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頭蛇尾”陳公博

中國近代史上最為虎頭蛇尾的人物，要算汪精衛，少年時也曾為國為民“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孰知三歲不能看到老，中途變節，淪為臭名昭著的漢奸，于是有人譏諷地把他這首著名的“絕命詩”后兩句改成“恨不引刀成一快，終于辜負少年頭”。大約是物以類聚，汪精衛的“親密戰友”，汪偽政權二號頭目陳公博，也是這樣一個有始無終的人物。

陳公博出身顯宦，父親在晚清政府做到了提督，他自幼弄槍習棒，頗具英雄肝膽，曾獨自把幾個驕橫霸道的八旗子弟打得鬼哭狼嚎。后來陳提督與革命黨聯絡，致力于推翻腐朽清廷的運動。陳公博打小跟隨父親舉事，奔走江湖歷盡艱辛。也算少有大志。民國成立后，他考取了廣州法政學校，因為每學期都能拿到獎學金，直到畢業，不但沒交多少學費，學校還要倒找他錢。后來又考取了北大哲學系，自此，開始對中國的方向和未來，以及社會體制進行深層次的思考和探索。后來在陳獨秀的引導下參加了中共，做了廣州黨支部負責人。一時意氣風發，風云翹楚。1921年中共“一大”召開，嘉興南湖那只著名的畫舫上，陳公博便赫然在座。

但不久后，他對共產主義學說產生了懷疑，思想動蕩，加之與陳獨秀鬧了一些矛盾，認為受了委屈，自此脫離中共，加入中國國民黨，得到汪精衛與廖仲愷的欣賞和提攜。憑借超卓的能力，入黨短短20個月時間，就做到了中央委員的高官，開創歷史之最。由是開始了與汪精衛糾葛畢生的“孽緣”，在國民黨黨內汪蔣雙峰對峙互相斗法的時期，盡管也曾一度游離于汪蔣之間，但總的來說仍屬于汪派重要驍將。

初入仕途，陳還是相當注重民族氣節的。他曾就任湖北財政委員會主任，兼任湖北外事交涉專員及海關督察。在此任時他遇到了第一個洋對手，老辣的英國駐漢口總領事葛福。

當時，海關碼頭的大道按條約屬于中英合有，但蠻橫的英國領事從不允許華人在此行走逗留。陳認為這是關乎國家體面的問題，剛一就職，便驅車直入英租界，操著流暢的英語呵斥開阻撓他的英國水兵，不卑不亢對葛福提出抗議，隨后趁熱打鐵，直接走到海關大道，坦然坐在不準中國人坐的長椅上，和一個目瞪口呆的英國老太太暢談。有英國巡捕氣勢洶洶的趕了過來，陳肅然起立，厲聲斥責：“你是來干涉我的嗎?租界從沒有禁止華人在此的章程，我偏要在這里散步，你不配和我交涉，去叫你們葛福先生來!”

大抵經歷大事的人，身上自有一股威儀。陳相貌堂堂，是個氣度軒昂的美男子。他一發怒，很有震懾力，倒把欺負慣中國人的英國巡捕“震”住了。自此，漢口碼頭的江岸不許華人行走的慣例被打破，委實給國人長了點志氣。

少年時期跟隨父親造反的艱險生涯礪練出陳公博剛強堅韌的性格和口若懸河的辯才。他在對外交涉中，針鋒相對，毫不退讓，但在手腕上又有利有節，不失外事禮貌，不輕授人以柄，在幾次大的沖突中都占據上風，使在華多年的老牌帝國主義分子葛福也深感這個中國人難以對付。

在以后的政壇動蕩中，陳積極追隨汪精衛，共同沉浮。同時也是反共先鋒，幾次大的反革命清洗屠戮中，都有他舉起屠刀的身影。不特如此，還著書立論，賣力的扯著嗓子抨擊馬克思主義。

“九·一八事變”后，最初，汪精衛的態度是積極的，連連致電張學良反擊，但張在蔣的暗示默許下坐擁大軍，拒不出兵，氣得汪真真假假鬧辭職。陳公博也熱血沸騰，支持19路軍的抗戰，積極奔走為之籌措彈藥軍餉。但通過一件事，使他對中日戰局有了逆轉性的看法。即1933年兩國沖突加劇，日本部隊迅雷烈風般驅逐走不戰而潰的熱河守軍，占領承德。中國軍隊打起長城保衛戰。陳代表行政院北上前線勞軍，砥礪士氣。孰料人剛到北平，中國軍隊已在驚恐中自相踐踏，難民般四處奔逃。主持軍事的何應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告，要他以假話對前方將領宣告中央已有和平解決沖突的辦法，希望能安撫各位畏敵如虎的將軍暫緩逃跑的腳步。陳迫于形勢，不得不遵照行事，但內心的震撼是空前的，感到中國的軍隊實在糜爛至極，禁不住日本人三拳兩腳收拾。

隨后，在前方住了一些天，深深體察到國軍軍事的糜爛積弊，有些事情簡直跡近滑稽。比如說，隨著中日沖突的緊張，北平夜間開始戒嚴，但禁的只能是中國人，因為兩國并未絕交，日本使館的軍官倒可以坐著電單車橫沖直撞，也無人敢過問；再比如說，中國部隊調換更替的必經之地塘沽，按照《辛丑條約》有日軍扎駐，就在這里，日本憲兵每天拿個筆記本，對往來匆忙的中國軍隊兵力、番號、裝備照抄一通，獲取情報像喝二兩老白干一樣毫不費勁；最具有滑稽色彩的是，于學忠為抵御日軍入犯，在天津修起工事，被領事館的日本軍官知道后硬要來“參觀”，于居然真派了幾個參謀陪同日本人一起去查看地道壕溝和火力配置。有了這樣的“坦誠君子”，仗不必打也就勝負可期了。

由是，陳轉變態度，悲觀地認為以中國的實力對日作戰是取死之道，還是伏貼一點來得安逸。

隨著“黨國”軍事上的節節潰敗，汪精衛籌劃出逃，另立偽府的積極性大大提高。陳不是糊涂人，曾苦勸數次，但汪在周佛海的慫恿下已經眼睛發綠，四六不分。陳是嘴上抹石灰，說了白說，遂也在矛盾和苦悶的心境中歷經反復。最終，他判斷蔣和日本開打是要吃虧亡國的，而汪的和談或許是條出路，何況自己同汪精衛淵源糾葛很深，從利益上，感情上都離不開汪。經過激烈痛苦的思想掙扎，終于決定附逆下水，跳進汪偽“和平運動”這潭臭泥塘，半生清白附諸東流。

附逆后，他對汪精衛表白：“你既然犧牲一己，以跳火坑的勇氣扭轉乾坤，我只有為你分憂。”他果然以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話，在外交宣傳上大力鼓吹“和運政策”，在抗戰將士們浴血御敵的同時，他發出“中日兩國是朋友，是患難中的兄弟”的怪叫，號召淪陷區人民要按照汪偽政權“合理且正義的主張”，配合日本建設新的大東亞。因為奔走日汪媾和“有功”，還被“天皇陛下”賞了一枚勛章，感動得他表示愿“盡所有人力物力，貢獻于大東亞圣戰”。一個人扮演了什么角色就得開什么黃腔，開始時大約還有點扭捏，久而久之自己也習慣了，相信了，心安理得了。此時的陳公博，已非過去風骨嶙峋的陳公博，角色轉變為死心塌地的漢奸陳公博。他對汪偽政權的建立和茍延操盡心力，可謂“兢兢業業”。汪精衛死后，繼任“代主席”，接過了已經變得燙手的山芋。

這時，日本在軍事上失敗已成定局，陳是聰明人，一邊暗罵自己當初看走眼，一邊試圖和重慶蔣記政府修好，頻頻發電報向“蔣委員長”效忠，表示反共到底。汪偽政權徹底“破產”后，被列為首位通緝犯，倉惶中化名“東山公子”逃往日本，結果當地政府弄了輛救火車前來歡迎，“陳代主席”總算有個副駕駛的位子可坐，隨行的妻子、秘書以及幾個官員就只好像壁虎一樣不顧觀瞻的爬在救火車兩壁，也顧不得身上的旗袍西裝有掛個洞的危險。因為太過招搖，晚上被反華的日本民間“自警團”圍住要開打，嚇得這伙“日本國的患難兄弟”夠嗆。

在不勝煩躁和悲懣情緒中，“東山公子”突萌死志，把頭往暫住的金山寺一個大鐘上撞去。不料那鐘是木頭做的，除了把腦袋撞出個青疙瘩，未免有礙“國府代主席”的儀容外，也沒啥大礙。過了幾天再接再厲開槍自殺，又被日本女侍不破貞子空手奪白刃搶了下來，硬是留下一命回到南京以漢奸罪受審。

在囚室中，同伴都是汪偽政權的部長、將軍什么的，也算群奸畢集，歡聚一堂。“難友”間互相研究各自的命運，權做打發光陰的消遣。獄中老鼠甚多，“陳代主席”發動室友梅思平等拿拖鞋去“圍剿”，照樣指揮若定。唯一難堪的是放風時間大家一轟而上倒尿壺，他這個“代主席”礙于面子不好意思去擠。另外他煙癮極大，可以接連吸48根香煙，在獄中難以供給。不過這些都通過給牛頭馬面的獄卒們寫毛筆字而得到解決。但是，“陳代主席”對獄中的粗礪飯食實在難以下咽，提出讓他受點優待：“以后綁赴刑場槍斃，肥肥胖胖也像個樣子”，這一條卻沒得到改善，未免有點美中不足。

審訊中，陳公博態度強硬，拒絕認罪。寫下4萬余字的答辯書反駁，把自己及汪精衛打扮成苦心孤詣、大智大勇，甘下地獄而救國家、救民族于苦海的英雄形象，“赤手空拳到淪陷區，從日本人手里爭回領土、爭回主權”。這番話是每個漢奸受審時必有的道白，并不新鮮，唯一的好處是肥了書商，他的答辯書被出版成10多個版本的小冊子，不經意間成為暢銷書作者。不過想來他也無暇去維權索取版稅。

1946年6月，陳公博在蘇州監獄被執行死刑，終年54歲。他出身中共，后半生卻鐵心反共，臨刑時，在獄警松口下仍給蔣介石寫下洋洋長信，操心對付共產黨的辦法。寫了一半，投筆于地，嘆息：“當局自有成竹，將死之人，說了也未必有用，不如不說了罷。”于是一聲槍響，宣告了他虎頭蛇尾一生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