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我最近總算看完《騎兵軍》的大部,當然,它寫得很精彩,他能夠把生與死,血與痛,勇敢與蠻橫,仇恨與殘忍,信仰與迷狂,卑鄙與聰明,善良與軟弱審美化,把人性中最野蠻的與最不可思議的東西寫得如此精練和正當正常,如此令人目瞪口呆,如此難以置信卻又難以不信,這是很不尋常的。
它暗合我的一貫主張,人性絕對不是一個單一的東西,也不都是善良的東西,人性本身就充滿著悖謬與分裂,不論是只承認階級性不承認人性,或者小資式地把人性搞得那樣酸的饅頭——sentimental,都是可笑的。
在中國有一陣不許談人性,后來又什么都是人性,還搞出了個“人性美”一詞,未免有點孩子氣和呆氣。
但對于我來說又不完全是新東西,蘇聯同路人作品中這類作品不少。例如《士敏土》,例如《第四十一》即藍眼睛的中尉,甚至《鐵流》、《毀滅》等也有這方面的內容。
王天兵:您所說的那些著作,我都沒看過,只有《鐵流》和《毀滅》聽說過,在魯迅時代就譯介過。可是,至少在西方,除了專家是沒人知道他們的,包括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靜靜的頓河》,都無人問津了。您曾多次表示過對蘇聯文藝的感情,在《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中還寫過一段中蘇戀情。既然您提到那些您耳熟能詳的蘇聯文藝,能否稍微細致地分析比較他們的作品和巴別爾的差別?巴別爾經八十年未衰,2002年的新英譯本還成為全美暢銷書,難道這只是因為意識形態嗎?
王蒙:早年我讀革拉特考夫的《士敏土》的時候就為革命斗爭的狂暴與野獷而震驚,里邊一位“好同志”搞起女人來像是色魔或者強奸犯。《第四十一》里的藍眼睛的白軍中尉是那樣文質彬彬,而粗野的女紅軍神槍手卻愛上了他,最后又親手處決了他,根據它拍的電影讓我天旋地轉。當然,巴別爾是天才的,他的描寫精確直觀,出神入化,所有的比喻都表現了天才,例如《我的第一只鵝》中所說的“月亮像廉價的耳環一樣地掛在天空”,而在《意大利的太陽》中,他形容廢墟里的斷柱像兇狠的老太婆摳到地里的手指,藍幽幽的馬路,像奶頭里流出的奶汁流淌……這都是匪夷所思。而且,他的命運更令人感動。
你讀一下他的《馬特韋·羅季奧內奇·巴甫利欽柯傳略》吧:
它,一九一八年,是騎著歡蹦亂跳的馬……來的……還帶了一輛大車和形形色色的歌曲……嗬,一九一八年,你是我的心頭肉啊……我們唱盡了你的歌曲,喝光了你的美酒,把你的真理列成了決議……在那些日子里橫刀立馬殺遍庫班地區,沖到將軍緊跟前,一槍把他崩了……我把我的老爺尼斯京斯基翻倒在地,用腳踹他,足足踹了一個小時……在這段時間內,我徹底領悟了活的滋味……
這是一份革命宣言!是農民起義的圣經!是造反有理的替天行道!也是使一切溫良恭儉讓的小資大資酸文真醋嚇得屁滾尿流的沖鋒號!
這里的主人公是一個牧民,老婆被地主老爺奸污,工錢被克扣。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說法,他正是被污辱與被損害的。用現在的說法,則屬于弱勢群體的一員。比較一下這類描寫與中國的土改小說,中國的側重于寫階級斗爭政治斗爭,而巴別爾側重于寫階級斗爭旗幟下的人性。中國作品側重于寫農民提高了覺悟自覺地與地主富農斗爭,而巴別爾寫的是大旗一揮,時候一到,花樣百出,全自發地上來了。
我們中國人一般認為真善美是不可分的,這也對,這是一種道德化的審美觀,但也可以有別的思路。比如,王爾德的《莎樂美》,就把愛情與血腥放在一起審度,甚至是高度欣賞。再比如中國京劇《潘金蓮》,其實是欣賞武松的殺人兇氣與潘金蓮的淫蕩與末日恐懼、掙扎逃生,這一切都舞蹈化、技巧化、表演化乃至美化了。而京劇《宇宙鋒》,欣賞的是瘋狂的無顧忌的乃至反人倫的美,女主人公趙高之女將爸爸叫成我的夫之類,才過癮呢。當然,趙小姐是為了抗婚,主題是進步的。惡也可以有一種形式美,這樣的理論不知道有什么危險沒有。巴別爾“欣賞”或強調的是人的恐怖,歷史的恐怖,幻夢與現實一鍋煮的恐怖,這恰恰是例如美國人難以經驗得到的。再說俗一點就是刺激,誰能寫出比巴別爾更刺激的小說速寫?
三妻四妾是人性,終身不娶直到自宮也是人性。縱欲是人性,禁欲也是人性。救世主背十字架是人性,對不起,殺人也有它的人性根源,變態、瘋狂,都有人性的依據。或者我們可以說,病理也是生理的一個組成部分,人性當中就包含著反人性的可能性、病毒或者潛質。我們的奮斗,人類的文明,正是要理解、疏導和克服病態與變態,或者是整合與超越它們,使人性往文明往合理方向走。
以007與中國英雄比較,最明顯的區別是前者好女色,而后者潔身自好,中國英雄以不近女色為條件,以坐懷不亂自詡。其他化險為夷,英勇不屈,大智大勇,言必行,行必果,舍己救人,俯首甘為孺子牛……等都差不多,而雙方的意識形態又截然不同,而在相信自己代表百分之百的正義,敵方代表百分之二百的邪惡方面又是一模一樣。布什總統也是如此,他稱他的敵人為evil doer,干脆說就是“壞蛋”,十分簡明,幼兒園的孩子都能接受。壞蛋當然是敵人,敵人當然是壞蛋,循環論證最復雜的國際問題,稚齡三歲就能完成。巴別爾的騎兵軍也是愛憎分明的,不但要殺壞蛋,而且光殺不過癮,所以要踹一個小時。
哥薩克的魅力幾乎勝過了水滸,也勝過007,因為一騎馬,二愛(干)女人,三殺人不眨眼,四在大空間即草原或谷地上活動,具有良好的人類環境,五是真的,有歷史為證。
王天兵:巴別爾之所以仍然吸引當代的普通讀者,令美國幾代作家佩服,還和他比過去半個世紀流行的所謂“后小說”(Meta Fiction,卡爾維諾是這種小說的代表,但卡爾維諾曾贊美過《騎兵軍》,以之為二十世紀的奇書。)的敘事更神出鬼沒的小說結構,和他鑲嵌著燦爛奪目的比喻的敘述語言很有關系。我很想聽聽您對巴別爾小說藝術和文字技巧的直觀感想。我最喜歡您的《雙飛翼》——一用文字游戲解構李商隱的《錦瑟》,二從政治和愛情的角度談論《紅樓夢》。您能否從這幾種您精通的角度隨便談談《騎兵軍》中的任何一篇?也就是說,從小說創作的角度,談談您的觀感?
王蒙:讓我們以首篇《泅渡茲勃魯契河》為例:
田野里盛開著紫紅色的罌粟花……靜靜的沃倫……朝白樺林珍珠般亮閃閃霧靄而去,隨后又爬上……山崗,將困乏的雙手胡亂伸進啤酒草叢。
寫到這里仍然是平靜的與傳統的俄羅斯文學的風景畫描繪,但是您看下邊:
橙黃色的太陽浮游天際,活像一顆被砍下的頭顱……
你不嚇一跳嗎?而作者運用這樣的比喻像運用“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樣的平穩。下面寫騎兵過河:
嘩嘩的水流從數以百計的馬腿間奔騰而過。
真切的動感,實感,鮮活感。
有人眼看要沒頂了,死命地咒罵著圣母……
野勁與反叛勁兒隨筆尖外冒。深夜,到了一個地方,看到了一個孕婦和兩個紅頭發、細脖子的猶太男人……到這兒,你仍然根本不知道他要寫什么。后邊寫第一人稱主人公的噩夢——或是最浪漫的美夢,夢見了布瓊尼的騎兵師長槍斃旅長,能夠做這樣的夢的男人有福了,有罪了,有禍了!孕婦用手指摩娑“我”的臉,多么善良的女人。
女人請“我”挪一下,免得踢著她爹。而她爹是被波蘭人殺死的,是死尸。“我”已經與死尸緊靠著睡了一段時間,應該做那樣的夢。然后她講述波蘭人的殘酷與她的爹的善良。
又一段寫景:
萬籟俱寂,只有月亮用它青色的雙手抱著它亮晶晶的,無憂無慮的,圓滾滾的腦袋在窗外徜徉。
這樣的描寫你不覺得駭異嗎?
生與死,殘忍與善良,月亮與人頭就這樣平靜地共處著,沒有夸張,沒有煽情,連一點驚異都沒有。還有第二個人能這樣寫嗎?
王天兵:巴別爾1926年初版《騎兵軍》的最后一篇是《拉比之子》,講一個拋棄家庭參加革命的猶太王子,最后兵敗,僥幸被從逃兵中認出,被拉上潰逃的列車,下身赤裸著,死在幾行猶太古詩、一縷青絲和幾發子彈中間,被埋葬在無名的火車站旁。大革命讓那以拉比的空話填充的猶太王朝,連同其中的遺老遺少們徹底覆滅了。即便這些革命了的貴族存活下來,也會和巴別爾一樣被清洗。
王蒙:知識分子選擇革命或者不革命,但常常更愿意選擇革命,由于理想主義,由于人文精神,在俄羅斯還由于他們的強大的文學人道主義,文學化的激情。但革命也選擇知識分子,要的是敢斗爭,敢橫下一條心,敢沖敢殺,永不動搖而又遵守紀律,說一不二的那種。不要那種哼哼唧唧,腦子與眼珠亂轉,動不動玩什么個性呀獨立思考呀的那種。
革命的主體并不一定是知識分子,往往不是知識分子,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嘛。在騎兵軍,主體是哥薩克,在中國,革命的主體是貧下中農,主要斗爭形式是武裝斗爭,這也不是知識分子的所長,所以知識分子整天想革命,真革起命來又常常狼狽不堪,必然的。
文學性知識分子的革命帶有原罪感和悲劇性。一個文學天才革起命來了,必有一方遭殃,不是革命就是文學天才自己。薩達姆也寫小說,海牙法庭通緝的前波黑塞族領導人卡拉季奇是詩人,目前俄羅斯的最左的國家布爾什維克黨的領導人,是原先的流亡作家。文章憎命達,包括革命和治國,太文學了就達不起來。但文學又天生地與革命合作,理想、批判、戰斗豪情、愛與仇的烈焰、反體制(準無政府主義)傾向……沒有悲情文學就沒有壯烈的革命。文學在促進人民特別是知識分子的革命化方面成效卓著。
再來真的,革命真成功了,有時候有一部分文學就難以自處了。
所以魯迅講過,革命文學最熱鬧的地方,是因為革命并沒有真的搞起來,真革命了,革命文學反而消停了。魯迅還說,革命文學轟不走(軍閥)孫傳芳,革命軍的大炮才轟得掉他。對革命與文學的關系看得清楚的是魯迅。
王天兵:巴別爾描寫的戰爭、戰爭中的人性,如《連長特隆諾夫》中的先濫殺俘虜然后英勇捐軀的哥薩克讓我想起現在發生在中東的虐囚。他筆下的戰場真實性毫不過時。中國在二十世紀經歷了那么多場戰爭,但即便是在改革開放之后的二十多年,確沒有什么重要的戰爭文學。五六十年代的如《林海雪原》這樣的小說屬于戰斗傳奇,是一種類型小說。
我記得王朔十多年前在《我是王朔》中就曾說過等他老了,他要寫戰爭,因為戰爭把人的智慧發展到極致。海明威也曾說,世界上只有兩種作家,一種經歷過戰爭,另外一種沒有。因為戰爭是最好的小說主題,它集中了最密集的材料,讓情節加速,能把你花一輩子等待的所有一切濃縮進去。
您寫過人生百態,似乎還沒寫過戰爭,您自己對表現中國戰爭的文學是怎么看的?能否談談您對戰爭文學的思考?
王蒙:我寫不了戰爭。我不敢杜撰,我沒有那么大出息。
王天兵:您剛從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參觀回來。他們曾經有過那么輝煌的文學藝術,現在在文化上似乎很黯淡。你對俄羅斯的前途是怎么看的?您是否能把中國和俄羅斯的昨天、今天、明天做個對比?
王蒙:我想起了“前蘇聯”一詞,本來我覺得莫名其妙,誰不知道蘇聯已經“前”了?加一前字純粹是脫褲子放屁。我自嘲像是蘇聯的遺老(?)于是從遺老想到“前清”,不也是“前”字的么?
上一次到莫斯科是1984年,正好二十年,彈指一揮,人間已不是二十年前的人間。莫斯科畢竟是一個大地方、大都會、大國首都,與二十年前的造訪時相比,莫斯科煥然一新,地面大大地擴大了。我們住的宇宙飯店,原來只是郊區的田野。莫斯科和北京一樣,大氣,而莫斯科卻顯得比北京天真。然而這么偉大的蘇聯,偉大的俄國,偉大的莫斯科,怎么連一條一截高速公路都沒有呢?尤其是雪后,莫斯科的堵車甚至超過了我所體驗過的以交通堵塞聞名于世的墨西哥城。說是沒有錢,說是莫斯科人不能想象過路收費,所以也就無法進行良性循環,也就沒有人投資修路了。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與一位匈牙利外交官的談話,他說,中國、匈牙利現在經濟改革還來得及,因為革命前的商人企業家還都活著,而蘇聯十月革命已經六十余年,懂商品經濟的人已經死光了,再想搞什么商品經濟,只怕后繼無人了呢。當時我還以為他是說笑話。
但是俄羅斯文化還是偉大的,哪怕這個文化無助于先富起來。人類文化不能夠沒有俄羅斯,就像不能沒有中國與印度,法蘭西與意大利,伊斯蘭世界與美國。早晚俄羅斯還會讓世人刮目相看的。
王天兵:我記得有次您在美國斯坦福大學講演,說到,人生最重要的是:一要革命、二要愛情。巴別爾一生完全符合這兩點,他畢生獻身布爾什維克革命,而且和三個女人生了三個孩子,當年秘密警察頭子的妻子竟然和他曾經是情人。
您現在還持有這種觀點嗎?
王蒙:我說的是:對于青年人沒有比革命和愛情的愿望更強烈的了,當然,絕對如此。而有些時候,革命的動機甚至超過了愛和性,這也是“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吧。現在出了一說,說是這首匈牙利詩人斐多裴的詩翻譯錯了,錯就錯吧,如果因為譯錯而出了一首膾炙人口的好詩,那就贊美這個錯誤吧。
美國青年的遺憾和驕傲,恰恰在于他們缺少革命的經驗,也根本不可能準確地判斷革命。當然,他們的健康的、講規則的競爭的那一面,即費厄潑賴(fair play)很令人羨慕,所謂約翰好,我要更好,這是建設性的。
王天兵:有人批評您的《我的人生哲學》鼓吹中庸的人生觀。我最喜愛的仍是您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可以把這篇小說和巴別爾的《我的第一只鵝》做個比較。兩篇都講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要加入新的集體,并為此付出代價的故事。兩篇都涉及青春、涉及第一次面對冷漠嚴酷的生活,英文叫Initiation——《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的林震在練啞鈴時,敘述者有段旁白,云:別人都以為他還是個兒孩子,但他已經覺得自己都二十多歲了,可還沒經歷過愛情、創造。《我的第一只鵝》,也可叫做《哥薩克騎兵中來了個四眼兒》,其中的主人公,一出場就嫉妒哥薩克師長“青春的鐵和花”,最后,用靴子踩死一只鵝,被接納。我喜歡這兩篇,都是因為它們讓我覺得童心的復萌、本能的蘇醒,變健康了。
魯迅先生說,讀中國書,會讓人沉靜下去,而讀外國書,即便是頹廢的,也會讓你去做點事。又說:外國書中的痛苦是人的痛苦,而中國書里的快樂是僵尸的快樂。我在您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感到恰是魯迅所說的那種“痛”。
自從您在《讀書》的《欲讀書結》后我很少見到您那么精彩犀利的讀后感了,在《萬象》中的《笑而不答》是不同氣質的東西。難道王蒙真進入了老年了嗎?
王蒙:第一,當然一年比一年老而不是相反;第二,我最近寫的東西你再看一看吧,你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來的。
我還要問你問題:你怎么接觸到此書,為什么費這么大勁把它搞成?
王天兵:我所讀到的第一篇巴別爾的小說叫《我的第一只鵝》。這個故事講述的是一次兇殺和它換取的一張帶血的門票。我也是個要融入美國的外來人——被瞧不起的中國人。這是一個不把中國男人當男人的地方。美國人不是野性未馴的哥薩克,我也不是一臉書生相的主人公,但我和主人公同樣要為賺取入場券灑血殺生。在閱讀中悄悄發生的是以毒攻毒——當自己的疑慮被更徹底的旁證印證時,自相矛盾的重重心事因被命名而頓感豁然開朗。兩心相通時,文字祛毒滋滋帶響。
王蒙:你可以再從另一個概念上思考:那就是中國的講“改造”,要加入新集體,知識分子要加入農民的武裝斗爭,不改造,行嗎?過去解放區有一本很膚淺的小說,淺得像假革命,同時是假小資,叫《動蕩的十年》,寫一個知識分子到了革命根據地,怎么樣辛辛苦苦地改造,包括要適應長虱子,要視虱子為“光榮蟲”,這也并不可笑,農民革命斗爭的條件太苦。改造了十年,突然,從國統區新來了一位學生娃,當然是女娃,她一唱“從前在我少年時,鬢發未白氣力壯……”主人公的改造十年苦功全廢,他又動蕩起來了。我年輕時就愛唱這首據說是根據莫扎特的曲子改編的歌兒,所以記住了這本書。
中國畢竟有幾千年的歷史,有慢功,小火燉肘子,慢慢來,最后也是在靈魂里爆發革命,是象征主義的爆發,而且這個說法的版權屬于林彪,后來不興這樣說了。不像哥薩克,動不動一槍崩掉,一馬刀斬首。如果在騎兵軍,他或者踩死一只鵝被接納,或者他臨陣脫逃被處決,三下五除二。俄羅斯動不動三下五除二,讓你沒了脾氣。
現在的華人移民歐美,其實也要(逆向)自我改造一番,連說話聲調都跟著臺灣的國語變了,手勢與笑容也要歐化的。
王天兵:我從此迷上了巴別爾。他還有一篇小說叫《蓋·德·莫泊桑》,無疑是根據他本人1916年初在彼得格勒的經歷。主人公是個窮困潦倒、一文不名而自命不凡的二十出頭的文學青年。他得到一個去鐵廠當文書的機會,可以因此免除兵役。
但是,主人公拒絕做一個文書。他莊嚴宣誓:
盡管我只有二十歲,我已經告訴自己:寧愿挨餓、坐牢,或者當個流浪漢,也比一天十個小時坐在一張辦公桌后面強。我的志向沒有什么值得張揚,但我過去信守它,以后也絕不會違背它。我祖先的智慧已在我心中生根,我們生下來是為了享受工作、戰斗,還有愛。我們生當如是,舍此無他。
十年以前,初讀此篇的我,也和主人公一樣面臨著對未來的抉擇,除了生存的必需,正處于對寫作、繪畫、電影,以致一切藝術形式充滿極端好奇,渴望破譯藝術創作的秘訣,并因初步掌握技巧而興致勃勃的習藝期,以同是二十多歲之軀,在陽光明媚的加利福尼亞捕捉著天寒地凍的彼得格勒的一個異邦青年的呼吸,感到熱血沸騰。
我曾一遍遍、一字字細讀巴別爾,直欲將每個字嚼爛咬碎吞進腹中溶入血液筑成脊髓。巴別爾直截了當地把藝術和兇器、暴力、屠殺連接在一起,他的為文之道,實乃用兵之道。擒賊擒王、攻人攻心,而攻心之法,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藝術,就是這樣和手藝、絕技,和千錘百煉、爐火純青,和致敵于死地連在一起。誰還有這等對文字的信念?
還有您激情充沛地提到的那個巴普利欽柯——他鐘吼雷鳴地向人類宣告了所徹悟的生活秘密——用槍子兒崩了你的仇敵,打不垮他,那也是孬種干的事兒。要想嘗嘗真活是什么滋味兒,就別饒了自己,就得將仇敵踩在腳下,活活踹死。
在美國人中間,在做著白人夢的中國人中間,在滿是調侃、玩世,所謂把生活當藝術,人人都是藝術家的藝術天地里,我卻感到沉悶、窒息。而巴普利欽柯,才是真正把生活當藝術的大藝術家。巴別爾讓我重新自由地呼吸!
現在,人民文學社終于出版了插圖本《騎兵軍》,讓世人初步領略了巴別爾和騎兵的魅力。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西安電影制版廠愿意拍攝電影《騎兵軍》,但投資還沒有落實。我渴望有識之士敢冒大風險,拍攝一部讓世界把中國男人當男人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