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鷺，蒼鷺

穿過村后的小松樹林，順著山坡往下走，便來到一條小河邊。這是一條季節性小河，春天雨水充沛，山洪下瀉，小河便泛濫，白茫茫一片水域，一直汪洋到對面大山腳下，成了一個美麗的山中之湖。明鏡似的映出藍天白云，北歸的雁群仿佛從水底潛飛而過。秋冬兩季，積水退去，水河瘦成一根細線。山湖消失了，變成一塊雜草野花叢生的沼澤濕地，成為一處生命活躍的樂園。各類蛇蟲蟻蝎，小獸飛禽在那里棲息繁衍，歡樂地歌唱，激情地吶喊。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眾多的蒼鷺，在早晨，在黃昏，三五成群，或臨水悠然漫步，或凌空蹁躚起舞。

秋天小河的流水是清澈的。每天早晨我都到小河邊洗臉漱口，每天傍晚收工之后，我都到小河邊洗澡，洗去一天的汗漬和疲勞。然后就坐在河邊草地，看落霞在天際變幻，看蒼鷺在對岸躑躅。

我在小河這邊，蒼鷺在小河那邊，我和它們日日隔河相望。開頭有一段時間，它們對我是疑慮重重，心存警惕的。它們似乎猜不透我這個人為何每天總是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呆坐。它們大概擔心在我身后藏著火槍和弓箭什么的，一旦瞧準機會，就會突然亮出武器置它們于死地。所以稍有風吹草動，它們便飛騰撲跳，倉皇躲進沼澤的草垛樹叢深處。然而，十天半月過去，一切如常，小河照樣靜靜流，野花照樣盈盈開。于是蒼鷺們的疑慮消除了，不再神經兮兮地緊張，完全恢復了它們固有的天性：安靜、溫順、悠閑。它們仿佛終于明白，我只不過是個潦倒落魄的人。

日復一日，我和蒼鷺真的成了好朋友。每當我在河邊出現時，它們便在對岸拍打翅膀，呷呷歡叫，仿佛迎接我的來臨。有些膽大的，干脆就越過小河，靠攏我的身旁，圍繞我踱步。如果我逮到一只蚱蜢，幾只蒼鷺便爭先恐后，伸長脖子前來啄食。我目不轉睛，細細欣賞它們的各種動作和神態，不知不覺地度過一個又一個長長的黃昏。

乍看蒼鷺，你會誤以為它通體羽毛只有黑白二色，其實不然。它頭部和長頸上的白色帶著淡淡的奶黃。頸內側中部是灰白，灰白至項下分成兩股，經胸腹兩側向下延伸，及至兩腿和腳桿又化為淡淡的奶黃了。只有腹部正中二指寬的一溜羽毛才是真正的純白，蓬松如棉如雪。黑呢，冠羽確是漆黑如夜，而肋部兩側的黑色大斑則略呈銹紅，背上的蓑羽是黑中泛出幽藍，猶如優質鋼材的那種黑色。蒼鷺的羽色永遠潔凈鮮明，因為它體內能分泌一種奇異的粉粒，粉粒遍布全身，稍稍拍打抖動，污垢便隨粉粒脫落。所以蒼鷺看上去總是那么端莊、整飭，少女般惹人憐愛。

蒼鷺的眼睛最美，狹長如一葉含羞草，滾圓的瞳仁如一粒黑珍珠，瞳仁覆蓋一層膜。因在光線的作用下，顯得變幻莫測；轉動時顧盼多情，定睛時則似乎陷入哲理的沉思。蒼鷺最美的動作是涉水而行，細長的、有鱗的兩只腳高高地交替提起，九十度彎曲，稍稍停頓，四只帶蹼的趾爪蜷縮如拳，然后腳桿傾斜朝下，趾爪平面張開，無聲踏下如一片枯葉。蒼鷺最美的姿態是悄然佇立，單腿落地，一翅半展，長頸彎曲朝后，白色的頭枕在幽黑的蓑羽上。在我看來，這時候的蒼鷺便仿佛擁有一個自己的世界，徹悟了生命的奧秘。而我，面對蒼鷺也就心靜如水，寵辱皆忘，什么也不再看見，什么也不再思量了。

這是三十多年前的印象了，然而卻新鮮如昨。蒼鷺蒼鷺，萬分感謝你這自然之子，幫助我熬過了生命中最最灰暗的一個秋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