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誰見了我的狗?我給他一千塊錢。
也許見狗最后一面的,是我的奶奶,可是她死了,如果她不死,就會弄些窩頭來,放到墻角給我的狗吃,她知道狗喜歡吃什么,可她沒有錢買,她只給狗吃窩頭,狗一樣吃得很開心,因為,狗喜歡她。
街頭上有人告訴我,狗朝南面去了,身上有血,我看到了籠子里有夾雜著血跡的狗毛,知道它一定流了很多血,我記得是因為它偷吃了一塊忘在地上的肉,我惱怒之下把它關了起來,卻忘了把它放出來。昨天我出去干活,第二天很晚才回來,回來的時候看到家門口有很多人,有人焦急地對我說,你怎么才回來,我說怎么了,他們說,你看吧。
我看到堂屋里躺著我的奶奶。我的奶奶好像睡著了,我摸摸她的臉,她沒有醒來對我說,四毛你回來啦;我又摸摸她的腳,我常常因為她的腳癢而用嘴在那里吹氣——她也沒有笑出聲來。我終于相信她死了。
我的,奶奶,她,死了。
我覺得這一天早晚會來的,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做過一個夢,夢到她死了,在桐木的大黑盒子里變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這使我難過,現(xiàn)在她真的死了,我居然不難過了,我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就是她串門去的時間長了一些,長過我的一生和思念。等我這短短的一生完了,我也會去那里串門,說不定她正在等我,說不定我們每個人都會在另一個世界里見面。
可我還是想問:她怎么了?
誰知道呢,大家都不知道她怎么了,有人說只看見一條狗從家里出來,朝著街上的人叫,好像在對街上的人說它的想法,又好像剛學了一首新歌,要當眾表演一下。沒有人理會它的叫聲,只是驚奇地看著它脫落的毛,以為這只狗生了什么病,它身上沒有幾塊好地方了,仿佛補了補丁的口袋,仿佛動靜大點兒,就會有什么東西散落下來,它仍舊不停地叫啊叫啊,它的血在地下形成了一條小路,好奇的孩子沿著那條小路,來到了我的家里,看到了那只關它的籠子,他們看到,這只狗,不知道用了什么樣的方法,從一個很小的孔眼里鉆出來了,絲絲黃毛散落在籠子里,帶著腥熱的血氣,孩子們很快發(fā)現(xiàn)了倒在房子里的奶奶,她正在地下掙扎。
人們就這樣明白了一條狗為什么舍命從籠子里擠出來。
奶奶有病了,狗想救她。
醫(yī)院里的燈光慘白而迷離,空氣中飄蕩著生與死的氣息,送奶奶去醫(yī)院的,是兩個十八歲的青年,他們拉著架子車先拉了奶奶在街上飛奔,街燈一個一個后退,醫(yī)院快到了,快到了,他們拉開了擋在他們面前的所有人,把奶奶背到了醫(yī)生面前,醫(yī)生,救救她啊——
哦,你先去交處置費吧,還要辦個手續(xù)。
錢一會兒就來,醫(yī)生,真的,人在后面。
那不行,按規(guī)定辦。
多少錢?
一千。
一千塊很快就來,醫(yī)生,真的,很快就來。
神可以看到,兩個孩子和醫(yī)生說話的時候,那一千塊錢正裝在一個老漢身上,因為有人先趕在前面了,老漢走路不是很快,走得快的,是我的奶奶,她一個人,走在世上所有的人前面,悄悄地走進了另一個輪回里,兩個孩子俯身看她時,她已經再也不管這世上任何事了。那個老漢趕來時,要做的,只是組織人把她拉回去,拉回去的人總是很輕。卸掉七十六年的人生,幸福與悲哀,憂愁與快樂,都卸掉了,奶奶是如此地輕。
可誰見了我的狗?
誰見了一條從人類的夾縫里鉆出來的一條狗?誰見了從人類的夾縫里突圍出來的一條狗?
我不知道它跑哪里去了,我不知道它為什么要跑掉。人們說,這世上有人的良心被狗吃掉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它跑掉的原因,我也不知道,這世上丟失的良心是不是能找回來。
誰見了我的狗,我真的給他一千塊錢。
(劉可榮摘自《雜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