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寬大明亮的窗前向遠山眺望,在城市邊緣,在山坡郁郁蒼蒼的松柏樹林的頂部,在石佛古寺的背后,在明媚的月亮升起和落下的地方,天空總是淺藍淺藍的,呈現(xiàn)出一種讓人追求寧靜的向往和理想夢境的迷人色彩。這讓我又想起了我曾經擁有的那個秋季、那個煙雨茫茫秋季里的小窗。
一九六二年秋天,我懷著一種悵然若失的心情,迫不得已地從學校退學回家,回到父母生我養(yǎng)我的老屋里。我沒有工作,生活上十分窘迫。唯一屬于我的,就是父母留給我的兩間低矮破舊的土墻草屋,而且沒有窗戶。我有一種被隔絕于世的冷落感,那一年,我十六歲。
雪飄如絮的冬夜,沒有月亮,沒有星星,睡著的草屋里到處都充滿刺骨的涼氣。我冷的睡不著覺,點亮自己用小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把凍僵的雙手和雙腳輪流交替地放在燈上烤,暖和著如冰的身體。在鵝毛大雪漫天飛舞的夜里,唯一能慰藉我的就是它透出的恬適的黃紅色的光。那時候,我總覺得它是那么的明亮和溫暖,并且從心里產生一種無憂的快意和安全感;仿佛冬季有多少寒冷的黑夜,小煤油燈就會給我多少溫馨的柔情。盡管老屋里的土墻裂開橫豎都進風的縫隙,但是,我也感到很欣慰。我慶幸父母離去之后還為我留下了一方小天地。
冬去春來。一天,我到鎮(zhèn)上去找工作。半路上,我的自行車壞了,只好推著慢慢前行。在我小學的母校附近,遇到了S同學。她和我同是小學少先隊的大隊”干部,和我同年同月生,但比我低二個年級。她非常熱情地把她的新自行車換給我用,并且對我說,等到下午她把自行車修好了送給我。
晚上,我剛把被蟲子蛀得千瘡百孔的紅薯干煮好,S同學就騎著破自行車來了。和她交換了自行車后,我十分靦腆地說了一聲“謝謝”,但S同學并沒有要回去的意思,而是問我為什么不請她到家里玩一會兒。我當時心里真的好害怕好緊張,頭腦里一片空白。怕的是我這哪里是個家呀,又黑、又臟、又凌亂不堪;緊張的是我十六年來還從沒有單獨和女孩呆在一塊的先例。這時候她倒挺隨便的,沒等我回答,早已一腳跨進門來了。
她是我一個人生活以來,第一位到我家里的客人。我點亮了我的小煤油燈,興許是我屋子里的凄涼感動了她,回眸間我清晰地看到她美麗的大眼睛里滿是欲滴的淚水,我的鼻子一酸,她的淚水就像斷線的珍珠似的流下來了。
真的,在學校那會兒,我還確實沒有認真留意過她這位校花。現(xiàn)在近距離的面對著她,我才發(fā)現(xiàn)她真的非常漂亮。一副紅潤而又秀氣的臉上陽光燦爛,她的頭發(fā)很長、黑得發(fā)亮,輕盈地披在肩后,像一幅傾巖流瀉的瀑布,白皙細膩皮膚上連一點雀斑都沒有,一雙頎長而又纖細的手指不時地推一下架在大眼睛上的近視眼鏡,顯得高雅大方。我并沒有多想過什么,但我明顯地感到她一直在看著我。許多時候,我曾無意間和她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她的眼神中似有一種揣摸不透的蘊含。此刻我才覺察到,她的身材如此窈窕勻稱,面目如此潔凈秀麗,校花真的應該是非她莫屬了。
她有點悶的感覺,問我能不能把窗子打開一點,我不好意思地告訴她,我們家沒有窗子。我們那天晚上談了很長時間,也談得非常投機,她臨走的時候對我說,這里的唯一遺憾是缺少一扇窗子。
立秋那天,她請她那在單位當一把手的爸爸,讓兩個瓦工為我家的老屋裝上一扇長一米寬七十八厘米的紫紅色油漆的窗戶。為此,我著實高興了很長時間,我的房子里終于能夠天天迎來明媚的陽光了,天上和人間的關愛溫暖了我?guī)捉鼪隹岬男摹?/p>
自從安上小窗之后,S同學就經常到我家來玩,有時候還幫我收拾房間,把窗戶上的玻璃擦得干干凈凈。我十七歲生日那天,她從她家的花園里移了兩盆黃菊花送來擺在我的屋子里,還特意用攢下來的零花錢買了一條凡立丁面料的褲子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她脈脈含情地看著我,猛然一下子撲到我的懷里,緊緊地擁抱著我,在我的臉上、頸上不停地吻著。一股熟悉的幽香撲面而來,一直沁潤到肺腑,我身上微微打起冷戰(zhàn),心里也發(fā)起顫來。這股馨香先是淡淡的,后來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濃郁,讓我幸福地享受著她的柔情。那一刻,溫柔彌漫于空間,浪漫得如此撩人情感,蕩人心魄,一股清新溢于靈魂。從此,我覺得生活有了信心,有了一種快樂的期待,時間愈發(fā)過得特別快。
又是一年的秋天。有一天我正在上班,我的好朋友W和她的女友來找我。當時我真不知道他們的臉上是一種什么樣的表情,我有一種不祥預感。W把我叫到辦公室外邊,用吞吐得近似于結巴的聲調對我說,你知道S要結婚了嗎?我說不會吧。他使勁地在我的肩膀上打了一拳,罵我說:你這個傻瓜,明天就是人家s的大喜的日子,你還蒙在鼓里,世界上就數(shù)你最笨了。說著,W拿出S給他的大紅請柬給我看。我接過請柬已經不知道是怎樣送走S和他的女友,只覺得那張印有大紅雙喜的大紅紙在剎那間把我的心掏得空空蕩蕩,如履薄冰的心情錯亂了天與地的界限,一時難辨身居何處。我只有一個念頭,今天發(fā)生的是一千零一夜的最后一個故事。
不知什么時候天下起了雨,雨幕漸漸籠罩了田野、樹木、房屋、山峰。雨水順著我的發(fā)梢流到臉上,再順著臉流到衣服上,我的視線也隨之模糊起來。
回到家里,我發(fā)現(xiàn)在我的窗子下邊,又多了兩盆黃菊花,菊花上晶瑩的雨水正順著挺拔鮮艷的花蕊往下滴,潤濕了花盆里厚厚的泥土。
雨停了,淡淡的月光從窗外透進來,輕盈地照在菊花上,也照在我的心上。伸手摸一下窗子上的玻璃,玻璃的灰塵染黑了我的手指。哦,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人擦拭了,我心里對小窗有一種深深地愧疚。
從此,每年的這一天深夜,我都要靜靜地回憶那扇難忘的小窗,在我孤苦伶仃的少年時代,我曾經實實在在地擁有過的那一扇小窗。
二00四年十一月十六日夜
初稿于綠竹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