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流傳這樣一首歌謠:“招拐子,養孩子,孩子大了打拐子……”所謂的“拐子”,就是一個男人甘愿一生不娶,名不正言不順地同另一個男人共同支撐一個家庭。對于這個男人,還有另外一個更加不雅的稱呼:拉幫套。
誰會想到,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家庭長大的,血濃于水的真情讓我感動不已,永世難忘。
一
1981年,外公家建房,我的父親作為木匠來幫工,短短1個月里,相貌堂堂、一說話就臉紅的父親贏得了母親的芳心。這年冬天,身著紅襖綠褲的母親在鄉親的嘖嘖稱贊中嫁給了并不富有的父親。
1983年秋天,我來到了人間。還未分田到戶的那年冬天,當隊長的興河叔把每家每戶的勞力招集起來開渠,為明年的春耕做準備。那天,剛出生不久的我得了重感冒。父親早已向興河叔請了假,要同母親帶我去鎮衛生院治病。可隊里另兩名勞動力因故沒出工,興河叔讓父親晚一天去給我治病。父親沒有為難興河叔,出工了。誰知,父親在抬石頭時,不小心摔倒,被石頭砸傷了腰。母親精心為父親調養了一個冬天,父親仍下不了地,由此拉開了我和母親苦難生活的序幕。
二
父親成了殘疾,走起路來,腰比奶奶的彎得還厲害。奶奶每天早晨跳著腳把興河叔痛罵一頓,成了生產隊出工前的一景。興河叔作為隊長總是一臉慚愧,他有意安排父親去飼養棚干些輕省活計,并年年給父親劃滿工分,使我家沒有成為欠債戶。
1984年,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一向辦事公平認真的興河叔最后一次利用了手中的權力,給我們家分了最好的土地,為此還得罪了許多人。
就在母親忙得團團轉時,卸了任的興河叔走進了我家責任田。先是有所顧忌地早晚兩頭幫幫忙,后來,毅然奪過了母親手中的犁把兒。我們家的責任田里有了一個健全男人的身影。
1984年秋天,我們家喜獲豐收,這當然是和興河叔分不開的。秋糧徹底歸倉后,父親對母親說:“去把興河請來吧,我倆喝點兒酒……”
興河叔從此走進了我們家。
三
1989年,我奶奶去世,興河叔里里外外地張羅。家中沒有積蓄,興河叔便拿出了他全部積蓄,那是他準備娶媳婦的錢。
父親雖然殘疾得越來越嚴重,可心里對這一切都明白,知道興河叔這一生算是慘了,也看出他沒有成家的打算。這年秋天,又一輪莊稼歸倉,經過深思熟慮的父親對母親說:“讓興河住到咱家來吧!”母親說:“你就不怕村里人說閑話?”父親說:“我這是為你們母女將來考慮。”這年冬天,父親在興河叔的小屋里談了一整天,直到傍黑兒才把興河叔領回我家。
后來,我一直同爸爸睡在奶奶原先住的屋里。
1990年9月,母親生下了弟弟,喝滿月酒時,父親并不高興,母親倒是興奮。那天,興河叔早早上了山,直到很晚才拉了滿滿一車柴回來。
弟弟長得白白胖胖,很招人喜愛。父親在時,興河叔沒有什么特別的舉動,只要父親一離開,他就抱著弟弟親個沒完,眼里滿是愛憐。母親喜不自禁,又常常嘆息。
給弟弟上戶口的日子到了,父親腰疼,去派出所五六公里,走起來很困難,母親提議讓興河叔去辦。父親狠狠瞪了母親一眼,說:“什么事情都能讓別人辦嗎?這是爸爸的事。”
那天,父親走后,興河叔破例沒干活,悶在家里喝得酩酊大醉。
弟弟長得越來越像興河叔了,其實,從興河叔住到我家那一天,村里人就明白,但弟弟的模樣還是引來了風言風語。父親放出了口風:誰的姓誰的兒,看誰敢在我的槽子后頭認牲口!
1991年春耕時節,父親牽著牛去河邊飲水,被性起的牛抵傷了胸部,徹底臥床不起了,吃飯需母親一口口喂。田里的活兒全靠興河叔一人忙。這年秋天,我上學了。每天早晨,興河叔都要送我到學校。從后面看去,他的頭發白了,背也駝了許多。別村的同學都以為是我父親,我說那是我叔,本村的同學就喊:“叔,叔,叔,熄燈和媽一個屋……”
一家人的開銷靠那幾畝田遠遠不夠,農閑時節,興河叔去鎮上的建筑隊打工,以補貼這個四處缺錢的家。
興河叔走后1個月左右,有一天,學校提前放學,我回家看到弟弟一個人在院里玩,推門進屋看到興河叔和母親摟在一起,我狠狠地摔碎了門上的玻璃。西屋就是臥床不起的父親,我嚶嚶泣泣地告訴了父親,父親咳嗽了一陣,用手摸了摸我的頭,什么話也沒說。
從此,我總是用仇恨的目光看興河叔,盡管他為我們這個家付出了很多。同時,我也認定母親下賤,不再叫她一聲媽。
四
1996年,臥床整整5年的父親終于沒能挺過那個寒冷的冬天。興河叔和母親按照農村的習俗厚葬了父親。在父親垂危之際,母親拉著父親的手說:“甭管活著咋樣,我百年之后還葬在你身邊。咱不都是為了孩子?”
父親去世,我很悲痛。我想興河叔該美死了,但我看到他也很悲傷,話很少,只知道默默地干活,似乎比父親活著時還憂郁。母親曾暗中勸我許多次,讓我改口叫興河叔爸爸。可想到死去的父親,我怎么也開不了口。
1999年,我考進重點高中。3年里,我很少回家,即使回到家,也不愿幫興河叔干活。每逢開學在即,興河叔總是同母親周密地計劃我一個學期的學費及花銷,盡量給我買幾件衣服。有時我賭氣不要,興河叔眼里就含了淚:“你總得讓我對得起你去世的父親吧!”
進了高中,青春的激情在我體內蕩漾,我和所有女同學一樣,把自己亮麗的一面塑造成一道風景,同時,深藏起家庭的不幸。興河叔就是在我最失意的深秋,帶著他極不相稱的身份,把我結痂的心靈撕得鮮血淋漓。那天,興河叔把蒼老的面龐伸進了我的宿舍,立時引起同室女生的蔑視,她們用疑惑的目光在我和興河叔的臉上掃來掃去。見到我,興河叔用衣袖抹了抹頭上的汗水,欣喜地說:“你暑假沒有回家,我和你媽總擔心。你還好吧?”
我絕望地接受了猝不及防的一切,感覺他們所做的一切竟是這樣的無聊。宿舍門外聚滿了人。原來,興河叔幾乎找遍了所有的宿舍才找到我,而同村同學也借機把興河叔的身份當做新聞發布,把我僅有的一點兒自尊徹底砸碎。
帶著被曝光隱私的屈辱和憤怒,我一把打翻了他帶來的水果和為我特意腌制的咸菜,大吼:“你又不是我爸,我是死是活用你管?”
興河叔臉上的驚喜定格為一尊痛楚的雕塑,他彎腰駝背地愣在那里。許久,才恢復了神志,背過身去,從貼身的衣兜里顫抖著拿出我的學雜費,轉過身來,已是淚流滿面。在同學驚詫或鄙夷的目光中,興河叔彎腰撿起地上的籃子,微駝著背,蹣跚著離去了。
我伏在床上號啕大哭,隱隱覺得有些過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經常反思家里發生的一切。作為一種遺風的延續,興河叔的存在是否有其合理的一面?當人們因某種原因,迫不得已在生存與倫理間做出選擇時,究竟哪一個更為重要?這些想也想不清的問題一直折磨著我,但我已經學會用冷靜的目光重新審視這一切。
2001年春天,母親捎信到學校,讓我無論如何也要抽時間回家看看興河叔。他為了給我積攢學費,拖著病歪歪的身體去了很遠的采石場,為了多賺幾個錢,白天裝石料,夜晚加班,終因勞累過度,搬石料時砸斷了一條腿。
躺在床上的興河叔滿頭白發,滿臉皺紋,我們這個不幸的家庭讓他飽經滄桑。他那條纏著繃帶的、木然橫在床上的腿,烙鐵一樣灼痛了我的眼睛。興河叔雖以那樣的身份進入我的家庭,但他始終在不折不扣地履行著父親的責任,這一點,連父親都給予了理解,深受撫育之恩的我還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
想到這些,我撲到興河叔的床前,哽咽地叫了聲:“爸!”
10多年了,母親終于盼來了女兒這一聲深情的呼喚,她一下扔掉了手里的草藥,以手掩面,淚雨滂沱。
2004年春節,我以大人的身份辦了兩件事:一是,“逼”著二老去婚姻登記機關辦了結婚登記證;二是,把弟弟的姓改為興河叔的張姓。母親說我違背了父親的意愿,我說,父親在天有靈,一定會含笑答應的。母親和興河叔嘴上不說什么,臉卻已笑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