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爸爸中了一口迷煙,誤入旁門左道,買下一只窄臉長嘴的怪獸。
據說是幾個人做托兒,將他誘入迷魂局的。錢貨兩訖,我爸爸提著沉重的獸籠,才走了十來步,就“醒”了,回頭一看,那些個賣獸的家伙,已渺無蹤影,如果不是手中提著獸籠,剛才那一幕真可能是夢。他一下茫然起來,這東西拿回家干嘛?吃嗎,怎么下手?這只皮毛絕頂美麗的怪物帶著種種不可知因素,蹲在那兒,殺它就跟殺一個人似的!況且,它尖爪利牙生猛異常,真要動手,誰的勁兒大還弄不清楚呢。
我爸爸一邊為難,一邊招搖過市。“老人買怪獸”成了小區當日的頭條,我家成了動物園。看怪獸的游客絡繹不絕,看完還要爭論;有的說,把它當果子貍那樣,烹了吃;有的說,趁此機會,行一次善,放生。“主吃”和“主放”兩派,爭個不亦樂乎。周末我們一家團聚,也有八口三代,也分“主吃”、“主放”兩派:老一代主吃,二三代主放。第三代天天看《動物世界》,一見怪獸就叫:“這是獾,頭似箭豬,身像棕熊,在我國是二級保護動物,在英國是一級保護動物。”
理所當然,主放派贏了。
要在大都市放生一只動物,談何容易!
我們首先想到的是野生動物保護組織。那頭有人接了電話,答應來人。可是,一天過去,音訊全無,再打電話,已休假大吉,不了了之。
下一步,找動物園,動物園管理處先是很熱心,問動物有多大,還說動物園有獸醫,可以為它療傷。但過了一會兒,又回話:“這是普通動物,我們的籠舍太小,不能接收。”
我想起一家公園有個趣樂園,里面有小豬小貓小狗小雞小羊孔雀天鵝等等,加一只獾便錦上添花。誰知公園回話說:趣樂園面臨關閉,有關部門認為那里污染環境,只有動物園才可以飼養禽獸,如今全部小動物都自身難保。
那么,再找找廣州周邊的其它動物園吧,私營企業應該好辦。誰知那邊是懶洋洋的聲音,說他們不能隨便接收動物,要先打申請報告,經過省林業廳審批,批了之后再檢疫,檢疫通過再隔離,隔離無恙,方可接收。聽來,不耗上一兩年,是不會有結果的。
最后,我想到白云山,自己放生,一時心頭大亮!可回頭一想,假日白云山不讓小車上山,若提著巨大的獸籠打山腳的公園正門進入,定然難以混水摸魚。要將籠子包起來,又去哪兒弄一塊那么大的布料?即便弄到,目標太大,一樣會暴露。想得垂頭喪氣,只好用電話申請。那頭,白云山答得干脆:放生?這兩天休息,你下星期一再打來吧,要找個具體部門接洽。
那情形,就像求人辦事,等人接收,惶惶恐恐,處于被動挨打局面。
我們簡直就是吃飽了撐的!領著一只喪家之獾,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野生動物保護法》頒布了十五年,真要放生一只野生動物,還得瞞天過海,以菩薩心腸,加上盜賊手段,冒著被驅趕的風險,把動物偷運郊外。
天無絕獾之路!一位有覺悟的朋友開來一輛嶄新的豐田,把我們人和獸一道,載到一片連綿不絕的山地。這里叢林茂盛,風景如畫。天呀,我好歹借力當了一回上帝,主宰一只獾的命運,讓它成為獾中之幸運兒,大難不死,得此地重生——此時此刻,我仿佛事業有成。
放生的時候,我甚至酸溜溜地期待:獾會一步三回頭地看著我們,表達感恩戴德之心,就像《聊齋志異》里的狐貍,對恩人點頭作揖。退一萬步,它至少回一次頭,猶猶豫豫地離去,即便裝模作樣,也應對我們這些立地成佛的家伙表示一點兒依依惜別的心情。
但是,都沒有。這只名叫獾的動物,狼心狗肺,堅定不移地朝叢林深處沖去,頭也不回——它心中沒有救世主,誰還能指望它結草銜環,他日回報?
可見,生活低于小說。
(鄧高杰薦自《深圳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