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督最后的誘惑》里的凡俗耶穌威廉·達福,《天使之城》里的多情天使尼古拉斯·凱奇,《第六感生死緣》中的年輕死神布萊德·彼特,還有《冒牌天神》中的黑人上帝摩根·福里曼,你更喜歡哪一個?
我一個都不喜歡。因為我認為,模仿神或天使的人是有罪的。
在基督教的早期,神不可描述。沒有畫像,沒有雕塑,空空的教堂里,你不能根據有神論的呈堂證物去接近信仰。信仰是清高的。文藝復興中,許多人第一次見到了圣母瑪麗亞和基督耶穌的容貌,像我們鄰家的女孩或者百萬富翁。文藝復興的精神將人前所未有地抬高,同時將神前所未有地貶低。當大象無形的神在油畫和雕塑中露出真相,當神的五官按照我們之中某個人的外形定格下來,人被神化了,神也被人化了。
從此許多人蠢蠢欲動,許多思想開始僭妄。既然神是可以描述的,神不在場的時候,也可以被人模仿。
一場曠日持久的,對于神和天使的模仿秀就此拉開了序幕。
在上世紀50年代的史詩電影《賓虛》中,對于神的敬畏成為了影片中最具有張力的一種感人力量。耶穌在賓虛的一生當中反復出現,但從來沒有露出過面容。一只手仿佛無中生有,從銀幕之外伸進來,遞給苦難者一瓢水和求生的欲望。在影片結尾,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高潮部分,神的高大的背影與身軀終于出現了。但在亂發之下,基督的五官始終沒有被觀眾清晰看見,導演始終沒有給我們哪怕一個正面的鏡頭。在被感染之余,我們避免了一些無謂的爭論:比如耶穌是馬臉,還是國字臉?是雙眼皮抑或單眼皮,等等。我們因而知道,那個被釘上十字架的人子,是不可能被模仿的。
禪宗在一場對于佛陀的模仿秀中,也旗幟鮮明地拒絕了合唱。早期的佛教寺廟,也沒有關于佛的繪畫和雕塑,空曠的廟堂既給予了信徒無限的想象,同時也與宇宙人生的浩渺無常相應對。然而魏晉以降,崇尚神跡,大量關于神及其私生活的雕像、石刻和壁畫涌現出來,人們比照貴胄達官的生活和神氣,再加以夸大,來描繪滿天神佛。當神佛開始顯影、定像,無常成為有常,無住成為有住。一個甚至有了門牌號碼的佛祖成為我們的鄰居,自然不再令人敬畏。

從這個意義上,南北朝是我們中世紀的一次文藝復興。它和文藝復興共同的一點就是將對于神和信仰的敬畏徹底解構。一旦把神的外貌拉到了屬于人的層次,那么將神的精神拉到人的地界來,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但是禪宗在這時崛起,開始呵佛罵祖,對佛無理。禪宗的精神不僅要不立文字而已,還要不立圖像。禪師們罵的、毀的,其實都是世俗對于佛的模仿秀,他要反對的就是對于佛的一切偶像化。
在《第六感生死緣》中,當西裝革履的死神將愛人的父親帶走的一刻,讓我想起了克格勃和集中營,令人不寒而栗;《基督最后的誘惑》里,耶穌貪戀女子的那種凡間情欲,完全來自于導演馬丁·西科塞斯的自大狂般的藐視和意淫;《天使之城》中的天使,則喜歡闖入民居,以仰望的姿態把愛情施舍給想占有的熟睡女子;更不要說《冒牌天神》里的黑人上帝了,像一個促狹的保守派大學校長,利用權力和法術玩弄著金·凱瑞這樣的小人物。
對神的擬人化帶來了對于神的模仿,而對神的模仿又最大限度地激起了人的野心。渴望成為神,成為一個天使,成為主宰者,成為操盤手,成為在凡人頭頂飛翔的生命。在元末的那一場模仿秀中,無數的英雄自稱是轉世的彌勒佛。在太平天國的疆域之內,洪秀全自稱是耶和華之子,耶穌的哥哥。在抗擊英兵的戰爭里,農村姑娘貞德自稱是帶來圣諭的圣女,憑借信仰的力量成為所有士兵的偶像和勝利的保障。但在火刑柱下,貞德終于開始對此懷疑,并為自己的僭越追悔莫及。
而在上帝已死的年代,每個人都可以模仿神,模仿天使,甚至用廢棄塑料打制成一雙羽翼,標榜自己的不凡;每一種思想都企圖成為新的創世紀,一個嶄新的烏托邦,一個重建的伊甸園,一個新的千年王國和新的人子。這是多么令人激昂的事業啊。想成為上帝的愿望是人類最大的愿望,在一個無神論的世界,也開始成為人類所有罪孽最大的發源地,或者借著神的使徒的名義,裝扮成一個個正義的天使,手拿著槍桿,就像尼古拉斯·凱奇的下凡卻帶來了的梅格·瑞恩的死亡,在充滿硝煙和絕無硝煙的戰爭里,這些“我就是神,神也是人”的行惡者,奪走了我們多少脆弱的愛人朋友和卑微的親人的生命。
所以脆弱的卑微者想對那些讓自己高高在上的人說:凡人就是凡人。模仿神或天使的人,你們是有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