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天堂的禮物

惠　紫

升入高中的那一年，我16歲。我們的學校是一個全封閉的私立學校，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對于一個16歲的女孩來說，壓力是巨大的。

小學初中時代的無憂無慮結束了，老師動輒用“中考成績不好，就不能升入大學”的話來嚇唬我們，這使得還沒有來得及完全長大的我們，過早地面對了人生競爭的殘酷。

從小學初中時的三門主課，一下子變成了八九門，而且科科功課的成績都會影響到在班級的名次，所以哪一門功課都不敢馬虎，16歲的我，好像變成了一個只會學習的機器。在這樣緊張的生活中，惟一能夠帶給我快樂的是體育課。

第一次上體育課，我看到一個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站在我們的面前，他那燦爛的笑容很像周杰倫。他做自我介紹說，“我叫楊鶴，是剛剛從師范大學體育系畢業的，以后你們的體育課就由我來擔任，我希望大家和我做好朋友！”楊鶴老師的話音剛落，我們的教室里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因為他對我們不是居高臨下的，而是那么平等，而且人又那么年輕，與其說是我們的老師，還不如說更像鄰家的大哥哥。從那以后，體育課變成了我們大家都喜歡的一門功課，因為楊老師說，他也是從我們這么大的時候過來的，他最知道我們當學生的苦。所以，他把他的體育課，當成了給我們“放風”的機會，一個發泄我們青春活力的通道。

我們班很多同學，都在課程表上用紅筆將“體育課”圈了起來，因為，只有在體育課堂上，老師才會把應該屬于我們的快樂還給我們。我們可以在體育課上盡情地放縱自己，叫呀，笑呀，操場上回蕩著我們的歡樂的笑聲。后來楊鶴老師和我們班的幾個男生成了莫逆之交，他的體育教研室，就成了那幾個酷愛體育的男同學的“窩點”，他們在墻上貼滿了姚明和貝克漢姆的畫像。記得那年，中國足球隊在沈陽五里河體育場獲得了進入世界杯的入場券的那個晚上，全城沸騰。楊鶴老師竟然帶著我們全班的同學溜出校門，在一個大排檔上通宵吃烤羊肉串，喝啤酒，弄得酩酊大醉。

因為那件事，家長們聯合起來到校長那里告了楊老師的狀，楊老師為此受到了學校的處分，不過他仍然還是那么快樂，他說：“中國足球沖出亞洲了，這是幾代人的夢想啊！怎么處分我都值啊！”不過，那次中國隊在世界杯賽場上的表現太讓人失望了，中國隊連16強都沒有染指，就灰頭土臉地回國了。楊老師為此很傷心，楊老師不高興，我也很難過，他那垂頭喪氣的樣子，像是一個無形的巨大石頭壓在我的心頭。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一看到楊老師，心就會緊張地跳個不停，我希望自己能夠多看他幾眼，可是又不敢多看他的眼睛。我開始注意我的衣著，就像一朵初開的花，在風中靜悄悄地伸展著自己的美麗。可是，楊老師從來都不會多看我一眼的，因為我在他眼里，不過是一個學習成績平平、運動素質極差的學生。有一次夏令營的時候，楊老師和我們班同學拍了一張合影，那時候我正巧就在楊老師的身邊，當時，我幸福得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不過，楊老師什么都沒有發覺，拍完照片，他馬上就跟男同學們比賽爬山去了。我一個人傷心地坐在草叢里哭了。那張照片我一直藏在我的枕頭底下，熄燈后，我才會從枕頭底下拿出來，借著窗外的月光，看一會兒他，然后才能安然入睡。有一天，我看見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抱著一個毛茸茸的公仔走進了楊老師的宿舍，過了一會兒，楊老師和那個漂亮的女孩一起走了出來，他的手搭在那個女孩的肩上，他們笑得是那么開心！原來那天是楊老師的生日！后來，我聽班長說，那個女孩兒是楊老師的女朋友，他們是大學同學。

從那天以后，我的心很亂，開始莫名其妙地逃避上課，在宿舍里莫名其妙地跟同學吵架，學習成績一落千丈。馬上就要面臨高考，老師多次找我的家長談話，可是爸爸媽媽又有誰能知道我心里的痛苦？為了躲避楊老師，我甚至不去做課間操。檢查課間操的出席情況，由楊老師負責。這天在同學們都去做操的時候，楊老師到我們班的教室里檢查。他走近我說：“為什么不出去做操？”我小聲說：“我肚子痛。”“哦。”楊老師聽了，沒說什么，轉身走出了教室。望著他的背影，我傷心地流下淚來。那時候，我們班的女生紛紛迎來初潮，“我肚子痛”仿佛就是“我已經長大”的宣言。我對楊老師說了這句極為隱秘的話，可是他卻對我理都沒有理！在那一瞬間，我的心仿佛經歷了煉獄一般的煎熬！這3年來，我一直努力地喚起他的注意，可他卻總是對我置若罔聞。我的存在，在他的眼里，仿佛就像是一根草，一棵樹，一種司空見慣的風景。

我自己反思我自己，是呀，自己才貌平平，不過是一只丑小鴨，人家老師憑什么會喜歡你？我知道，人的相貌是前生注定的，可學習成績卻不是死的！在學校里，說來說去，學習成績才是硬道理！我若是想讓楊老師注意到我，那只有把學習成績搞上去！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都在教室里一直學到快要熄燈才回宿舍，每天早晨，我都是第一個起床，到小樹林里背單詞。

就這樣，我的學習成績很快就提上了一個臺階，在期中考試之后，我已經進入全年組的前5名。老師讓我介紹學習經驗，可是我能說什么呢？我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和楊老師賭氣而已。

楊鶴老師快要結婚了，他和他的女朋友經常雙雙出入學校，我聽說他們正在準備按揭貸款買房子。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在學校的圖書館里坐到了半夜。直到更夫爺爺巡夜，才發現了我，他把我送回了宿舍。我開始了更加自虐地拼命學習，我恨不能高考的日子早一點到來，我發誓一定要考入重點大學，離開這個學校以后，永遠不再回來，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見到楊老師！

高考很快就到了，考完試之后，我感到自己很有信心。過了不久，爸爸媽媽已經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我終于考入了夢寐以求的重點大學。不過，我并沒有喜形于色，因為這一切，并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暑假過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寄到了我們的學校，我并不急著去取，我在心里為自己設計了一千種與楊老師告別的方式，我對他的感情，是一直埋藏在心里，還是告訴他？我能有今天，全都是拜他所賜，我一直舉棋不定。

當我不得不重新踏入那個我再也不想走進的學校時，我驀然驚呆了，學校的操場上擺滿了花圈，楊鶴老師的巨幅黑白照片在花叢中微笑，他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那酷似周杰倫的笑容……

我就像發瘋一樣地沖進了收發室，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收發室的老大爺：“楊老師，他怎么啦？”收發室大爺眼圈紅紅地說：“楊老師請了假，在裝修他的新房。那天晚上，他從新裝修的房子里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走過一個沒有竣工的工地，他發現有幾個歹徒正在強暴一個婦女，楊老師聽到那個婦女的求救聲，就趕過去營救，他赤手空拳和歹徒搏斗，誰承想，那伙亡命之徒對楊老師下了毒手，捅了他十幾刀……當他被人發現，送到醫院之后，人已經斷氣了……”

聽了收發室大爺的話，我的手腳在一點點地變冷，胸口發悶，眼前發黑，這時候，我明白了“肝腸寸斷”這個詞的含義。

楊老師的追悼會我沒有參加，我一個人去了郊外。就在我和楊老師曾經照過像的那個小山坡上，我擺上了那張我們的合影照片，然后，我在楊老師的照片前，恭恭敬敬地擺上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我面對那片青山說：“楊老師，這就是我送給你的禮物，無論你在哪里，你永遠都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