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自戀發了狂

沒有自我否定就沒有重生。自戀狂的最大特點就是不能接受任何否定，他們幻想著讓所有的人都成為贊美他們的人，其結果是他們卻成了為大多數人討厭的人。

——作者題記

有兩個人前來見耶穌基督。第一個人站在耶穌面前，滿懷希望地對耶穌說：“主呀，我的主呀，我所有的行為都是按照你的話去做的，我每天都按時讀圣經書，并按時祈禱，我的罪衍已經被消滅了。請問，我何時可以上天堂？”耶穌聽了此人的話，笑了笑說：“可憐的人，天堂的路還很遠很遠，而地獄的路卻離你很近很近！”第二個人見到耶穌之后立刻跪在耶穌面前，不斷用頭磕地，懊悔自責地對耶穌說：“主呀，懲罰我這個罪人吧，很多情況下我都忘了讀圣經，而且常行罪惡的事。快懲罰我吧，讓我下地獄吧！”耶穌聽完他的話，撫摸著他的頭說：“天國離你已經很近了，地獄不屬于你，起來吧，我已經免了你所有的罪衍。”

這個在基督教世界里廣為流傳的故事不一定是真實的，但它反映的道理卻是千真萬確的。它告訴人們這么一個道理：人若不能看清自己身上的種種罪衍，而以一種自滿的態度企圖獲得獎賞和贊譽，人的身上就不可能產生新精神，人也就會遠離他們要尋找的完美生活。謙卑或稱作心靈虛空被看成是人最為珍貴的品德和獲得進入天國的首要條件。然而，世界上的人們有多少懂得謙卑的意義和虛空的價值，我們大多數人都被自戀的牢籠束縛著，沒法讓我們的舊精神長出新芽。所以我們活著的人大多數都是在遺憾中死去的。另外，還有一部分抓住自己不放的自戀狂們一生都生活在精神的洞穴中，始終沒有看到過生活的本來面目，沒有感受過真正的幸福，他們甚至會為自戀而發狂，成為精神病患者。占慶玉就是這種人當中典型的一例。

自戀狂只接受夢想中的世界，而不能接受現實世界

自戀一詞在西語中寫作“Narcism”。“Narcism”一詞源自希臘神話，它原是一位美少年的名字。據說，這位叫“Narcism”的美少年過于迷戀自己水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死后化為水仙花。在希臘神話里，“Narcism”與“Eros”顯然是不同的愛的象征，“Narcism”是將愛完全投向自我的，而“Eros”則是具有張力的，它的目的是“讓愛擴散，播撒，上升，戰勝阻礙而得以延伸”。很明顯，“Narcism”是一種將人導向死亡的力量，而“Eros”則是將人導向重生的力量。

占慶玉在外形上沒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她從不欣賞自己的肉體，卻異乎尋常地迷信自己的智力。在沒有參加高考之前，她堅信自己能考上北大。她曾多次向父母和周圍的人暢談她的人生規劃：十九歲上北大哲學系，四年后去瑞士蘇黎大學（愛因斯坦的母校）攻讀哲學博士，然后再到哈佛或康奈爾等常春藤名校讀神學，最后向著世界一流作家行列沖鋒。然而，占慶玉連第一個臺階都沒有跨過去。1999年，她在參加高考時由于產生焦慮情緒而失常發揮，僅考了568分。這個成績比上北大所要求的成績差了數十分。占慶玉不可能被北大錄取，而是被鄭州大學錄取。于是，占慶玉便拒絕這個失敗的事實，她在短短十多天里向北大哲學系的領導和北大的領導寫了二十多封信，請求北大的領導和北大哲學系的領導能破格錄取她。然而，她并沒有等來她所期望的奇跡。后來，占慶玉因心理不平而出現了嚴重的失眠障礙，而持續的心理不平、失眠、挫折感最終讓她精神失常，成為了一個妄想型精神分裂癥患者。占慶玉沒有進大學校園而是進了精神病院。她的妄想屬于夸大妄想，她一會兒說自己要接聯合國秘書長的班，成為聯合國第一任女秘書長；一會兒又稱自己要統一南斯拉夫，成為統一的南斯拉夫女總統，她還反復向人們強調，她與美國總統克林頓有非同尋常的關系。

從1999年9月到現在，占慶玉一直在接受治療。盡管她的妄想早已不存在了，但她已經失去了很多現實生活的能力。讓她父母最不能忍受的是她沒完沒了地與父母糾纏一個毫無意義地問題——父母為什么不懂得愛她。

我是2004年1月開始承擔占慶玉的治療任務的。聽了她父母敘述她患病的過程時，我在想假如占慶玉當年有勇氣接受現實，她就不會淪落到今天這等悲慘的地步。自戀狂們幾乎都是不能接受現實的人，他們愛的是夢想中的自己和夢想中的世界，而不是真實的自我和客觀的外部世界。然而，正是由于與真實的自我和現實的疏離才使得自戀狂們最終成為神經癥、精神分裂癥等心理疾病的高發人群。

你的第一道目光給了我爸，而沒有給我

占慶玉第一次與我見面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當時她是和她父親一塊兒來見我的。占慶玉走進我的診所不久就瞪大眼睛質問我為什么要輕視她，看不起她。我當時被占慶玉的質問弄懵了，因為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何種行為有輕視占慶玉之嫌。“你的第一道目光給了我爸，而沒有給我！剛才我走進你的診所時，你先和我爸打招呼，后來才和我打招呼。這足以說明你瞧不起我！我對別人輕視我的態度很敏感，也很反感。你應該為你的漫不經心和輕視我的做法向我檢討。”占慶玉憤憤不平地對我說。

占慶玉這種行為是出于一種病態的過分敏感呢，還是出于一種要壓倒我的動機？一個人重視細節到了這等地步，這足見她是何等的追求主觀上的過度完美。我當時并沒有滿足占慶玉的要求，拒絕向她道歉，而是向她說明，我并沒有輕視任何人的意思。然而，沒想到我誠心誠意的解釋并沒有贏得占慶玉半點理解和寬恕，相反，還惹得她大哭大叫。她一邊哭叫一邊向我吹噓她過去的榮耀。

占慶玉的父親后來告訴我說，占慶玉現在已經沒有明顯的妄想了，但她就是喜歡與人糾纏人家重視她的問題，她似乎是得了“渴望別人贊美和愛綜合癥”。占慶玉的父親還向我講述了這么一件事：兩年前，占慶玉在公園里散步，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上前和她搭話，說她具有女神風度和哲學家氣質。倆人很快就混熟了，在公園里大談古希臘哲學。后來占慶玉竟將自己的處女之身獻給了那個男子。我們知道此事后要求警察局以誘奸罪調查此事，但是占慶玉卻向警察局說她愿意為一切贊美和欣賞她的人獻身。占慶玉的父親還告訴我，說占慶玉很少能聽進去心理醫生的話，相反，她往往還強迫醫生聽他的話。為占慶玉治療過的心理醫生和精神科醫生最后都被占慶玉糾纏得受不了了，有的醫生甚至向她求饒過，求她不要來找他們了。

和占慶玉接觸了幾次之后我便深切地感受到她的自戀心理是多么的嚴重和可怕。她無論在觀念上還是在行為上都要求別人順從她的愿望，假如你稍有不順從，占慶玉就會和你糾纏不清，沒完沒了地和你爭論，直到你徹底屈服為止。

心理學家O·肯伯格對自戀心理作過深入研究，他認為，自戀者最大的特征是頑固地堅持一種永遠不變地自我參照標準。自戀者本質上是剝奪性的，他們強烈渴望別人或外部世界符合他們的理想標準，而一旦這種愿望落空或受挫，他們便以神經癥狀態來應付失落感和受挫感。心理治療大師斯科特·派克一針見血地指出，自戀者拒絕否定的真正原因是他們將自己想象成沒有錯誤的上帝，而實際上他們越來越像魔鬼。

我的反問使占慶玉勃然大怒她又吼又叫又哭

自戀狂也許是世界上最難治愈的心理頑疾。很多高明的咨詢專家和治療師面對自戀狂往往束手無策。我和占慶玉的治療關系一直維持了半年多，但治療卻毫無進展。每次治療，基本上都是占慶玉從頭到尾給我講她過去的輝煌成就和痛苦經歷。“我上初中就發表過散文，上了高中我就將白壽彝、范文斕、呂振羽、翦伯贊的中國通史全讀完了。我崇拜克爾凱郭爾和尼采。”占慶玉不斷向我講述她在初中和高中時的“卓越”。“我沒有一個懂得愛的母親，也沒有一個擁有足夠智慧的父親，我長在一個不幸的家庭。我母親一直把我看成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她對我的要求是苛刻的，她希望我成為撒切爾夫人那樣的女性。而我父親卻蠢笨無比，什么都不會干，什么都干不好，他干一行敗一行……”占慶玉還沒完沒了向我談她母親怎么怎么苛刻要強和她父親怎么怎么懦弱無能。隨著我和占慶玉接觸的增多，我對她的認識也越來越成熟、客觀。我越來越認識到，占慶玉既沒有活在今天也沒有活在舊日的陰影里，她的自我概念依然是讀高中時的自我概念——即我是了不起的，我很完美，很卓越。而這種舊的、失真的自我感念又讓她失去了現實感，失去了為現實、為今天而活著的行動能力，使她在現實生活中處處遭受挫敗和否定。這種情形反過來又增加了她的失落感，強化了她的自戀心理。從這層意義上來看，自戀心理只不過是占慶玉在失敗后選擇的一種心理防衛機制而已。然而，占慶玉并不能清醒地認識到，自戀心理不僅不能使她免遭挫敗，而且會使她遭到徹底失敗。這正像烏龜殼并不能使烏龜獲得真正的安全一樣。

對占慶玉的心理疾病有了新的認識后，我開始調整了對她的治療策略。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因為擔心她會自殺而總是無原則的讓著她，我開始向她的自戀心理發起猛烈的進攻。

2004年8月20日，也就是我為占慶玉治療的第七個月，我和占慶玉發生了一次激烈的沖突，這次沖突不僅改變了整個的治療進程，也改變了占慶玉的命運。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這天清晨六點來鐘占慶玉就撥通了我的電話，她說要給我傳真一份資料。我很不情愿地給了她傳真信號。結果，她向我傳真了一份“論證她母親是自戀狂”的文章。大約在下午一點多鐘，占慶玉來到我的診所。她一進們就問我有沒有看她寫的這篇文章。我反問她為什么要我看這種文章呢？為什么只看到她母親眼中的刺而看不到她自己眼中的梁木呢？

我的反問使占慶玉勃然大怒，她沖著我又吼又叫，并讓我給她道歉。

“占慶玉，你是一個可憐的自戀狂，而你卻不能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你母親和我都不是你的敵人，而自戀心理才是惟一毀滅你的力量！”我對占慶玉說。

“我就是自戀狂，我愛我的自戀，我為我的自戀而驕傲！！！”占慶玉說完便沖出我的診所。

到了深夜十一點多鐘，占慶玉的父親打電話告訴我占慶玉還沒有回家。我當時的確有些緊張，我怕占慶玉做出自殺的選擇。到了次日凌晨三點多種，占慶玉的父親打電話告訴我，說占慶玉跳運河自殺，現在正在醫學院附二院搶救。我聽到這個消息既緊張恐懼，又高興欣喜。因為，我相信一句真理：人若不重生則必死無疑。大約到了次日上午十點多鐘，占慶玉的父親來電話告訴我說，占慶玉要見我。我擱下電話就驅車去了醫院。到了醫院之后我懷著復雜的心情走進急救室。占慶玉似乎在等待我的到來，她的眼睛一直望著我走進來的方向。占慶玉見我進來，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她望了我好久，最后輕聲說了聲“謝謝”。過了很久，她對我說：“從地獄回來的人不會再去地獄了。我把過去的自己留在死亡中，我要重生。”為占慶玉治療了半年多，現在我聽到了，我感到十分幸福。我相信，占慶玉的命運將由此發生變化，向著重生的方向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