的心臟病區病房。我的侄媳當時是該病區的護士長,她早已為我辦好各項手續。手術那天,管床醫生用輪椅推著我緩步走向地下室手術間,她對我說:“我很幸運,有機會觀摩起搏器植入手術,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
阜外醫院是中國醫學科學院心血管疾病的科研醫院,其規模、設施、醫術都是全國第一流的。1980年5月,我的第一個起搏器終于在這里順利地植入。
艱難的索賠路
1985年春,我去四川醫學院作起搏器季度檢查時,發現我的起搏心率從每分鐘70次下降到67次。這個起搏器的使用壽命是19年以上,為何才用5年就下降了近5%?按規定一旦下降到設定頻率的10%,即降到一分鐘63次時,就應更換。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我感到非常不安,這說明起搏器內的鋰電池有問題了,得趕快與起搏器生產廠家聯系。對此,我預感可能要打官司,我也知道打官司索賠是相當棘手的,但這確實是他們產品出了問題,理在我這方。我決心通過擺事實、講道理,與對方打一場持久戰!于是便著手準備各種資料:起搏器檢查數據、心電圖報告、X光檢查報告以及我的醫生作出的診斷證書和建議等。全是有醫院公章及醫生簽字的正式文書,其相關的中文部分我都譯成了英文。然后給廠家發了第一封信,提出兩個問題:“一、貴公司對此起搏器使用壽命的承諾是19年以上,如今只用了5年,頻率便下降近5%,對此問題如何解釋?二、若按這一速度下降,本機大概何時該更換?”兩個月后,對方回信了,信中說:“起搏器的壽命關鍵是電池壽命,它可能比設計時間長,也可能短一些,變化情況復雜,很難回答。起搏器設計壽命不同于保證壽命。19年壽命期只是一個理論值。您的起搏器頻率一旦下降到一分鐘63次,就要更換。若對我們產品有興趣,即寄上產品目錄,歡迎選購。”第一回合下來,已看得出對方無解決問題的誠意。于是我第二次去函就直接索賠:“一、此機使用壽命貴公司已在說明書上清晰印出——長壽命鋰電池,設計使用期超過19年。我正是看中這一點才以高于其他型號的價格購買它。這是與生命有關的醫療產品,其使用壽命不會是隨意承諾的吧!二、若未到期即需更換起搏器,理應由貴公司賠償。”不久,又接到廠家的回信:“電池是另一廠生產的,19年是電池廠提供的數據。現在經我們反復測試,其壽命約為14年,但是14年也只是理論值。起搏器包括電池,我們能作充分的保證期是6年。超過此期限,不接受索賠請求。”對方的答復直接違反承諾,片面更改使用壽命期,其理由是非常站不住腳的。我去函予以駁斥,很快又收到一封令人啼笑皆非的回信:“……雖然不接受索賠,但我們可提供一項產品分析測試檢查服務。若你愿意,任何時候把你的起搏器寄來即可。但我們真的希望你不使用此項服務。”我的幾次索賠交涉對方分別由公關部、服務部、國際銷售部三位經理輪流答復我,已經耗時兩年多了,毫無進展。但我決心把交涉進行到底。1988年初,我把所有證明文書和歷次往來信件集中復印兩份,一份直接寄給該公司總經理(該公司在北京的代理商給我提供了公司總經理的姓名),把問題直接捅給了公司老總。一份寄給北京荷蘭駐華使館尋求幫助。很快,荷蘭駐華使館給我復了信,信中說大使館已與這家公司聯系了,希望他們關注這件事,尋求妥善的解決辦法。但是,荷蘭公司大多是私營,政府一般不介入。不過,使館非常關切我的遭遇,愿與我共同努力,力爭盡快解決這個問題。使館的復信說明荷蘭政府比較重視本國企業在國際上的信譽。我的索賠要求有理有據,勝利的天平已向我這一方傾斜了。果然,在1988年9月,我收到了該公司總經理“一錘定音”的復信:由香港代理商另外賠給我一個壽命期為10年的起搏器。
余音
這個龍門陣擺完了。回顧往事,感觸良多。我個人的生命是十分脆弱的,這脆弱的生命之所以能一直延續到今天,得益于許許多多的因素。這里面有骨肉相連的手足感情,有相濡以沫的夫妻真情,有全家動員、親屬援助的可貴親情,而更重要的,是有改革開放興邦富民的國情。我的朋友們都說,我連生病都趕上了好時光。
今天,我國許多城市的大、中醫院都可以做起搏器手術了,安起搏器的人也漸漸多起來,同時,電子信息技術飛速前進,大大縮短了信息溝通的時間,與我那時安起搏器所遇到的麻煩和索賠交涉所耗費的三年漫長時間(光是信函往返一次即需兩個月)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僅從這一側面,便可反映出改革開放決策的正確和偉大。我完全相信,隨著我國經濟的日益發展,隨著我們社會的不斷進步,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日益提高,我所經歷的那些曲折遭遇再也不會重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