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想另外找一個人,一個可以陪他一起曬太陽的人。”羅毅眨巴幾下眼睛,把剛才還繃起的臉仰得高高的,我扳過羅毅的臉,在冬日的陽光下,我看見他的眼正樂成一道縫兒。
當初和丈夫結婚,除了愛他,還帶一點私利目的:那時丈夫和我在同一家紡織企業工作,大學畢業的他是技術員,而我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擋車女工。雖然紡織企業的男工少,但我身邊還是有過一兩個男同事的追求。和他們相比,書生氣的丈夫不僅氣質獨特,更重要的是他技術員的身份,那可意味著一份相對穩定的收入和比較輕松的工作。依我單純的想法,嫁給他這樣的人,至少有了點安穩生活的保證。
婚后的我一直拿丈夫當“天”,所有一切都圍繞他轉。生活中的丈夫是個缺乏自理能力的人,從戀愛到婚姻的8年里,別說日常家務,就連換燈泡這種事情都得靠我自己。瑣碎的家事不指望他,我指望他能干出一番夫貴妻榮的事業。結婚第一年,他也曾躊躇滿志地辭職下海,可不久又由于無法適應激烈多變的商業競爭,人財兩空,慘敗而歸。為了保持一個男人的面子和尊嚴,他轉頭去考研究生讀學位,要用高文憑博更大前途。讀研究生的開銷很大,而且我們的兒子又剛剛出世,但為了全力支持他,我把孩子托給父母,自己去做最辛苦的夜班活兒,因為那樣不僅能拿比較高一點的補貼,而且白天還能料理家務,甚至還可以挪出點額外時間當鐘點工掙外快。
這樣咬牙扛過了三年,丈夫研究生畢業后先進政府機構,而后又被派到下屬公司。過了兩年,當所有經營性公司必須與政府脫鉤時,他又憑借早已在圈內扎下的根基,輕易跳槽去了一家外企,起步就是主管職位。如果沒有后來的事,我會像很多庸碌的平常女人那樣心滿意足地過下去,即便在2001年自己下了崗,也依然沒有太多危機感,不工作了,就待在家里全心全意伺候丈夫孩子唄!
可是2003年秋天,丈夫突然提出了離婚,理由是我們之間的差異太大,已經沒有共同語言。這回我徹底傻了,一個30歲的女人,沒有像樣的文憑,沒有什么資歷,在眼下年輕女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我離開丈夫還能做什么?
丈夫不是完全無情的人,何況又是他婚外戀在前,所以為離婚開出了不低的條件:房子歸我,他負擔孩子的全部教育費用和大部分生活費。可是我堅決不離,一哭二鬧三上吊,最后拐著孩子離開家,跑到外邊租房子住,準備和他打持久戰,有些憤憤然地奢望有朝一日能“耗”回他的心。
為了躲避丈夫,我特意把兒子轉了學,把房子租在一個偏僻的舊街區。那是上世紀80年代的老式樓的一層,門外有一小片開闊地。房主叫羅毅,三十出頭,獨自帶一個6歲的啞女兒。看起來他們的生活并不寬裕,否則怎么會把好好的兩居室租一半給我?
羅毅在市圖書館工作,每天清早用自行車帶女兒離家,下午兩人再一起回來。那是10月,我們這個南方小城已能感覺到秋天微微的寒意,但只要天氣晴好,空氣里總能有一些陽光的余溫。很多個傍晚,下班的羅毅會和女兒坐在門外的空地上,一邊擇菜一邊用手語“聊”。我不懂手語,但看得見大人孩子兩張臉上的笑意,都是很開懷的樣子。而那段日子的我心情壞到了極點,找工作也不順利,所以不時拿兒子出氣。兒子才7歲,對大人的事情開始似懂非懂,面對我所有的責罵和抱怨沉默著。
有天下午,我因為剛做了四天的工作被人頂掉,郁悶地回家,碰巧兒子測驗成績不理想,于是借機對他大發雷霆。不一會兒,羅毅來敲我的房門,跟我說:“看你一個女人帶孩子不容易,如果手頭拮據房租也可以再商量,只是我不愿看你老是罵孩子。”說著他示意我到窗口,只見兒子低頭蹲在外邊的空地上,因為哽咽,小肩膀一抖一抖的。這情形讓我聯想到自己的景況,悲從中來,眼淚忍不住落下。
羅毅見狀有些意外,忙安慰我說:“哎哎哎,你能先不哭嗎?有什么事情一起商量商量。”他的語氣里帶點驚訝和慌張,仿佛是他把我惹哭了似的。也許是這個不太熟悉的陌生男人給我一種溫厚感,也許是沉寂太久的郁悶需要爆發,我哭著一股腦兒把所有的煩惱對他叨叨出來。
羅毅很認真地聽罷,苦著臉撓了半天頭皮說:“是這樣啊,我還真拿不出什么恰當的意見。要不,我陪你先去外邊一起曬曬太陽吧。”曬太陽?這哪兒跟哪兒啊!于是我也開始皺眉頭。他一見,連忙換了笑容解釋:“你這事雖然有難度,不過既然目標是叫你丈夫回心轉意,還是可以想想辦法的。”我一邊疑惑地隨他向外走,一邊在心里嘀咕著想:我都沒轍,你還能有什么高招呢?
那個下午,我和羅毅第一次坐在屋外的太陽光里。他笑道:“看你整天灰頭土臉的樣子,缺的就是曬太陽。”我抱怨說:“家都保不住了,曬太陽能有什么用?”他聽后道:“誰說的?曬太陽能曬出人的精神。自打你和兒子住進來起,成天窩在屋子里,一副委靡沮喪、怨天尤人的樣子,沒有哪個男人會喜歡缺少陽光狀態的女人。”他的話帶點勸慰,帶點委婉的責備,還有些深意,我心里動了一下。
過了兩天,羅毅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說:“圖書館附近有家衣料店低價出讓,我用積蓄盤下來,與你合伙經營好不好?以后賺了錢按投資分成。”我一愣,有些感激他的好心,但猶豫道:“你怎么就覺得我能做呢?”他回答道:“咦,上回曬太陽時你不是說兒子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嗎?我看著挺不錯啊,而且你以前又在紡織廠工作過,對布料的質地花色一定也熟悉,這不都是你的強項嗎?”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第一次發現這個外貌敦厚的男人原來還有善良和睿智的一面。
羅毅的鼓勵給了我信心,僅用了一個月時間,我不但把那家衣料店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自己剪裁的兒童服裝在那一帶也小有名氣。店里的客人大多是一般收入的普通市民,因此我憑著自己居家撫養孩子的經驗,服裝從衣料選材到設計制作比較注重價格低廉、質地耐用和式樣簡單易洗,所以格外受歡迎。
但是,小店生意剛開始紅火,我一直想躲的丈夫終于找來,他執意要離婚,并且打算訴諸法律。為避免大動干戈,我在2004年3月不得不簽下了離婚協議。那天下午羅毅特意請假提前回來,他站在門口吭哧了半天,對我說:“今天天氣很好,要不,我陪你去外邊曬太陽吧?”我木然地跟他走出屋子。初春的午后,陽光不太強烈,但依舊能感到一點點溫暖的氣息。我就那樣站在陽光里哭泣,哭過很久,才幽幽地對陪在身邊的羅毅說:“真該謝謝你啊。”他問:“因為我現在陪你一起曬太陽嗎?”我點點頭,然后又搖頭道:“還有你幫我一起辦的那個店,至少現在我不會因為離婚而空虛。”他微微笑道:“這就對了。”我抹去淚,憂傷的內心也有些慶幸,山窮水盡時竟然還有這么個樂于相幫的人陪在太陽下。
離婚后的我帶兒子回到丈夫留下的房子,不過,由于那間衣料店的經營,和羅毅一直保持著聯系。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曬太陽漸漸成為經常的項目:有時是我和他商議店鋪的經營,有時也帶著各自的孩子,一邊和小家伙玩耍,一邊聊孩子的成長和教育;也有的時候我們談一些往事——他曾經有個很美滿的家庭,可女兒半歲時因病失聰,翌年妻子又患癌癥故去。
2004年9月,羅毅去外地參加書市,不巧寄宿在學校的啞女兒又摔折了腿。我得知消息,連忙把孩子接回自己家。每天除了店里的生意,我還要帶孩子去兩趟醫院。當羅毅風塵仆仆趕回的那個傍晚,我正和兩個孩子在陽臺上玩耍,我和兒子嬉笑著用不太熟練的手語跟啞女孩交談,一轉身,就看見羅毅拎著行李站在客廳。我奇怪地招呼說:“傻站著干嗎?過來一起曬太陽啊。”而他卻一下用手捂住臉,很久才慢慢放開,由遠而近地走向我,緩緩道:“我還以為孩子這輩子都不會再得到母愛了,謝謝你給了她。”這話使我的心猛跳了幾下,對于這個一直幫我的男人,感激之外,我好像有點別樣的感覺。
冬天來臨時,前夫意外地出現在我面前——他原以為篤定的那段婚外情在短短半年中發生變故,幾經折騰,最后是他自己敗下陣。見到我,丈夫的眼神似乎閃過一些驚訝,大概他沒有料到那個當初死纏濫打著不肯離婚,以為拖住他就能保住終身飯票的黃臉婆不但沒有崩潰,而且還煥發出一種他未曾見識過的精氣神。于是接下去一兩個月,他開始四處托人找我說合。
又一個周末,我來到羅毅家,那時他正在屋外晾洗好的衣物。我走過去,隔著一條花床單告訴他我前夫的事兒。他的影子沉默地愣在床單上,然后輕輕說:“也好,沒準這次他真后悔了,你也可以趁熱打鐵讓他回心轉意。”我一伸手掀開濕濕的床單,立刻就看見他笑里的黯然。我也笑了,告訴他:“他是不是真后悔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改主意了。”他有點驚奇,似乎又意識到什么,試探著問:“改、改什么主意?”我說:“我想另外找一個人,一個可以陪他一起曬太陽的人。”
羅毅眨巴幾下眼睛,把剛才還繃起的臉仰得高高的。我玩笑著問他:“是不是一個女人主動告訴你這些很有面子?”他立馬否認道:“沒有啊,我是看看今天太陽好不好。”于是我扳過羅毅的臉,在冬日的陽光下,他的雙眼正樂成一道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