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你在哪個角落里等天亮

小時候，父親的名字是我的驕傲

兒時的記憶里，父親的形象很高大。那時父親是鄉建筑隊的隊長，長期領著一班人在外承包工程。上世紀８０年代初期，做生意、承包工程的人還很少，所以父親在商業的大海里是暢游無阻，事業也風生水起。每次回家，他都是大包小包，里面裝滿了給村人鄰居的禮物。對我們三個孩子，父親會變戲法似的給我們變出許多好吃的東西、好玩的玩意兒，他還有一肚子的故事。相比起小伙伴們的父親，我的父親掙錢多，見識廣，還是周圍四鄰八鄉的名人。誰都知道他的名字。

我至今還記得上小學二年級時的一次鄉里統考，外校的一位老師來我們村小監考。我坐在第一排，老師一直看著我做試卷。考完后他問我：“你是誰的女兒？”我報出了父親的名字。老師笑了起來：“原來是老曾的女兒啊？很好很好，虎父無犬女！”當時我不明白這個“虎父無犬女”的意思，但一聽到他夸了兩句“很好很好”，又聽到老師說起父親時那種熟稔，那一刻我不知不覺挺起了胸膛，為自己是父親的女兒而無比驕傲。

真正讓我知道父親很有名的，是另一件事。那次我去鄉里參加作文比賽，回來的路上掉了隊，在街上迷了路，一個人當街掉淚。這時有個叔叔過來問我家住哪里。他一聽說我的村子名字，就問：“那里有一個叫曾智的人，你可認識？”我抽泣著說：“那是我爸爸。”那個叔叔一驚：“啊，你是曾智的女兒。來來來，去叔叔家吃飯，吃完飯了叔叔用自行車送你回家。”

叔叔送我到家后，我才知道叔叔并不是父親的熟人，但我父親的名字，沒有人不知道的，所以他很高興能因為送我回家而結識我父親。從那以后，我才真正知道了父親的名字是何等響亮。從此，每當有人問起我父親的名字，我總是高高昂起頭，大聲地說：“我爸爸是曾智！”在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小小的心里有言語不能形容的驕傲。

我大學畢業時，父親的名字對我是一種羞辱

上世紀８０年代末，父親改做建材生意。父親并不是個能說會道的業務能手，而且這時候，下海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多，父親的生意越來越差，不僅虧光了以前的積蓄，還將母親存下的私房錢賠了進去，更欠下了幾十萬元的外債。

這個時候的父親，很少回家了。偶爾回家，他肯定只有一個目的，找母親要錢。通常，我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村子里常常流傳著他在廣東哪一家小招待所里住著，拿著母親勞作得來的錢吃喝嫖賭。這些話令我們又羞又恨，也信以為真。

還有更可怕的，就是父親欠下外債的那些債主找不到父親，卻可以找到我家。幾乎過不了幾天，就會有一個或者一群債主上門。有的還要在我家住上一陣子，吃喝拉撒不算，還要說許多羞辱恐嚇我們家人的話。而這樣的催債，農歷新年是最厲害的。債主們成群結隊地來，將我家那還算寬敞的屋子擠得滿滿當當。可是，我那欠債的父親卻不知在何處，他任由我們母子幾個，面對著那一群兇神惡煞般的債主，嚇得瑟瑟發抖。

１９９４年，我大學畢業。這時候，妹妹在上高中，弟弟在家里幫母親干農活兒，上面還有爺爺奶奶要贍養。妹妹的學費及生活費用，還有家里大部分的開支，我義不容辭地承擔了。每次發了工資，同事們都喜笑顏開地出去逛街，我卻在宿舍里將錢分成幾個信封，信封上分別寫著妹妹、母親、奶奶的字樣，而分剩下的少得可憐的幾張鈔票，便是我自己的生活費了。

那個時候，我好恨，恨自己的父親怎么會這樣不負責任，恨自己怎么成了這樣一位父親的女兒。那時候我在縣城工作，每個星期天都回家幫媽媽干地里的活兒。縣城里開出的中巴只到鎮上，而鎮上離家還有十來里的路程。有時天晚，便要在鎮上租摩托車回家。每每摩托車司機問起我是誰家的女兒時，我脫口而出的，是在家里做農活兒的、老實巴交的堂叔的名字。因為那時候，父親的名字代表著恥辱。

我在春節時將父親趕出了家門

１９９６年９月的一天，已經在外半年的父親回了家。由于怕債主知道，他是半夜進的家門。我周末回家時看見他待在家里的二樓上，足不出戶，是母親將吃的喝的端上樓去的。我問他：“你有什么打算？”他低聲下氣：“我打算在家長住。”我冷冷地說：“長住在這樓上，讓我媽給端吃的送喝的？”他不語。我氣極，對他大吼：“你才四十幾歲，還不夠退休年齡，既然在家長住，就要幫著媽媽做地里的活兒！”他還是不語。我氣暈了，一腳踢翻了他的椅子：“現在就去！”他看著我氣綠了的臉，一聲不吭地下樓，扛著鋤頭出了門。

債主們一知道他在家，便開始不斷地往我家跑。自然，父親是沒有錢還給他們的。于是，又氣又急的債主們，對父親不但動口還動手。更有些債主，干脆請黑社會的人來替他們收債。就這樣，我家的電視機、錄音機、縫紉機、電飯煲、風扇，還有母親收在柜子里的花生、橘子等也全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債主一掃而空。不僅家里的東西被拿光了，父親還經常被他們抓到某個屋子里暴打一頓。這個時候的父親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聲不吭，任打任罵。而待在另一間屋子里的我們，且急且羞且心疼，急急出去借錢來還給債主，只求債主快快停手。我本來不低的工資，一月月一年年，全填在這無底洞里了，卻還是起不了多大作用。１９９８年，父親早年親手建的幾間房子，也被債主們聯合起來賣給了別人。

那年春節，我們全家人擠在爺爺那兩間老房子里。可債主們依然找了過來，站在門外揚言不讓我們家過年。我在爆發中對父親叫了起來：“你出去吧，不要在家里！你自己做的事，由你自己去承擔，不要累及我們！”父親看了我一眼，真的低著頭走出了家門。那個年節，不知道他在哪里。奶奶與母親念著他身上沒幾個錢，又穿得單薄，要去縣城找他，被我兇惡的眼神給逼了回去。正月初一早上，父親穿著又臟又破的衣服出現在門口，瑟縮地看著我。我心一酸，掉轉了頭，奶奶連忙將他扶進屋里。他急急地扒了三大碗飯，說是兩天沒吃東西了。

這個時候，父親名氣更大了，家家戶戶過年時都要提到他，為的是教育孩子做人要腳踏實地，否則就會像我父親那樣，過年的時候被孩子趕出家門。父親，成了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

父親來了深圳

２００２年７月，我帶著女兒由湖南來到深圳。農歷十一月底，我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說他在深圳福田汽車站，問我坐什么車才能去我家。我大吃一驚，本能地反問：“你來深圳干嗎？”父親在電話那邊停了停，用卑微的口氣解釋：“有一個老鄉，在深圳寶安承包了一個工程，我來給他做事。”我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告訴了他來我家的公交車車次。父親進我家門時背著一個破爛的牛仔包。我冷冷地瞧著渾身灰塵的他，命令似的說：“先去洗澡吧，你太臟了！”他倚著門角，抖抖索索地打開他的包，一件件衣服往外掏，不知掏什么。我一陣厭惡。卻見他裂了口子的手，從衣服中間捧出一袋包裝精美的米花糖，訥訥地說：“沒有什么給你帶的，就買了這個。”

即使我再心硬，亦不禁鼻子一酸。伸手接過來，我的口氣軟了下來：“你先去洗澡吧，我去做飯給你吃。”他方才咧著嘴笑了，笑得小心翼翼。

絕望的父親想自殺

２００３年１０月，父親從寶安來我家。這一次一反以前的沮喪，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他已經做了一個小包工頭，承包了一個小工程，工期兩個月左右，完工后估計可以賺上萬把元。

我雖不太相信，但還是由衷地高興，那一天，是我長大后第一次與父親心平氣和地聊天。他搓搓手，感慨地說：“從此，就不用花你們的錢了，想想就高興。”我一愣：每次他向我們要錢花的時候，看上去臉上并沒有半分羞愧，卻原來，他是在意的。

然而，沒過幾天，他突然又來我家，臉色蒼白。我一愣，立即知道出事了。果然，是他承包的工地，施工時砸傷了一個過路的婦女，現在婦女被送進醫院，是生是死還不知道。那個婦女的一群親屬已經圍住了工地，要打父親。是工地的老板將父親偷偷藏在車里，送了回來。聽完，我心里咯噔一下，意識到要賠人家不少錢了，那么這錢由誰出呢？

那一晚，我拒絕與他講話。半夜我從電腦前撤下來，發現陽臺上有煙頭一明一滅。我驚問：“誰？”父親回過臉，那一瞬間，書房里的燈依稀照見了他臉上的淚。

我的心猛然一擰：父親原來是如此在乎。我本想停下腳步安慰他，然而我為著那筆賠款心煩意亂，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回了房間。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他留的一封信：女兒，你大學一畢業就開始支撐著家里，算起來，竟已經有１０年了。本應由我負起的責任，全挑在了你肩上。我很難過。我一直在等機會，能重新站起來，所以我苦忍著。可是，上天好像不肯給我這個機會……我走了，現在弟妹們都已經獨立，你們要好好對你媽！

我越看越驚慌：這不分明是一封遺書嗎？我叫醒丈夫，兩個人分頭出外尋找我父親。一路走，他信中的內容一直在我腦海里閃現，那些單獨在外的春節，父親應是隨便蜷縮在哪個角落里等待天亮吧？那些家里人、外人的冷嘲熱諷，債主的打罵，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那些縮在街頭看人家歡歡喜喜吃團圓飯的節日，這一切的一切，普通人不能忍受的一切，父親都一忍再忍，只為了一個機會。等那個機會，贏回我們的尊重、我們的愛；等那個機會，贏回他的自尊……

我淚如雨下，在清冷的晨風里灑落了深圳的每一條街道。

黃昏時分，丈夫打電話給我：“爸已經回家了！”我飛奔回家，遠遠地便看見胡子拉碴、雙眼通紅的父親。他的聲音沙啞：“我只是出去轉了一圈。”我含著淚笑著說：“嗯，好，回來了就好！”

跟他一起并肩上樓時，我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香煙味。恍惚間，我回到了童年，那時候我最愛家中有這種煙味，因為這意味著不常在家的父親正在家的某處。我相信，就在父親要自殺的那一瞬，一定記起了某些快樂的時刻，終于不能舍下我們。我說：“爸，我們明天一起去找工作吧。”父親眼睛一亮，欣喜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