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以來,學外文的多起來。一百多年以前福建人盧贛章胡說:“學會了二十六個英文字母,拼法學會,就學會了英文。”〔1〕這個天方夜譚再也沒人相信了。不過,現在也還是有些人并不知道中文的口語和文字的好處。
我由于學習時代的不同,以英文為主,頗接觸了一些不同文種的語文。盡管除了英文以外大部分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印象還是有的。馬克·吐溫曾吹牛說,英文最好學,三個月學會英文、學法文要三年,而學德文要三十年。在這里馬氏的話并非全無道理。因為法文的名詞多了性別冠詞,如椅子是陽性,桌子又是陰性,而德文又有點像俄文、日文,拉丁文,所有的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又多了詞尾變格。學起來真讓人有昏天黑地的感覺。不過,馬氏并沒有學過中文。如果讓我說句公道話,像他這樣地比較,那么假如英文三個月學會,中文有一個月就學會了。為什么?因為中文是世界所有文種中惟一不帶啰嗦的附加成分的語文。例如:英文動詞有十來個時態變格,這些變格還全部有被動態,而中文卻全沒有這些麻煩,只用相應的副詞說明就行了,如:“昨天”,“正在”、“已經”和“被”等。難道聽的人還會不懂嗎?至于別的詞的變格更是多余,比如:你給我的“我”字,不用賓格,聽的人也決不會領會錯了意思。我的英文啟蒙老師是一個英國老光棍。他很嚴厲,還講究體罰(打手棍),他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單數第三人稱現在時為什么我們學生老忘了加“S”,他以為他告訴我們了,我們就再也不錯了。但是,他不懂我們沒有這個習慣。所以,他一聽到我們忘了加“S”,就抱起頭說我們是“foolish”。久了,我們雖不敢明頂他,但私下里也議論說,你們那些變格啦、時態啦,才是大貓走大洞,小貓走小洞,費力不討好瞎胡鬧。當然,中文里的量詞也是惟一的難點,但總共也就那一、二十個。所以,當他說一個豬,一口馬時,我們也立刻報以哄堂大笑,以示我們這些孩子惟一能對他說我們是“笨”的報復。實際上,這點麻煩與英文的麻煩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清末外語奇才辜鴻銘對比了歐洲多種語文和亞洲如日文等以后,認為世界上最好學的還是中文和漢語。但不幸的是上個世紀多年,由于種種不光彩的原因,中文背了大半個世紀難學的黑鍋。直到改革開放,漢字優越論才逐漸為人們所普遍接受。漢字難學嗎?否!現在漢字最常用的電腦字庫GB2312只有六千七百六十三個漢字,港、臺大五字庫共一萬三千個漢字,最新我國信息產業部出臺的GB18030字庫也只有二萬七千五百個漢字。但必須指出,它們實際上包含著將近一萬多生僻字、異體字、古字等,所以,一般我們只要那六千七百六十三個漢字就夠用了。但是,反觀英文怎么樣?著名的美籍華人唐德剛教授說,他到了紐約大學,才知道許多美國大學生看不通《紐約時報》,因為,一天的《紐約時報》就有五萬單詞,而一般美國大學生最多也就掌握三萬單詞〔2〕。所以,常看見美國大學生口袋里總要裝一本袖珍字典。而中文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對一百一十多份報紙兩百萬字查頻的結果證明,只用了不超過四千多不同的漢字。一部《紅樓夢》所用的不同漢字也不過四千二百個〔3〕。這特別是因為,古文里的許多生僻字早已為現代的雙字詞、多字詞(多為常用字組成)所替代,從這里還可以引申出一個中文的最大優勢,那就是中文的造詞功能特別強,中文用常用字造出的雙字詞、多字詞絕不下于三十萬。而且隨著社會的進步和需要,還可以無限地用常用字造出各科、各業的專有和新的名詞來,這種優勢,可是任何一種拼音文字所望塵莫及的。因此,一個中學生認識三千五百字就可以讀書看報,一個高中生認識六千字就可以說完全脫盲了。相反,英國的蕭伯納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丘吉爾面對龐大而面目各異的幾十萬多種專業科技詞匯只能說是半文盲,這絕不是抬高自己打擊別人,這是事實!
據說漢語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語言,這話不假,因為漢語是單音節詞,共有五百零四個不同的音,加上四聲共有一千一百個不同的音;而英文只有四十八個元、輔音;法文更少,只有三十六個元、輔音;日文雖有五十一個字母,但除了五個元音以外,其余都是元輔配合的音。所以,全沒有漢語的抑揚頓挫、委曲婉轉、平仄相調,只能在有限的音中拼來拼去,調子永遠是不變的高低腔。我聽外國人說流暢的漢語聽得太多了,但是卻沒發現幾乎沒有一個能脫掉他們那只有高低不變的起伏腔,就連莎翁的十四行詩,也只給我單調的感覺。所以,像后來德國的里爾克只好發展那種像是叫人猜謎一樣的哲學詩。記得有一次我和老伴游無錫,在太湖邊忽然看到一付小聯,道是:“青山不墨千年畫,流水無弦萬古琴。”那抑揚頓挫的韻律,輕巧委婉的情致,深邃的文字功力,詩情畫意的感染,不由得讓我們手拉手地激動得淚水奪眶而出,不能自已。更不要說唐詩宋詞、六朝駢文、明清小說那些偉大的名著了,何況中國由于文字是表意的,就無形中保留了眾多的方言、方音和特色不同的地方曲藝。吳儂軟語輕巧而動聽,尤其是那特有的入聲字,在評彈里被運用得出神入化。京腔平易而親切,關東音豪爽而仗義,中原和關中音文雅而鄭重,四川音又抑揚而俏皮,凡此種種都難以盡述。我曾刻意模仿《羅馬假日》里的英國貴族腔,也練過《廊橋遺夢》斯特瑞普的美國東部音,但是,我最怕牛仔腔和西海岸的美國人帶鼻音的口語,他們那哞哞的聲音和單調的語調,永遠只給我牛叫的感覺。
十八、十九世紀,英文最受法國人詬病的,就是英文詞的多意、多解。隨便舉一個例子。如:“turn”這個詞,在《英漢辭海》里竟用了三萬字去解釋它的用法和多解,所以那時,國際公約多備一法文本,以備與英文本的解釋發生歧義時的根據。這種情況到了二戰后,在聯合國里常用的中、英、俄、法四種文本中,據已故的袁曉園女士說,以中文本最為簡捷明晰,字義確切,事實也正是如此。特別是現代文,古文多單字詞,所以誤讀古文的頗有人在。現代多為雙字詞、多字詞,在雙字詞中不是前一個字限定后一個字,就是后一個字限定前一個字。如:一個“情”字,前面定后面的如:親情、友情、愛情等,后面定前面的如:情操、情好、情誼等等,都是絕不會發生歧義和爭論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當我們大學《第三次浪潮》和《大趨勢》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后工業社會和信息化時代為何物。現在信息化時代已經以轟然的腳步踏入了國門,三億手機,五、六億座機,九十萬網民,一億五千萬的個人PC占有量,還有七、八億的電視機,從絕對數上,我們已能排在世界的前五名了。在信息高速公路上,最重要的工具就是文字和語言。那么,我們的文字和語言又是怎樣的呢?七十年代末有人說,電腦是漢字的掘墓人。但是,漢字編碼最早的王碼一出臺,漢字電腦輸入的優越性,就充分展現出來。后來,各種形碼、聲形碼和拼音碼不斷涌現,別有用心者諷之曰萬碼奔騰,但競爭必然是好事,優勝劣汰,后出的二筆(現改名國筆)在鍵盤的數字化和碼元的數字化程度上甚至超過了鍵盤的老祖宗英文和二十六個字母。王碼也增加了聯想、成詞,更使漢字電腦的輸入速度讓那些有良心的外國人也目瞪口呆,就是智能ABC和漢王寫字板由于中文有聯想詞和成詞輸入,除了幾乎不用什么學習以外,速度也同樣超過了任何一種世界上的拼音文字,再加上激光照排的發明,使我們的印刷出版事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工業化時代,在信息傳輸上落后的中文,因了電腦的發明和信息高速“公路”的出現,一改過去,真如虎添翼、龍生風云,發揮出她千古的威力。與世界上一切文字相比,因為只有漢字能在電腦傳輸上做到非全息輸入,而別的拼音文字都只能一個字母也不可少地是全息輸入。如果打個比方,中文作為一種工具像是信息高速公路上任何一種快速車輛,而拼音文字只能說是老牛破車了。
世界語,在十九世紀末和上個世紀初還是人類一種和平友好的理想,但發展到現在的科技信息時代,哪一種文種、語言能成為世界語,那么她就成為這個民族富強、興盛、文明、發達和進步的最有力的資本。十八世紀憑借炮艦威力興盛起來的日不落帝國以及二戰后是兩大戰勝國使用的英文,已經有取柴門霍夫的世界語而代之的趨勢了。今天,不管是哪個國家民族的科技文化成就,至少有百分之四五十要爭取用英文發表出來的就是很有力的證明。但是,中文和漢語現在所表現出來在信息時代種種優勢已經為許多有識之士所認知。已故漢字學家、前全國政協副主席安子介先生就預言說,“本世紀將是中文和漢語發揮威力的時代”〔4〕。對于這一點,甚至有些對我們并不友好的英、美人士,遠比我們自己的語言學家要敏感得多。在我們的《通用語文法》公布以后,不久前就有一位美國的據說是語言學博士的人,在我們的一個外語刊物上,著文大罵中文和漢語說:中文和漢語“hopelessly cumbersome”(愚笨不堪、無可救藥)。但是,他更重要的是說:“世界使用一種共同的語文當然是好,而英語更接近這一地位。”接著他就進一步說:“中文的表意特性絕無(no reason no help)理由成為這種可能。”其實,這正是他最恐懼的事。他正好說了反話,在信息時代恰恰相反,正是表意性的符號才更具有世界性。例如,阿拉伯數字、數學符號,一切科技符號都是因為它們是表意的才為全世界所接受,歷史的發展同樣證明了這一點。歐洲和中國差不多的面積,但歐洲是文種紛繁,語言分歧,中國卻是多民族使用著同一種文字和語言,四五千年傳承一貫。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中國有十三億人口,這從地球環境說,是劣勢,但從語言的普及和文字的運用來說卻又是優勢。十三億人或者將來還會更多,幾乎天生下來就會說漢語,就要學習中文。而天生下來說英語和學英文的人恐怕連一半也不到,所以,這又是中文和漢語走向世界語的一種無可比擬的優勢。
一件值得我們注意的事,不久以前世界華人物理學會在中國召開,諾貝爾獎的獲得者丁肇中先生就率先在大會上使用中文報告他的論文,受到與會及旁聽者的熱烈歡迎,因而激起許多與會學者的好評,甚至批評主辦者不應事先就規定英語文為大會通用語。這是一件十分值得我們引以為戒的事例,中文在笨拙的英文面前沒有必要自慚形穢。
如果我們中華民族有志氣,憑借著信息時代,中文和漢語的優勢能在本世紀與英文和英語一爭高下,則我們中華民族的發達昌盛將是無可限量的。
注釋:
〔1〕見盧贛章所著《一目了然初階序》。原文為“基于切音為字,則字母與切法習完,凡字能無師自通”。
〔2〕原文載1982年《編譯參考》第6期,第5頁。
〔3〕安子介:《解開漢字之謎·卷首語》,香港瑞福出版社1991年第三版。
〔4〕見1990年5月16日北京“二十一世紀是漢字發揮威力時代”研討會開幕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