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后媽”

很小的時候，“后媽”在我的心目中便成了刻薄、狠毒的代名詞，這當然與母親和奶奶的灌輸是分不開的。長大以后，特別是到農場當了一名牧工后，因為有一段親身經歷，“后媽”的概念在我的腦海里逐漸發生了變化。

剛到農場時，我就跟師傅放一群“生產羊”。對于牧工來說，最艱苦的就數羊產羔和剪羊毛的日子。二月下旬，高原牧場依然是冰天雪地，寒氣襲人。白天跟著羊群爬了一整天的山，后半夜又被師傅從被窩里叫起來值班“守夜”。那天有好幾只羊要產羔，我到羊群中巡視了一圈，又回到窩棚里穿上皮大衣，坐在羊糞爐子邊，豎起耳朵，警惕地聽著羊群的動靜，不知不覺地又進入了夢鄉。

當我被凍醒后，扭亮手電筒，到羊群里一看，又有四個小生命降生了。其中三只綿羊羔子雖然身上還沒有完全干燥，但已經站立起來，摸索著吃奶了；而一只山羊羔子橫躺在地上，盡管還有一絲呼吸，母山羊還在伸出舌頭不住地在它的身上舔著，但它的四條腿已經被凍成僵直的冰棒。我趕緊把它抱進窩棚，點燃火爐給它“送溫暖”。不幸的是，這只山羊羔最終還是沒有站起來——由于我的失職，它被寒冷奪去了生命。

失去了孩子的母山羊白日里還是那么溫順、安詳，晚上一回到圈窩子上，就顯得焦躁不安，不停地“咩咩”叫喚著，滿地找它的孩子，看上去像是要瘋了一樣。

五天以后，母山羊的情緒才慢慢趨于穩定。正在這時，一只綿羊產了一對龍鳳胎兄妹。那時牧場的條件還很差，基本上是靠天養畜，沒有多少飼料貯備。一個羊媽媽要帶兩只羔子，往往是羔子養不活，大羊晾了皮。一般情況下，牧工們總是讓近期失去了“孩子”的羊媽媽“領養”雙胞胎中的一個，借以提高羔羊的成活率。有的羊媽媽比較隨和、“好說話”，我們讓它給羊羔子喂上幾次奶，它很快就接受了過繼的子女；有的羊媽媽則不愿承認這種強迫的過繼關系。那只死了孩子的母山羊就屬后一類。為了讓它“認子”，我們想出了種種辦法，諸如把它的尿液或奶汁抹到羊羔身上，甚至把它死去的孩子的皮剝下來，給它的“繼子”“穿”上等。

我在師傅的指導下，抱了雙胞胎兄妹中的“哥哥”去讓母山羊喂奶。我摟著它的脖子，把綿羊羔放到它的身子底下，小羊羔很快找到奶頭噙住吃起奶來了。母山羊轉過頭去在它的屁股上聞了聞，抬起一條后腿一蹬，正中它的脖頸。可憐的羊羔就橫躺在了地上。饑餓難耐的羊羔翻身起來，繼續尋找“新媽媽”的乳頭，我緊緊抱住母羊，強迫它喂奶，在它不停的反抗中，完成了第一次“認親”。

以后每次喂奶，它的掙扎慢慢減弱，到了第三天就完全停止反抗了。它總算承認了這個“過繼”的兒子。此后，它將自己全部的愛都傾注到了兒子身上。每當羊羔吃奶時，它就溫順地站在那里，三條腿著地，一條后腿微微抬起，悠閑地倒著沫，不時地回頭聞聞小羊羔的屁股，又抬起頭來倒沫，眼里充滿了母親的自豪感。

山羊“后媽”舍不得兒子離開半步。不會吃草的小羊羔最喜歡結伴睡覺，一旦睡著很容易和媽媽失散。每當羊羔睡覺時，山羊“后媽”寧可“掉隊”，也不肯離開它的孩子，總是在兒子周圍吃草，哪怕已經沒有草可吃。有時羊群離它遠去，它就停止吃草，站在兒子身邊焦急地呼喚著。直到喚醒兒子，才領上它追隨羊群而去。

五月初，青草剛剛露頭，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也是牲畜死亡的高峰期。恰在這時，師傅請假下山，迎接他即將出世的兒子去了。我上山還不到10個月，對野外工作還沒有完全適應，一下子要獨立地面對許多問題，一時不知所措，緊張得幾乎要崩潰。

一場大雪埋沒了所有的牧草，我帶上干糧，把羊群往山口外趕。午后，強壯的羯羊和不帶羔子的母羊依然精力充沛，爭先恐后地向山下跑，老弱幼羊逐漸掉隊，“一條鞭”變成了“滿天星”。別說是趕路，就是將羊收攏到一起，也很難辦到。大多數羊媽媽跟山羊“后媽”一樣，守著她們的孩子，不肯前進。看看日頭就要落到西山那邊去了，山口還是“白云在青天，可望不可即”，我的心里急得火燒火燎的。本來就弱不禁風的羊群，一天沒吃上草，又走了很多路，加上積雪的阻力和羔羊的羈絆，母羊們都不愿再向前挪動一步。我只好抱起兩只羊羔向前走，羊媽媽們也跟著我前進。我向前走幾十步，把懷里的羊羔放在地上，又回過頭去再抱上后面的羊羔……如此往返了幾十個來回后，我再也沒有一絲力氣了，無可奈何地躺在雪地上。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的心情也像這天色一樣灰暗。對于放羊娃來說，在野外過夜是司空見慣的，算不得什么稀罕事。重要的是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必須保證羊群的安全。這時，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攔住先頭“部隊”，讓“先鋒”融入“后衛”中，停止前進，集中休息，以保證“隊伍”中任何一員不走失或淪為野狼、狐貍口中的美味。

為了守護羊群，也為了保持適量的運動以抵御寒冷的侵襲，我繞著羊群在雪地上不停地轉圈。白天的超額消耗使我漸漸地放慢了腳步，只是始終不敢停止運動。漸漸地，我堅持不住了，便找了一塊比較平整的大石頭，拂去上面的積雪，坐在上面打起盹來。

羊群一陣騷動，我從夢中驚醒。不知何時悄然升起的殘月，已懸掛在了天上，潔白的雪地給清冷的月光平添了三分光亮。我揉揉眼睛，目光向羊群中搜尋過去。只見北邊羊群的邊緣有一團紅光在跳動。啊，偷羊羔的狐貍！我正要跳起來趕走它，只聽“撲”的一聲——顯然是從羊鼻孔中發出的聲音，使那紅狐貍倒退了幾步。狐貍的本事比狼差遠了，它只能伺機向處于“嬰幼兒”時期的羊羔子下“手”，半大的羔羊和成年羊，它是沒有能力征服的。好奇心使我忘記了自己的職責，為了一飽眼福，居然冷漠地來了個坐山觀“虎”斗。

我看清楚了，發出怒吼聲的正是那只山羊“后媽”，只見它毛發直立，低著頭，下巴幾乎挨到前腿，亮出兩只并不鋒利的犄角，儼然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它的綿羊兒子驚恐地站在它身后，竟然不知道鉆進羊群里躲避敵人。

狐貍試圖繞開山羊“后媽”，直取它的孩子。狐貍一會兒跳到它左面，一會兒又跳到它右面。但是，無論狐貍從哪個角度進攻，都無法迂回到山羊“后媽”的后方或側翼，更無法接近它的孩子。山羊“后媽”兩只眼睛瞪得溜圓，鼻孔里不時噴出“撲、撲”的氣流，隨著狐貍進攻方位的變化，不斷調整著自己的姿勢和朝向，永遠是一對犄角對準敵人。這樣對峙了大約三五分鐘后，狐貍一個跳躍，凌空而起，已到了山羊頭頂的上空，如果它落下來抓住羊羔，瞬間就可以咬斷羊羔的喉管，我就只能為可憐的小綿羊收尸了。我忍不住大吼一聲，想嚇退狐貍。不料山羊“后媽”略一后退，昂頭向狐貍撞去。狐貍朝后跌落下去，就地一滾，翻身起來，一溜煙跑了，眨眼工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后來我才發現，山羊“后媽”在這次保衛兒子的戰斗中被抓瞎了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也被撕成了兩半。我被山羊“后媽”為保衛自己的孩子不畏強暴、勇于戰斗的精神震撼了，在心里暗暗地感激這只“不通人性”的山羊“后媽”，它使我對“母愛”的認識前進了一大步。我不敢想像，沒有愛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但是，要愛到忘我的境界，愛得無私、愛得純潔、愛得高尚、愛得偉大，山羊“后媽”則是我當之無愧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