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還是勝利
全運會!
作為一個運動員,全運會這三個字有著怎樣的吸引力啊!
第一屆全運會時我非常向往能參加體育界的這一盛會,但我沒有資格。在第二屆全運會前我的棋藝水平明顯上升,我想我有資格參加全運會了,可那次全運會的比賽項目中沒有棋類,真是不幸。十六年后,我終于等來了第三屆全運會。不知不覺中我已過了三十歲,不少報紙都稱我為“棋壇老將”了。盡管如此,由于是第一次參加全運會,我的心情和年輕人無甚區別——充滿著新鮮感、興奮感和躍躍欲試的勁頭。
第三屆全運會棋類比賽的規模比第一屆全運會時大不少,因此三月份在上海先進行預賽。我仍和以往一樣無甚風險就擊敗了所有對手,順利地出線。預賽后我一直呆在上海,有時和吳淞笙、華以剛等棋友切磋棋藝,有時找些小棋手下上幾局,頗為自在。
一天,接到敏之自北京的來信,看了信的內容不由大吃一驚。敏之說她得到確切消息,國家體委又要撤消圍棋項目,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圍棋項目兩年前才由周恩來總理親自恢復,怎么今天又要撤消了!真是晴天霹靂,我愣住了,完全傻了。命運多會捉弄人!自全運會預賽后,我養精蓄銳,排除一切雜念,為比賽做了充分的準備,我只有一個目標——打好全運會決賽。我滿以為任何事情都不會對我產生干擾,任何意外都不會使我動搖,然而妻子的一封信,那么短短的幾個字卻把我的一顆心徹底擊碎了。
我馬上找到了吳淞笙和華以剛,把情況告訴他們。當時周總理頑疾在身,常臥病榻,鄧小平副總理主持國務院工作。我建議給鄧小平同志寫信,淞笙、以剛完全贊同。恰好淞笙有事要先去北京,我就把信交給淞笙請他設法上交。
淞笙在北京盡了努力,但無法把信遞交上去。我和敏之經過商量,認為將信遞交上去的最可靠途徑是通過陳老總的孩子。當我們見到陳老總的第二個孩子丹淮并說明來意時,他憤慨地說:“這是對著我爸爸的。”
鄧副總理大概知道我們等得焦急,他很快在我們的信上做了鮮明有力的批示。圍棋事業得救了,體育界的廣大群眾為此而高興,其中最高興、最激動的應當是我了。
全運會的圍棋決賽進行到最后階段只剩下四人,除我之外,還有聶衛平、王汝南和趙之云。抽簽結果,第一輪我執黑對聶衛平。小聶自然是我的主要對手,賽前有人跟我說小聶近來進步很快,我想他要擊敗我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這一次我估計錯了。
在第三屆全運會時,論`水平,小聶要戰勝我也并非易事。但我的心思都放在圍棋的存亡問題上了,沒有進入較好的比賽狀態。和小聶這局進行至序盤我已感到不妙,我苦思冥想,竭盡全力想把局面打開,以求得較好的戰機。但我的腦子竟變得從未有過地麻木遲鈍,一點靈感都沒有,我簡直覺得這棋不是我陳祖德下的。對面的小聶神態自如,落子輕快。我敢斷定他的心情也是緊張的,因為這局棋關系到冠軍寶座是否易位。然而他是自信的,他是有潛力的,他下的棋那么有分量,猶如一個強壯的拳擊手不斷打出那鐵錘似的一拳又一拳。我不禁想到杰克·倫敦的小說《一塊牛排》中那個老拳擊手湯姆·金,難道我和他是一樣的下場嗎?不,湯姆·金實在是老了,而且他沒有取勝是因為那一塊牛排。而我畢竟不像他那么老,我也不是因為少那么一塊牛排。但不管怎樣,我如今的情況和他打那場悲慘的拳擊賽時類似,我們都在面對著一個年輕的、強有力的,充滿朝氣和生命力的對手,而且我們都已力不從心。
一局關鍵的棋輸了,這局棋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另一個時代的開始。輸的可能性是客觀存在的,但輸得如此窩囊卻是我萬萬沒料到的。
這局棋是對我沉重的一棒,緊接著第二場比賽時我顯然還未清醒過來,以致把好端端的一局棋送了出去,我就此從坐了11年的冠軍寶座上掉到第三名。我在招待所的小道上悶悶不樂地走著,心中很委屈。我想如果不是可惡的“四人幫”在關鍵時刻施出了毒招,我完全可以在全運會上衛冕。回想1960年我第一次參加全國賽,那次我幾乎摘到了桂冠,但勝利女神并不庇護我。1964年我才第一次登上冠軍寶座,那時我的實力已無可非議——當我有實力得到冠軍時我得不到,而當我剛剛有可能被人擊敗時桂冠便馬上失去了,命運對我實在不太公平。我在眾人面前盡可能顯得若無其事,要是贏了棋趾高氣揚,輸了棋垂頭喪氣,那是會被人看不起的;但在重大比賽中遭受失敗再怎么說也是件痛苦的事。多少年來,我一直把失敗的痛苦帶給我的對手,今天我終于得到了報應。我是不甘心失敗的,我相信今后若千年中我和聶衛平還會有一番爭奪,盡管他有真正超過我的一天。但無論如何,今天的失敗來得太早了一點。
令人欣慰的是我國的圍棋事業得救了,我從心底里感激拯救圍棋事業的人們。為了捍衛圍棋事業,我做了自己所能做的,想到這里,我為自己高興。如果我保住了桂冠,而事業遭了殃,那冠軍還有什么意義!我雖然失去了冠軍的桂冠,但我得到了人生的真諦,得到精神的升華。
我為圍棋事業做了個人所能做的,我還有什么不高興的。我不是失敗者,我是勝利者!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