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驚魂

在抗戰勝利60周年之際，謹以此篇稚拙之文，紀念我們趙格莊村里的，當年參加過反小日本鬼子殘酷的、血腥的、拉網式掃蕩的抗日戰爭的老八路、老同志。

一

1943年。

隆冬，北風呼嘯，海浪轟響。

時勢，山東膠東民眾，同樣正處在同日本鬼子進行著波瀾壯闊的，烽火連天的，殊死搏斗的反掃蕩的抗日戰爭中。

這個依山傍水又緊靠海邊上的，古老的，飽經歷史滄桑的村莊，數街門有400多戶，要算灶王老爺，就有500多家。此間，整個村莊，被籠罩在又沉又重的、寂靜的黑夜中。

突然，深更半夜的，村子里的東頭、西崖、南街、北莊，全村四處是百犬狂吠，撕破夜空，震撼星辰，寒氣動蕩。

英叔吃驚的忽地從炕上坐了起來，英嬸也隨之起身，黑燈瞎火的，都披上棉衣，緊張地對著面驚坐在炕上。外面，村子里發生了什么事情?英叔英嬸懸疑著，猜想著。有賊，誰家在提賊?可也不像。

“鬼子進村啦?”英叔說。

“不會吧。”英嬸尋思著，“聽人家說，鬼子、二鬼子從來夜里不出來。興許是八路?”

英叔英嬸翻騰著的、緊張不安的心里，唉，這年頭是三軍六路興起，兵荒馬亂之時。敵偽盤踞，又有八路活動，你來我往，犬齒交錯的，形勢十分復雜。像村子里的中心小學，白天上課，就學敵偽政權的書，什么：

“小英國樣樣小，

說給你聽不要笑。

房子只有鳥籠大，

火柴匣里能睡覺。

馬兒象只小青蛙，

捉個小蟲吃得飽。”

一到晚上，學校里的傅校長就又暗地里，有選擇地叫一些同學去學八路印的抗日民主政府的書：

要飯人拿著棍，

狗子怕打不敢近。

中國人打日本，

講團結要齊心；

都是自己先害怕，

不知敵人更怕我們。”

八路神出鬼沒地多在晚上出來秘密地進行活動。鬼子、二鬼子，一到晚上，他們就龜縮在碉堡炮樓里，很少敢在夜里出窩、露面。

英叔英嬸坐在炕上靜聽著，尋思著，不知到底外面，村子里發生了什么事情。

突然，又聽到有人在敲門。英叔英嬸心里更感恐懼，全身都在提心吊膽地發緊。誰會三更半夜來敲門呢?英叔、英嬸驚嚇地引頸傾耳細細聽去，那敲門的聲音，仿佛很輕，可又很沉重，還有些節奏的間歇性；不像那種大喊大叫的，野蠻的，兇狠的，殘暴的砸門聲。

二

40多歲的英叔，30多歲的英嬸，小時候上過不同年數的私塾，都能看書寫字，遇事會琢磨，會思量，能去想一想。其家境雖不算很寒苦，但也是貧窮的農民。英叔在村子里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從不和人家爭爭吵吵，說話知氣，和誰都是一無怨二無仇的。

英嬸對英叔輕聲小心地說：“是不是出去看一下，這深更半夜的，會是誰來敲咱家的門?”

英叔沉思一陣，緊鎖眉頭，緊閉著咀，下著決心穿好衣服，被子一撩就下了炕，黑燈瞎火地，開開屋門，又開開正屋門，小心地走了出去。英嬸不放心也隨著跟了出去。夜空沒有月亮，是一天閃閃爍爍的星星。英叔走進過道，輕聲地問了句：

“是誰?”

“是我呀，英叔。”門外人急促地說，“快開門、快開門!”

英叔一聽，聽出是村子里的熟人，忙上前把街門打開，黑夜里，星光下，一看，是去當八路的譚穴讓。譚穴讓一看英叔打開了街門，就帶著一條大狼狗匆忙走進過道。

“孩子，快進來、快進來。”英嬸邊說邊讓譚穴讓往里走。

英叔就又忙著趕快把街門輕而重地關上，還用一根大木頭在里面頂著，頂得死緊死緊的。

八路進屋了。

英叔又把正屋門關上。屋子里漆黑，也不敢點燈。借著從窗上透進來的微弱的星光，英叔英嬸還能得到，譚穴讓著便衣，是一件舊棉襖，腰間緊扎著皮帶，沒有帶槍，只是皮帶上別著兩個手榴彈。譚穴讓緊張又警惕地在屋子里挪動著腳步，雙手壓在兩個手榴彈的木把上，此時此刻，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那條大狼狗，精靈的坐在地上，象炕一樣高。

譚穴讓，是村子里南街上的，19歲，中等個頭，身體壯實，兩眼有神。一年前，他也是偷著跑到南山去當上了八路。家里有母親，還有一個妹妹。家境貧困。父親早年去了東三省闖關東，至今尚來回來過。

“你等著孩子。”英嬸說，“我去給你拿點吃的。”．

“外面，村子里出了什么事?”英叔問，“一下子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

“我們區中隊一些同志晚上出來工作，想不到在路上碰上了馬格莊炮樓的二鬼子!”譚穴讓一邊啃著冷菜餅子一邊說，“他們人多，我們就趁著夜化整放零，分散躲避，沒有動手，沒有接火。我們的任務，重要的是鞏固政權，和宜傳群眾發動群眾。”

“會不會有頑固分子、漢奸去給鬼子報信?”英叔琢磨著，“鬼子、二鬼子一般夜里是不會出來的。”

“難說。不過看樣子二鬼子不像進我們村，會不會跟過來也說不準。不知他們今夜出來要干什么?”說到這里，譚穴讓把冷菜餅子掰下一塊給他的那條大狼狗吃。看大狼狗猛吃的樣子也是有些餓了。

停了一陣，譚穴讓神色鎮定地說：“英叔英嬸，萬一二鬼子跟過來，我會帶著這條狼狗沖出去，和他們拼了!不會連累你們的，放心吧!”說完，他一身勇氣地緊咬牙關。

英叔英嬸一聽，心里都一驚一咋，一時都說不出什么。老半天英嬸說了句：“俺看不會。”此時此刻，夜寂壓人，空氣都產生出嗡嗡的聲音。三個似乎都在緊張不安地等待著什么。又停了好長一陣子，外面，村子里的狗叫聲少了，好像又沒有什么大的動靜了。

“可是，孩子。”英嬸突然問起，“當八路都往南山跑，南山在哪?”

“南山就是棲霞縣一帶。”譚穴讓聲音有些平靜，“那里的山又多又高。比我們的東山高多了。膠東軍區，許世友司令員就在那里。許世友司令員可厲害啦，‘能飛檐走壁’，他兩千手抓著樹，下面兩條腿都能把一匹大馬夾住，能把馬夾起來。”接著，譚穴讓更顯驕傲和自豪，說：“南山的八路可多了，有北海二團，還有……”

“你說說，許司令真是那樣嗎，了不得呀。”英嬸說。

英叔也聽得出神，感到驚訝……

“如今這個世道，看來天下很亂……”英嬸轉換話題、話說半句，就又陷入沉思中。

這兩年，村予里有不少人偷著往南山跑，去當八路。不用說，多半是窮人。但有錢人家也有去參加八路軍的。

三

南街上，鄉長王膠洋家的二兒子王明庚也當了八路，做北下工作，聽說還是個大干部呢，是青島市委常委。

鄉長王膠洋家多有錢，地主和財主。鄉長王膠洋死時，人家出那個大殯啦，轟動了全鄉。扎了多少紙景、紙馬、紙錢、冥房、冥衣的，把全鄉要飯的都召集來拿紙景。距海崖上的墳地一里多路，墳地上的紙景都焚化燒成了一大堆灰燼了，可家里擺放的紙景都還沒有動。這單就紙景而言，其它方面就可想而知了……大殯出完后，光招待給送紙景的窮要飯的，還有村子里的一些窮孩子，就有10多桌，八個菜，吃大米干飯，每人還發給兩角伍分錢。

看，鄉長王膠洋家多有錢。

東頭俄國人家的大兒子，也跑到南山去當八路。

說起俄國人家，那么俄國人家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俄國人又是怎樣來到這個村莊里的呢?

有一年大旱特早，老天爺一年多不下雨!盡管當地七里八鄉的老百姓，把自古以來的各種求雨的手段；招數都用上了，如拾著關公老爺敲鑼打鼓游行求雨；到海邊上龍王廟前挖龍潭求雨；最殘酷的所謂打“旱包”求雨……可老天爺根本不聽那一套，作對似的，就是不下雨。村子里不少人被餓死了。有一家，因揭不開鍋蓋，斷了炊煙，沒飯吃，全家老婆孩子五、六口人，竟吃了一頓河豚(鈍，遷巴魚)，全家老小全被毒死……

就在這個苦難當兒，村子里東頭有叫王一玄的人，這個人個頭不高，又是個瘦子，可他走南闖北的很有些見識，有點文化，又能說會道。他自報奮勇地挺身而出，代表全村百姓，男女老少2000多人，去東三省化緣、募捐。王一玄到了東三省，先跑到奉天去找村于里西崖上一個在那里開紡紗廠的王耐坦。這個王耐坦，在村子里還開了一個小商店，起號“吉順堂”。王耐坦慷慨地對王一玄說：“為了鄉親們，你來東三省能化緣、募捐多少錢，我就如數給你多少錢(這個王耐坦死后，靈柩用白洋鐵皮包著從奉天運回來出了大殯，事后還專門雇了一個看墳人)。就這樣，王一玄在東三省化緣、募捐了大量錢財。可結果，他只拿出一小部分買了些做飼料用的稗子米，海運回來分發給村子里的老百姓，一個人20斤。王一玄以全村老百姓的名義去東三省化緣，募捐的大量錢財被他貪污了——回來買了300多畝地，還開酒廠……他還從關東帶了一個俄國女人回來。

這個俄國女人，高大肥胖，白白的，黃頭發，綠眼睛，大鼻子，碩大的胸部，有兩個小山似的鼓隆著，挺挺的高聳著，那雙大腳就沒法說了……村子里的人開玩笑，說王一玄要到她身上，得踏著凳子往上爬，還有的說，她要是發起火來，能一腳把王一玄踩死……不要講村子里的婦女們，就連男人們見了這個俄國女人，也都望而生畏。就打從這時起，全村男女老少都叫王一玄家是俄國人家。

后來，王一玄竟當上了縣里的偽縣長。

俄國人家的大兒子娶媳婦，那個排場，那個闊氣，在村子里是史無前例的，空前的，轟動全鄉，乃至全縣。不知在村里村外雇了多少人去給他拿那些有錢人家送的，各種色彩的，綾羅綢緞的賀幛、喜幛，在全村游行示闊，也可以說是示威。城里的二鬼子，還送給王一玄四匹大騾馬的厚禮。

特別令全村老百姓更忌驚訝的是，王一玄錢多勢大，他居然八路、二鬼子都請，并規定在酒席上不準開火、打仗。在100多桌的婚宴酒席上，馬格莊炮樓上幾十個二鬼子全來了，縣城里的二鬼也來了一些，按事先劃定的位子，他們坐在一邊。他們一律穿黃色軍裝。他們的武器精良，什么大蓋子槍，手提斯，機關槍都有。另一邊幾桌全是八路，也有三四十人，全著便衣，武器長短槍也不少，但更多的是手榴彈，一個人身上別著三四個，甚至是五六個手榴彈。看樣子，雙方都有準備打的“萬一”想法”。婚宴上，酒席間，雙方都警惕地觀察著對方……弄得村子里參加幫忙的，端盤子的人們都心驚肉跳的。

婚宴結束，日頭就落山了，天黑了下來。二鬼子，不用說，馬格莊城炮樓的就回馬格莊炮樓，城里的就回城里。幾十個八路，就向南山直奔而去。還真的，到底他們兩家都“聽話”的沒有動手打起來。要是打將起來，不難想象，光、單就八路的那100多個手榴彈，要是都扔出去甩將出去會是個什么樣子，不知是不亦樂乎，還是不亦悲乎了……此間，他們沒有打將起來，對全村老百姓來講，無疑是件幸運的事。看來，雙方都有一種思想，似乎不管怎樣，先來吃上一頓好飯再說了。至于誰勝誰負的問題，那要等以后再說了。

看，這個俄國人的偽縣長王一玄家，真是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有抖不完的權勢威風。產生了多么驚人的財勢效應。連村東頭原地主加財主，海上開個大漁行，村子里也開了個起號“興隆常”小店鋪的王叫革家，也望洋興嘆了。

俄國人家的大兒子，就在結婚后不久、跑到南山去當八路了……

據說偽縣長王一玄，明地里為敵偽政權服務，暗地里也給八路辦事。如村子里、區里的八路被鬼子、二鬼子捉到，只要能找到他，和他說一聲十有九個能放出來……

四

三個人這一深沉，這一尋思，漫漫長夜，不知不覺就到五更時分了。

譚穴讓說：“英叔、英嬸，我得走了。”

“天還這樣黑怎么走。”英叔擔心，“等天再亮亮再走吧。”

“不行啊，那樣會更危險。我還要去和同志們聯系。”譚穴讓堅持著，“再說，萬一叫別人知道了，會說英叔英嬸家窩藏八路，私通八路對你們也不好。”

“俺不怕。”英嬸說得很開通，“八路怎么啦，不是打小日本鬼子，為窮人服務的嗎!再說，穴讓也是自己村子里的人。”

“親不親一村人么。”英叔接著說，“不過，要走就走吧，可要千萬小心啦!”

“可是，孩子，你就不到南街上回家看看嗎?英嬸突然提出。”

“不啦。”譚穴讓語氣深沉地，“我要是回家，我媽又會拖著我不讓我走，妹妹也會哭的……我想過，那樣影響更大，更不安全。所以我才跑到英叔英嬸家里來躲躲。”

譚穴讓走后不大一會，頂多半啦個小時，突然，村東頭嗄崩嘎崩響起一陣驚人嚇人的槍聲，也有手榴彈的轟炸聲……

全村又是一陣百犬齊吠……

英叔英嬸心里又都緊縮起來，莫非是……

靜了一陣之后，英嬸尋思著說了：“如今這年月，又是八路又是二路，又是七路又是九路的。還有什么趙保元、霍門船的。”

“八路會不會勝利?”英叔有些懷疑。”

“俺看八路能勝利。”英嬸明白事理的倒很自信，也很堅定，“沒聽學校傅校長講，八路是共產黨領導的。共產黨是為天下窮人翻身得解放服務的。俺看廣大窮人都會支持八路!”

英叔：“窮人跑去當八路，可富人也有的跑去當八路，這里是有個理?”

英嬸：“俺聽人家說，學校傅校長講過，如今是抗日救亡么，是不做亡國奴，打小日本鬼子呀！”

天亮了。

冷寂灰暗的村莊，仿佛在朦朧的晨光中又醒了過來，又浮現出它在古老地平線上的原樣。上空，家家戶戶炊煙繚繞升騰。街頭巷尾，昨晚村子里發生的事情，成了全村人們關注、探秘的熱點，三五成群，疑云滾滾地紛紛談論著。有的在探詢，是不是南山八路過來了。有的在猜測，說是縣大隊在攻打馬格莊鬼子炮樓。有的在議論，還不是區中隊夜里出來搞宣傳發動群眾什么的和二鬼子碰上了。甚至于有的還竟然為此事打起賭來……其實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一點是清楚的，村里村外，既沒有看到八路的傷亡人員，也沒有發現鬼子二鬼子有死傷的。然而人們吃驚地看到，在東頭村邊上的野地里，一條灰色的大狼狗被打死在那里，肚子有兩個象是槍打的窟窿在淌血。大狼狗嘴里也滿是黑紅黑紅的血跡，像是兇猛地撕咬過什么。人們議論紛紛地擁擠著，在踮足引頸地圍觀……

英叔英嬸心里，似乎對事情的前半部有點數，可后面發生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知道的也不敢再去對別人講了。也就打這件事起，英叔英嬸無形中與八路結上了緣……

村子里的人們，站在寒冷的村頭上，觀大海，還是那樣一望無際波濤洶涌，白浪滾滾；望東山，還是那樣逶迤連綿，冬日草枯樹干的荒涼；看西看南，還是那樣一片平平坦坦土黃的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