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嵐慢吞吞地走出“少管所”那扇深灰色的鐵門。他拎只小小的藤箱朝前走著,步子邁得很小。穿過馬路,拐個彎就是20路車站。候車的人很多。恰好來了輛車,人們潮水般地涌了過去。車門下,你擠過來,我推過去,擠成一團。“別擠喲!”陳嵐歡快地喊了聲,用肩膀擠倒兩個下車的姑娘后躥到車上。
忽然,陳嵐兩只鷂似的眼睛一亮:一個包兒!他看見前邊一位乘客的上衣里露出個錢包。他怦然心動,手開始發癢。他敢擔保,只要手指頭輕輕一勾,這錢包就穩穩到手了,就像從自己的口袋往外拿一樣便當。
瞬間,這種貪欲感像流星般消失了,連陳嵐也感到莫名其妙。是慈悲?是悔過?是醒悟?統統不是!他新生了,遠遠地與昨天告別了。從此他要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過一種跟風一樣自由的生活,他真不想重操舊業了。
車門快關上時,又匆匆忙忙奔上一個十六七歲的后生仔。他的面孔很紅,像熟透的辣椒,看起來是喝了酒的。他慌慌張張撞了陳嵐一下,又匆忙往前擠,不一會兒就鉆到車廂前邊去了。
開始售票了,乘客們紛紛開始掏出零錢來,陳嵐也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掏錢。糟,錢包沒了!少管所剛發的一個月生活費和車費共二百余元全沒了。賊兒偷賊,大水沖了龍王廟。好小子!居然在關老爺面前耍起大刀來了。這賊兒干得還真利索。陳嵐料想準是撞到他身上的那個人掏走的,他記起那個喝了酒跌跌撞撞闖上車的后生仔。
“準是他!”陳嵐自信地說,瞪大他那鷂似的眼睛在車內搜索。可是車已停一站了,這會兒那小子連個鬼影都不見,準是剛靠站時溜了。
“報應!”陳嵐憤憤地罵自己一聲。他恨這個賊,更多的是痛責自己。自己過去不也是干這“活兒”的嗎?現在該輪到自己嘗嘗苦頭了。家回不成了。唉!他的家離這兒可不算近呢。身無分文,買得起火車票嗎?更大的問題是今晚住在哪里?舉目無親人地生疏,總不能像叫花子一樣露宿街頭吧?但不管怎么說,總得先混下車。
售票員走近了,陳嵐開始發急了,表面仍強裝鎮靜。
“月票!”陳嵐聽見前邊一個乘客在說。他靈機一動,隨聲附和道:“月票!”售票員已轉過身走了。陳嵐如釋重負。
車正行駛在鬧市中,車內擠得滿滿的,空氣顯得很沉悶。陳嵐鷂似的眼睛又開始放光了:又一個包兒!就在陳嵐近旁,那個抽著煙戴鴨舌帽的男人身邊,有一位拎黃皮包的少女。那妞兒眉毛緊鎖,那別著黑紗布條的西裝口袋外邊露出半截錢包。包兒很鼓,看來里面油水不小。陳嵐的思想開始動搖了,邪念像癌細胞一樣迅速地擴散到他的全身……
該下手了!陳嵐掏出一根煙,神色坦然地湊到那戴鴨舌帽的男人面前:“對個火!”那人將煙遞了過來,陳嵐接過煙點著,再遞給對方。瞬間,那妞兒的錢包已經上手了。陳嵐為自己的動作利索,略略有點后悔,但沒錢是萬萬不能的。他的心情矛盾極了。
車停了。陳嵐忙扔掉煙頭,拎起藤箱溜下車。
二
陳嵐悶悶不樂地沿著江邊溜達,心神不定。這次意外的收獲并沒有給他帶來歡樂。盡管空錢包扔了,盡管有了錢他就可以回家了,但他的心情仍不舒暢。剛才,他意外地發現錢包里邊還夾張電報:母亡速歸。發報地點是佳木斯。陳嵐的心一震:這妞兒是奔喪去的?!如果她有親戚,或許還能借點路費;倘若她舉目無親,兩手空空,怎么回家?他開始替那倒霉的妞兒擔憂:“哦,我這是做的什么孽啊?”然而,他又反問:“那賊兒偷我時想過我嗎?哼!我怎么竟會生出這種菩薩心腸來?管他呢,橫豎是最后一次了,天知地知我知!況且今天是被逼上梁山的,是別人先偷我,我才去偷別人的呀!”他為自己找到辯護的理由后,便心安理得地離開了江濱。
他買了車票,走到一家私人餐館里,點了四道菜和一瓶啤酒,獨自慢慢地吃著,然后帶著幾分醉意,咧著嘴兒上了火車。
三
陳嵐在車上一直迷糊到下午兩點。
突然,他被一陣吵嚷聲驚醒了。他揉著矇 睡眼,愣了好一陣,才明白查出一個扒車的姑娘。嘈雜聲中,只見兩個女乘務員帶著一個垂頭喪氣的姑娘向陳嵐這邊走來。
天!怎么會是她!陳嵐頓吃一驚,如同五雷轟頂,睡意全消,一陣恐懼襲上身。他忙扭過頭去,怕被那姑娘認出。然而他的擔心完全多余,那妞兒一直垂著腦袋,拎著那黃皮包,被乘務員帶到右邊的服務臺。陳嵐想調個位,他左右前后瞧了個遍,找不到一個空位,很多人還站在過道上。
“她不會認出我,”陳嵐自我安慰道,“即便認出又怎么樣?錢包扔了,電報撕了,鈔票上又沒有寫名字。”
右邊,服務臺內,列車長正在盤問那妞兒:“哪里人?叫什么名字?為什么不買票?”那妞兒的頭垂得更低了,拎著黃皮包的兩只手互相交叉著,一言不發,像觸犯了監規的犯人老老實實地聽候訓斥。一個腰間別著手槍的乘警威風凜凜地走過來。列車長看了他一眼,示意把那姑娘帶走。
陳嵐心里一縮:前方快到K站了,眼看那無辜的姑娘就要被趕下車,或者送進收容站。突然間,那妞兒尖聲嚷起來:“別趕我下車,我要趕回去看媽媽!”接著,她大哭起來。那孤立無援的弱女子的哀嚎是那么凄厲,哭聲在陳嵐心中震蕩。這哭聲中有冤屈,有憤恨,也有傾訴。陳嵐渾身無力,頭上冒出虛汗,四肢卻像冰一樣冷。
“別趕我下車!”那妞兒乞求著,但還是被乘警帶到隔壁列車長室內。
陳嵐心亂如麻,坐立不安。從虛掩的門中時斷時續地傳出那弱女子的哭泣。本來她可以安安穩穩地坐在火車上趕回家見她母親一面,何必像這樣賊兒似的擔驚受怕地扒車,又像犯人似的苦苦哀求。在母親入土之際,無法見上最后一面,做兒女的心能不凄哀嗎?而他是嘗過失去親人的痛苦滋味的。兩年前,秋風蕭瑟。一天,陳嵐突然接到父親的信,說母親病危,還附有一張病危通知單。他一句話沒說,捧著那封信躺在床上哭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后,他感到頭昏腦脹。臉還沒洗,就被傳進辦公室。大老李所長指著桌上的一張火車票,說:“趕快回去,見母親一面吧,下午的車。”等他急沖沖趕到家中,母親只剩一絲氣息了……
陳嵐的眼睛濕潤了。他心如刀割,又似萬箭穿心。是懺悔?是羞愧?是醒悟?他似乎覺得有一股暖流從心底涌了出來,洶涌澎湃,撞擊著他那幾近僵死的心。
陳嵐毅然站了起來,鉆進廁所,反扣上門。他從口袋里掏出鋼筆,顫抖著劃下幾行字:“姑娘是無辜的,放了她吧!余錢我以后會補還。”
他打開門,來到列車長室外面。虛掩的門內,仍有哭聲,斷斷續續的……
嗚——一聲汽笛長鳴,列車鉆進了山洞。車輪聲震響,轟隆隆——轟隆隆!
當車廂里亮起電燈時,陳嵐已經把包著錢與紙條的手帕扔到列車長室里。這一切做得那么干凈,那么利索,神不知鬼不覺。
終點站到了。陳嵐解脫似的拎著藤箱下了車。太陽西下,面前展現出一幅南國漁港旖旎的風光:海灣、白帆、綠樹。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責編:文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