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一家職業技術學院的日語老師。退休后,本想和相濡以沫的老伴一起安度晚年,沒想到就在當年底,老伴被查出患有胰腺癌,而且到了晚期,不到半年她就去世了。老伴的去世對我的打擊特別大,再加上我還沒有完全適應退休后的生活,所以那個階段我非常消沉,甚至不知道未來的日子該怎么過,用朋友們的話說,我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
當時,我的孫女小雯正在日本讀碩士,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專程趕了回來。處理完奶奶的后事,見我特別悲傷,就說:“爺爺,我一個人在日本非常孤單,生活上也沒人照顧,您一個人在家沒什么意思,不如跟我去日本當陪讀算了。您是日語副教授,以前又去過日本,那里還有您的朋友,您一定能適應的。”
說老實話,我對日本和日本人并不陌生。幾歲的時候,我的姑姑就是被當年的日本鬼子輪奸后殺害的,我多次在睡夢中夢到那個血腥的場面,所以特別恨日本鬼子。改革開放后,我去了幾次日本,發現日本大多數老百姓人還是好的。當年那些殘暴的日本鬼子,說到底是被日本軍國主義扭曲了靈魂,變成了魔鬼。但我已這么一大把年紀了,不太愿意去日本生活。兒子和兒媳見我猶豫,也反復來勸我,說去日本散散心也好,如果呆不住了,馬上就回來,千萬別把身體搞壞了。我只有小雯這么一個孫女,從小將她帶大,讓她一個人在日本我也不太放心,覺得出去散散心也好,順便還能照顧小雯,于是我答應了。
小雯在橫濱讀書,她原先和幾位同學合租房,我去了之后,我們就得單獨找住房。橫濱離日本首都東京很近,只有幾十公里,日本的交通比較發達,很多人在東京工作,家卻在橫濱。受此影響,橫濱的房價也高得驚人,我們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合適的住房。后來,還是在一位日本朋友的幫助下,我們才在學校不遠處找到一套兩室一廳約60平方米的住房,月租金60萬日元,相當于人民幣5000元左右。雖然貴了些,但房子里各種生活設施一應俱全,省去了我們不少的麻煩。
我們的房東是位五十七八歲的老太太,名叫小泉純子。這老太太身材不高,不像別的日本老人那樣喜歡穿和服,人很開朗,但各方面的禮節多得讓人受不了。剛開始時,我們覺得她待人很苛刻,要房租時,無論在金額上還是時間上都寸步不讓。后來我們才知道,她原以為中國人都很窮,擔心我們交不起房租。我們干脆一下子預交了半年的房租,她這才放下心來,見了我們也有了笑臉。我想,這老太婆也太市儈了吧。
后來,因為我會說日語,小泉純子就經常主動找我們聊天。我得知她有三個兒女,但沒有一個在身邊;她的老伴幾年前就去世了,留下一個公司交給兩個兒子管理;家里還有不少房產,每個月光是租金就可以收益4000多萬日元,約合人民幣40萬元。根據日本相關法律,配偶去世后,財產全部歸另一方所有,只有雙方都不在了,兒女們才能繼承。所以從理論上說,老伴留下的公司收益和房租收益,全部歸小泉純子所有,目前只是交給兒女們經營。我沒想到這么個老太婆會這么有錢。當然,這并不是我們以后交往的理由。
住下來之后,我調整了一下心態,就盡心盡力地照料起孫女小雯的生活來。
小雯這孩子,因為是獨生女,長這么大還什么都不會做。老伴在世時,有風濕病,很多家務活都是我做的,現在照顧小雯的生活我很是得心應手,每天吃完飯我就讓她去學習,洗洗涮涮的事從不讓她動手。有一天,我正在收拾碗筷,純子來了,見我圍著圍裙正忙著,一下子驚呆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見我端著一盆衣物去洗,更是目瞪口呆。純子說:“您是副教授啊,怎么能干這些呢?”我知道,在日本,男人一般都不做家務事,尤其是像我這個年齡的男人,我說:“副教授就不生活了?何況我現在已經退休。在中國,男人和女人都是平等的,家務事不分彼此,有時候男人比女人做得還要多呢。”她問:“難道中國男人都像你一樣愿意做家務?”我說:“我這樣算是懶的,有的人比我做得還多。”她卻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太相信似的搖了搖頭。
時間一長,我和純子慢慢熟了。她見我每天都要去超市買菜,有時候就請我順便給她帶些回來。她說:“要不是看你們祖孫倆那么熱愛生活,我才不會天天買菜呢,一個人隨便湊合一頓就行了。”小雯嘴快,馬上接口問:“奶奶,我們看您一個人過挺沒意思的,為什么不找個老伴?”沒想到純子還挺害羞,她的臉當即羞得通紅,卻什么也沒說。我連忙喝住小雯說:“小孩子家,不要亂說。”
是的,我們發現,這老太太的生活的確非常簡樸,平時就她一個人生活,基本上沒見過她開過伙,除了偶爾看到她去快餐店吃幾頓外,買菜的次數很少,好像也沒有別的愛好,真不知道她平時是怎么生活的。有一次我正在做飯,純子剛好路過窗外,大叫一聲說:“啊,真香!”我邀她進來和我們一起用餐,她卻顯得很不好意思,最后在小雯的盛情邀請下,她才半推半就地進來了。
那頓飯其實非常簡單,一個紅燒青魚,一個油燜茄子,一個芹菜炒肉絲,還有個西紅柿蛋湯,全都是我的手藝。飯桌上,純子連聲稱贊說:“好吃,好吃,沒想到您還有這么好的廚技。”她說這是她平生第三次吃中餐,前兩次都沒有這次感覺好,沒想到中餐還能做成不同的口味。其實我做飯只是半瓶醋,而且我喜歡用辣椒,雖然日本人喜歡吃芥末,但這兩種佐料的辣味并不一樣,純子被辣得滿頭大汗,不停地用手輕輕打自己的嘴巴。
以后只要我做好吃的,就叫純子來。慢慢的,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害羞了。純子的房客大多是年輕人,只有我一人跟她年齡相當,所以我們之間的接觸越來越多,時間一長,簡直像一家人一樣,經常在一起吃飯。純子有時也會做幾道日本菜給我們改善伙食,每次都一邊看著我們吃一邊道歉,謙虛地說沒有做好。在給我們算房租時,也總是少算一些,說是交她的伙食費。
一天,小雯開玩笑地跟我說:“爺爺,奶奶不在了,純子奶奶的老伴也不在了,我看你們倆挺般配的,不如在一起過算了。”我把臉一板,說:“小雯,你奶奶才去世一年多,我現在怎么能想這些事呢?”小雯伸了一下舌頭,小聲地咕嚕了一句:“老古董!”
說老實話,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這件事,但除了老伴去世時間不長外,我還考慮到純子是日本人,我們林家跟日本人有仇;況且她那么有錢,我倆幾乎是不可能的。
2002年秋的一天晚上,我剛準備休息,忽然墻上傳來咚咚的響聲。我們和純子的住處只有一墻之隔,是純子。可是她敲墻是什么意思呢?我喊來小雯,小雯開玩笑地說:“該不是老太太看上了您,在跟您對暗號吧。”我沒理她,說:“你聽,敲擊聲時斷時續,一定有情況,咱們得去看看。”我和小雯過去一看,嚇了一跳,只見純子正在地上艱難地往電話跟前爬,見我們到來,她叫了聲“醫館……”就昏了過去。
我們連忙把純子送往醫院,醫生檢查后說,純子得的是急性胸膜炎,要是再晚送來一會兒,就有生命危險了。那天晚上我一直陪著純子,直到四個小時后,她的兒子和女兒才趕到。
純子的兒女趕到后,再三對我們表示了感謝。當他們知道我這個房客是中國的一個副教授后,立即掏出一大把錢要塞給我,說是他們的一點心意。我說:“我和純子不光是房主與房客的關系,這么長時間的相處,我們已經成了朋友;再說就算是個陌生人也不能見死不救,怎么能要你們的錢呢?”于是,他們再三地給我鞠躬道謝。到了后來,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住處上網,純子的兒女來到了我的住處找我。原來,純子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但暫時還不能出院,她三個兒女的工作都非常忙,不能留下來照顧媽媽。他們想給純子請個保姆,但純子提出請我順便照顧一下就行了。
反正我也沒什么事,“當然可以。”我說。
那幾天我和純子的交流一下子加深了許多。我在照料她的同時,還陪她說話。我把我的家庭情況告訴了她,她也把自己幾十年來的生活經歷告訴了我,我們成了一對真正的好朋友。她說:“林,我這個人沒多少文化,不會說話,但我覺得你是個好人,是跟我一樣的苦命人。我從你的身上知道了中國男人是怎樣的好……”
純子的病好了之后,我們的關系更近了。過了沒多久,小雯考上了東京一所大學的博士生,要去東京讀書。盡管我心中有些莫名其妙的依依不舍,但還是準備退房后去東京另租房。
就在我和小雯收拾東西準備退房的時候,有天晚上,純子來到我們的住處,跟我們拉了一會兒家常后,忽然站起來連連給我們鞠躬。我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仔細一問,純子說:“東京的房價高得嚇人,你們完全可以繼續住在這里,從橫濱到東京只有30分鐘的路程,我的那輛豐田車就送給小雯上學用,如果你們覺得房租高了我還可以降些,因為我們已經成了很好的朋友,我舍不得你們走,求你們了……”
說實在的,通過兩年多的相處,我們和純子真的成了很不錯的朋友,有時候甚至像一家人一樣;我還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把她與我過世的老伴作過比較,我也有些舍不得走,再加上純子說的也有道理,于是,在征求了小雯的意見后,我們最后決定還是留下來,小雯每天開著純子的那輛半新豐田車去上學。
此后,我和純子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多了。小雯雖然回來只要半個多小時,但孩子大了,也有了男朋友(是個很不錯的香港男孩),經常住在學校不回來。這樣一來,我和純子又成了孤老頭和孤老太太,但只要小雯不回來,我們還是不好意思單獨在一起,而只要小雯回來,純子一見面總會大叫一聲:“哇,我們今天又可以加餐了!”
小雯長大了,不再需要我照料了,我離開家鄉已經快三年了。2004年初,我有了回國的打算,但又不知道回去之后怎么生活,一時拿不定主意。
自從知道我想回國后,純子的精神便消沉了許多,但我并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2004年11月17日,這天是我的64歲生日,頭天晚上我已經接到了兒女們祝賀生日的電話,孫女小雯也說她有事回不來了,我不知道這個生日該怎么過。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大早我打開門,忽然發現一大簇粉紅色的櫻花擺在我的門前,上面披著一條紅緞帶,用一行歪歪斜斜的中文寫著:“生日快樂!純子敬祝。”這真讓我大吃一驚,原來這個50多歲的老太婆竟然還如此浪漫!
中午時,我做了幾樣拿手的中國菜,單獨請純子吃飯,我們都喝了一些酒。酒過半酣時,純子的臉上已是潮紅一片。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她囁嚅了半天,竟開口說道:“林,你是個好人,你讓我看到了男人的另一道風景,我覺得跟你在一起非常愉快,能留下來不走嗎?”我當時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們之間的那層紙捅破之后,后面的事就水到渠成了。但是,我不愿意別人說我是圖純子的財產,更不想留在日本生活。純子非常開通,充分尊重我的想法,表示愿意放棄在日本的一切,到中國來跟我生活在一起。在征求了兒女的意見后,純子把前夫留下來的公司交給了兩個兒子,把房產交給了女兒,然后毅然跟著我來到了中國安徽滁州。
現在,純子已經跟著我在滁州安家半年多了,我們在一起生活得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