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固然博大精深,卻難免死氣沉沉,齊澤克深入淺出地闡釋拉康,也激活了拉康的理論。他也因此成為拉康之后成就最大的精神分析理論家。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讓我們以一個概念——“主人能指”(master signifier)——為例,說明這個問題。
“主人能指”是“符號性權威的空洞能指”。它是能指,但它是空洞的,即沒有任何內容的。拉康稱之為“沒有所指的能指”,即同義反復、空空如也的能指。齊澤克有時稱之為“符號性虛構”。比如“父親名義”中的“父親”即是一例。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必須經歷“尋找父親”的一環。許多文藝作品都有意無意地揭示了這一點。巴西電影《中央車站》(Central Station)即是一例,捷克電影《青青校樹》(Elementary School)是另外一例,里面的孩子都在尋找自己的父親。其實我們尋找的不過是“父親的名義”而已,至于有血有肉的生理學意義的父親,倒是可有可無之物。我們尋找的是一個空洞的能指,一個符號性的權威。貨真價實的生理學意義上的父親因為缺少符號性,因為過于“本真”,而無法承擔此項重任。《中央車站》中的約書亞最終沒有找到父親,這是編導的高明之處,因為如果真的找到了,“父親”這一幻象反而很可能在瞬間幻滅;《青青校樹》中的小主人公對于身邊的父親不感興趣,對于學校里的那個英雄老師(后來才知道是個冒牌貨)卻是崇敬有加。即使在這位英雄老師的鬼把戲被揭穿之后,孩子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對之膜拜,就頗能說明問題。
我們需要一個符號性權威,一個符號性父親,即一個“主人能指”。它是空洞的,也必須是空洞的,因此無關乎真假,只關乎效用。割舍母親,尋求父親,是男孩子告別俄狄浦斯情結、投入父權制文化的重要途徑。只有這樣,他才能夠長大成人。男孩子喜歡看恐怖片,實際效用也在于此,即在對恐懼的體驗中(恐懼通常是母性化的),符號性地割舍了與母親的聯系,投入父親的懷抱。當然,這里的父親是權威性的空洞符號。父親之所以有力量,就在于它是空洞的。至于為何是空洞的,拉康的看法是,因為被閹割了。被閹割的父親必須具有閹割后的一系列特性:拿腔捏調、裝模作樣、裝腔作勢、狐假虎威……這樣的父親未必討人喜歡,不這樣的父親肯定會被孩子厭棄。這些仿佛都是父親的缺點,但是如果父親沒有這些缺點,孩子們就無法長大成人。
齊澤克認為,“主人能指”的表現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它未必僅僅表現為一個詞語,有時候它就是一種姿態。同義反復(tautology,或譯套套主義)就是這樣一種姿態。“我收集這些商品,是因為這些商品很稀少;這些商品之所以很稀少,是因為很多人都在收集它們。”不計成本和不考慮使用價值地收集商品,可能是一種無害的趣味,但為了國家的榮耀而不計代價和不考慮使用價值地“收集”他國領土,則是另一回事,因為這意味著戰爭,意味著鮮血、死亡、災難,意味著生死存亡。還有比這更糟的:“你何以如此出眾?因為我是一個德國人!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因為我有雅利安血統!為什么你有雅利安血統?因為我是德國人。”繞了一圈,又繞回來了。魯迅在《論辯的魂靈》中曾經揭露某些人的詭辯手法:“你說謊,賣國賊是說謊的,所以你是賣國賊。我罵賣國賊,所以我是愛國者。愛國者的話是最有價值的,所以我的話是不錯的。我的話既然不錯,你就是賣國賊無疑了。”這樣的同義反復仿佛是文字游戲,卻大有深意,是很多人自覺或不自覺地遵循的文化邏輯。排猶主義者所遵循的邏輯不就是這樣的嗎?在排猶主義者那里,猶太人實在可恨。但這里的“猶太人”只是空洞的“主人能指”,表面上它具有一系列的普遍有效的特性,比如殘酷盤剝、詭計多端、貪得無厭,所以才那么可恨;但實際上,排猶主義者又會說,正是因為這些人殘酷盤剝、詭計多端、貪得無厭,所以他們才是猶太人,所以他們才可恨。看看,又轉回來了。理論上轉一轉是沒有關系的,付諸實踐,就會血流成河,六百萬猶太人的生命就這樣毀滅于法西斯主義之手。
之所以如此,與“主人能指”發揮的“縫合功能”有關。用齊澤克的話說,“有關猶太人的意識形態圖像是縫合我們意識形態系統的非一致性的一種方式”,是解決我們現實危機和精神困難的惟一出路。齊澤克認為,“主人能指”發揮著“縫合點”的作用;所謂“縫合點”是指這樣一個“點”,它不僅把眾多漂浮的能指縫合在一起,而且還能通過“詢喚”(阿爾都塞用語)把個人轉化成主體。比如,我們一度耳熟能詳的“階級斗爭”概念就是這樣的“主人能指”,它可以把所有漂浮不定的能指“縫合”在一起,賦予其精確而固定的意義:關于民主,我們會說,真正的民主是與資產階級的民主截然相反的,因為真正的民主是實質上的民主,而資產階級的民主則是形式上的民主;關于女權主義,我們會說,對于女性的壓迫和盤剝,是階級條件下勞動分工的必然結果;關于生態保護,我們會說,對于自然資源的破壞和掠奪,是以利潤為導向的資本主義生產的罪惡果實等等。同樣,“猶太人”這一能指,縫合了有關種族歧視和種族壓迫的所有能指,使之成為一套固若金湯的信仰。在這套信仰面前,日常生活的經驗顯得蒼白無力。比如我們相信猶太人具有猶太人的那些負面特性,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完全可能碰見慈祥和藹、正直善良的猶太人,這時候,究竟是我們的日常生活經驗“修正”我們的信仰,還是我們的信仰“篡改”我們的日常生活經驗?一般說來,答案是后者,我們會告誡自己:要透過現象看本質(本質主義的可惡也表現在這里),慈祥和藹、正直善良只是猶太人的表象,陰險狡詐、殘酷盤剝才是其本質,我們切不可為假象所迷惑,上了猶太人的當。在“文革”年代,我們的信仰告訴我們階級敵人十分險惡,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階級敵人”卻幾乎個個為人謙和,有好幾個“階級敵人”都是我的啟蒙老師,教我識字和寫字;我們的日常經驗無法改變我們的信仰,相反我們輕而易舉地以“偽善”二字“篡改”了我們的日常經驗。
多么可怕的邏輯,但它卻曾經左右過我們的行為,支配過我們的想象力,這是我們應該永遠保持警惕的。
(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季廣茂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齊澤克:《實在界的面龐——齊澤克自選集》,季廣茂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