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外向型經濟困境

七百年前，當馬可波羅在游記中抒情地描繪了自己的東方旅行之后，幾乎每條停泊在威尼斯的小船都被傳染上了“中國”病，那是一種微熱的低燒，搭載著財富的夢想。而每個顴骨突兀的水手都相信，總有一天微風將觸動木槳，帶他們啟程，去抵達那富足的東方。

六十年前，當潘乃德在《菊花與刀》中，用學者的態度闡述東瀛島國的殘暴劣根與性格美學的時候，恐怕很少有人會意識到，這個被美軍皮靴與原子彈造訪過的彈丸之地，戰后經濟如奇跡般崛起后，用一種什么樣的態度來面對曾經的失敗，將是全亞洲面臨的困擾。

顯然，無論是七百年前還是六十年前，無數金發碧眼的洋人都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文本解讀過中國與日本兩個國家。不管是歷史淵源還是政治與戰爭的較量，作為帶動亞洲經濟的幾駕“馬車”之一，中國和日本也一直都在亞洲占據著舉足輕重的位置。

從經濟政策上看，曾經席卷亞洲的金融風暴，似乎可以成為亞洲國家經濟調整的一個新的篇章。日本在劫后余生中一直將激活競爭，增強企業活力，鼓勵企業重樹信心當做復蘇全民經濟的強心劑。但在金融風暴中發揮了定海神針作用的中國政府，近期則采取了有意傾向放緩經濟增長速度，緊縮銀根，冷卻投資，預防泡沫的措施。

把經歷了改革開放的大潮與轉型期陣痛的中國，與經歷電子化產業主導與經濟泡沫摧殘的日本相比較，我們不難發現，雖然國民經濟現狀與政策取向有很大的不同，但是二者都共同面臨著一些結構性問題。這些問題如黑夜里埋伏的刺客，隱伏于繁榮的市場背后，卻又時時令人提心吊膽。這些中日兩國所需要共同面對的外向型經濟困境，既說明了中日關系在“政冷經熱”中經濟層面上千絲萬縷的聯系，也讓人對經濟迅猛發展中的亞洲國家共有困境有所管中窺豹。

第一大隱患：經濟增長受制于國際需求

幾乎沒有人懷疑過日本人的購買能力。1987年，當東京都一家不怎么知名的保險公司老板以天價購得凡·高的《向日葵》后，不只引發了國際藝術品市場的震動，更被經濟學家譽為日本人一次饕餮般購買能力的絕妙展示。

然而，1997年11月，在亞洲通貨、金融危機不斷擴大和蔓延的形勢下，日本一些大型金融機構開始接連破產，繁榮的經濟泡沫就此破滅，日本經濟進入了漫長的恢復期。

2004年12月，在一次內閣會議上通過的《2005財政年度經濟展望》以及此前的《年度經濟財政報告》，在GDP指數中已經明確地顯示出，盡管私人部門對國內需求增長是第一要素，但是，國外市場對日本經濟復蘇所產生的重大影響也已經日漸明顯。

從國際需求來看，對日經濟推動最大的是與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的貿易。在對這些國家的出口額逐步增大的同時，美國所占的份額卻在逐步下滑。而且，在2004年，中國大陸再加上香港，它們在日本外貿總額甚至已經超過了美國所占的比例。從這里也可以看出，中國與其他亞洲國家經濟的高速增長是拉動日本海外市場發展的最大原因。日本的電子表、汽車、彩電以及各種高精密的電子設備及零配件的大量出口，是這種現象的具體體現。

與日本的遭遇相似，中國這些年來在經濟方面也一直都很重視出口創匯。特別是2004年，中國外貿進出口總額首次突破１萬億美元，成為世界上繼美、德之后的第三貿易大國。不斷擴展的外貿出口與投資、消費，成為推動中國經濟增長的一把干柴。與此同時，對外貿易不但為中國創造了大量的就業機會，也對中國的經濟結構調整、技術進步以及產業升級產生了極大的促進。但是，在對外貿出口額依賴的同時，因為受到國際貿易環境的影響，2005年央行將推行銀根緊縮并在貿易政策取向上做一些相關調整。一些經濟觀察家認為，這將使中國的貿易高速增長勢頭趨緩，并使政府表現出對2005年出口增長速度的保守預期。

中日兩國所面臨的同樣一個難題是，對外貿易輝煌的背后，隱藏著對外部依賴度過高的危險。特別是中國外貿長期維持粗放式的增長方式，雖然表面看上去貿易數額巨大，但貿易結構和創利能力卻不盡合理，特別是在中國進入全面對外開放新階段之后，中國傳統對外貿易戰略潛在的矛盾和問題，也隨著中國貿易地位上升而逐漸顯現出來。

從貿易的機構上看，雖然中國近年的對外貿易總額大幅度增長，但由于加工貿易在中國出口產品中占據了很大的比重，使得貿易對國民財富增長的貢獻比較有限。另外，中國對外出口產品中，雖然工業制成品的比重逐年增加，但高新技術產品所占比重依然很低。并且，在有限的高新技術產品出口中，絕大部分應用的還是國外的核心零部件或關鍵性技術。根據統計，中國大部分出口的產品都是由三資企業完成的，而在三資企業中，很大一部分是為國際知名廠商貼牌生產，以薄利生產出成品后，大價錢卻被貼上了高檔商標的外商賺走，這也不能不說是中國品牌的一大失敗。

同時，在國家優惠政策的鼓勵下，中國傳統外貿出口增長規模不斷的擴大，可是在為出口企業提供優惠貸款、貼息、出口補貼、退稅等措施的背后，卻使中國付出的國內經濟資源配置嚴重扭曲，讓政府財政負擔了日益加重的代價。這些措施的實施，使得中國外貿出口連續20多年保持比中國GDP高出一倍的速度增長。也讓中國為促進外貿發展而付出了巨大成本和代價。除此之外，持續的貿易盈余也使得中國的外匯儲備居高不下，對中國的匯率穩定和經濟發展造成了不利的影響。

第二大隱患：無法擺脫美元匯率的影響

從2004年到現在，美國官方已經不只一次勸說中國將人民幣升值。美元匯率讓中國感到困擾的同時，日本學者也指出，日本與中國等其他亞洲國家之間進出口上的相互依存性，是與它們和美國市場的依存關系共同存在的，同時也是與美元危機交織著存在的。從日本學者的分析中不難看出，日本和中國的經濟關系就好比李小龍手里的雙截棍，如果說中國和日本各是其中一截木棒的話，美國市場與美元匯率則是其中連接起它們的鐵環，如果鐵環銹死或者有缺口，那么美元危機就必將導致包括中國和日本在內的亞洲國家經濟不確定的風險加大。

由于美元從2002年開始持續下跌，已經影響到其他國家對美國的出口數量與利潤。另一方面，美國在國際賬戶、家庭和國家三方面的負債額不斷地增長，而包括中國與日本在內的很多國家的政府，仍然通過購買美元組合投資證券和美元來積累外匯儲備。2004年9月末，日本組合證券投資累計總額超過207.9萬億日元，外匯儲備資產總額為92.1萬億日元，二者的大部分都是美元形式。而2005年中國政府將超過其GDP十分之一的資金用來購買美元證券和資產——美國短期國債、長期國債、房地產抵押證券等。這樣，中日兩國央行，與其他亞洲國家一起，實際上將承擔美國6000多億美元的全部經常性項目赤字。簡單來說，這意味著。中國與日本等國家的政府，用國家財政補貼美國的消費者購買來自這些國家的產品，因為美元的貶值損失已經有相當一部分被這些國家消解了。

不過，日本人已經開始意識到為美元外匯儲備貶值所要承擔的國家財政損失。但是，出于全球貨幣穩定的考慮以及資金損失的擔心，日本銀行和大的金融機構并未把自己手中的美元資產大量拋出。他們迫切希望的是，促使中國采取浮動匯率制度，讓中國政府允許人民幣升值。為此，日本與美國合作，試圖說服中國。而在中國政府看來，向美國提供這種“補貼”將是不得已的選擇，因為國內需求較弱，所以國外需求對中國十分重要，出口增長至少在短期內仍然是中國市場經濟發展的主要動力。這也是關于人民幣是否升值的爭論背后的利益所在。

2005年的前兩個月，根據摩根斯坦利的研究報告，中國工業生產的增長再次顯示出了驚人的勢頭。2004年，似乎已經進入穩定減速的中國經濟仿佛又被人踩了一腳油門。房地產等商品的價格也都明顯走高，從這樣的態勢來看，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中國實體經濟基礎面所帶動的，并非主要由投資者和投機者基于財務考量而造成的結果。因此，政府的宏觀調控力度勢必加大，這也意味著銀根的進一步緊縮。貨幣政策的收緊又會進一步刺激熱錢流入中國的金融市場。盡管有人斷言，由于中國經濟當前處于過熱狀態，人民幣升值未必一定導致通貨緊縮，不一定會向日本當年那樣利率不斷降低直至陷入流動性陷阱。但考慮到中國與日本在外向型經濟與囤積美元外匯儲備等特征上的相似性，如果人民幣升值，重蹈日本覆轍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第三大隱患：共同的能源問題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山本五十六就日本是否應同美國交戰一事講過如下一段話：“僅看看美國的汽車城——底特律發達的汽車工業和一望無際的得克薩斯油田，便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憑日本的國力，根本不能與美國為敵，同其抗衡。”能源相當于一個國家的命脈，顯然不僅僅是戰略家的共識。

2003年春，由于美國及其盟國入侵伊拉克，石油漲幅迅速提高。2005年初已超過48美元一桶，大約是1998年平均的四倍。戰爭使得中東的石油供應量受到限制。另一方面，中國與其他亞洲國家經濟的高速增長使得石油需求量增加，這些都是促使石油價格瘋漲的背景。

而中國和日本在面對能源危機的時候，卻顯得十分的乏力。前者高速龐大的經濟需要大量的能源支撐，后者則受制于天然秉賦的缺陷。在跨國公司全球競爭的壓力以及勞動階層收入不高的情況下，就勢必會影響消費品與服務價格上的通貨緊縮，也將使中國和日本的出口產品盈利因為成本的上漲而受到削弱。在能源、材料、價格上漲的大勢以及對外能源依賴性不斷提高的情況下，中國優勢的勞動密集型的出口產品很難創造多少利潤。這一點，中國較之日本處境更為艱難。

在這樣的能源危機中，中日競爭俄遠東輸油管道的博弈就顯得更為牽動人心。2004年11月份，中國商務部宣布，為了滿足經濟發展對能源的要求，中國政府將把明年的原油出口量減少三分之二。通告上并沒有披露具體數字以及受此出口量影響的國家，盡管大多數人對于中國目前的能源危機有所了解，卻不知道中國在大量進口原油的同時也有少部分的原油出口貿易。專家認為，這個通告影響最大的國家應該是日本和朝鮮，其他國家包括古巴、巴西、巴基斯坦等。

歷史資料顯示，中國從1974年開始對日本的原油出口，1978年中日簽訂了一份長期貿易協議，并定期對原油貿易量進行談判。隨著1993年中國從石油出口國轉變為凈進口國后，中國對日本的原油出口數量也逐漸減少。中日石油貿易背后，有著許多政治與經濟因素的考量。顯然在能源問題上，中日有著相互制約的關系，做為石油消費最大的前三名國家之一，中日之間既是相互競爭的需求者，在面對石油出口國和能源價格上又站在利益一致的戰線上。

第四大隱患：嚴峻的失業問題

日本的電影常常以表現中年男性的危機為主。其中，最著名的《大逃殺》，主人公的父親最后選擇了上吊自殺，其最大的原因就是長期處于失業的狀態下，因經濟拮據而造成的。這也從某些方面反映出了一些日本家庭在目前主要面對的壓力。隨著日本的經濟復蘇，日本官方宣布2004年11月失業人數降至290萬。但是日本政治經濟學家們幾乎公認，如要與西方發達國家數據進行比較，日本失業率的官方數據應當加倍。因為它排除了那些在被調查的月份最后一周僅做過一小時付薪工作的人。如果將官方數據加倍，4.5%的失業率就會變成9%，那么這一比例也是相當高的。

在日本內閣府發布的《年度經濟財政報告》中也承認，從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開始，日本就業水平可能已經成為結構性的停滯。另一方面，盡管就業數量上有輕微的上升，就業質量卻惡化了。2002-2004年，日本非全職形式的雇傭數上升了150萬。而全職勞動者數目下降超過了150萬，結果，總體工資收入就很難提高。實際上，2001-2004年的復蘇期間內，名義國民收入項下的工資所得在總額和人均上都有下降。2002年因工死亡的數目上升為317人，包括160例的“過勞死”。每年的自殺數在1998年就超過了3萬人，而2003年則創紀錄地達到34427人。在主要發達國家中，日本的自殺率是最高的，是美國的兩倍多。

更為嚴重的失業問題發生在中國。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經濟進入了大規模產業結構調整期，與此伴生出高失業這一極難解決的負面現象。在“九五”期間，我國城鎮在職職工人數由1.4908億人減少到1.1773億人，凈減少3135萬人，下降幅度為21.0％。其中，國有單位凈減少2689萬人，集體單位凈減少1435萬人，合計凈減少4124萬人。盡管同期全國城鎮私人企業就業增長了117.1％，個體經濟就業人數增長了54.7％，三資企就業人數增長了19.5％，但大部分新增就業崗位吸納的是新生勞動力、大中專畢業生和農民工，城鎮下崗職工通過這一渠道實現再就業的數量十分有限，城鎮失業人數仍然居高不下。

另外，由于我國對失業的統計口徑與國外不同，用失業率表示的我國失業水平比美、日、歐要低，我國1998年公布的失業率為3.1％， 低于同期美國的4.6％、日本的4.1％和歐盟的10.2％。但仔細比較之后便會發現，我國的實際失業率要高于美、日，并大體與歐洲相當，可能還會高于歐洲。首先，我國在“失業人數”與“勞動力資源總數”上的指標口徑不一致。我國目前對失業人員年齡限定過窄，勞動年齡的下限規定為16周歲，上限為男子為50，女子為45歲，而我國規定的法定退休年齡男子為60歲，女子為55歲。而男子大于50歲，女子大于45歲的有勞動能力并仍在積極尋找就業機會的人并沒有被統計在失業人口中；其次，我國失業人口的定義以是否在當地就業機構登記為標準，登記的勞動力才被統計在失業指標內，而可以肯定的是有相當多的失業人員沒有登記，這就在統計上出現了漏洞；第三，我國對失業率的統計是以城鎮職工為對象的，對農村中的過剩勞動力，特別是涌入城市的“民工”則不包括在統計范圍內。

有學者研究了我國就業問題的深層次原因，認為20世紀80年代初和90年代初，勞動密集型產品出口的增長，帶動了非農產業的就業，并達到了7％左右的高增長速度。但是到了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國際勞動密集型產品市場趨于飽和，競爭環境惡化，立即導致了非農產業就業增長率的陡降。在均衡的工業化過程中，就業的主要增長部門是服務業，但服務業的發展取決于制造業對它的帶動。中國制造業發展的滯后影響了服務業的發展。發達國家將勞動密集型產業轉移給發展中國家的同時，將國際分工中附加值高、就業容量大的服務業留給了自己。而如果發展中國家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的同時不能帶動服務業的發展，也就不可能解決工業化過程中的就業問題。當前我國就業問題的實質是經濟結構調整滯后，當勞動密集型產業因市場和技術因素失去發展勢頭后，沒有及時發展技術和資本密集型產業來帶動勞動密集型產業的發展，促進經濟增長開拓新的就業空間，致使總就業增長趨緩。

中國與日本的失業問題都與外向型經濟存在一定的關系。中國一直以來走的粗放式的出口導向型經濟道路，表面上看，擴大了出口部門就業人員，但是因為社會財富并未以相應速度增加，整個社會收入和需求無法有效擴大，從而整體上抑制了國內勞務市場需求。而日本則處于更動蕩的資本主義高度發展時期，跨國公司進一步脫卸社會責任，表現為全職雇傭勞工的減少和外包勞務的增加。中日兩國的失業問題共同的一項特征，則是勞動力價格的進一步被擠壓，勞動者的不安全感日趨緊迫。解決失業問題，是每個國家都要面臨的問題，而中國與日本目前困境的難點是：長期來看，外向型經濟模式的調整是必要的。但在短期之內，為了經濟繼續保持增長，必須仍然鼓勵擴大出口，而不得不承受失業居高不下帶來的諸多社會問題。這一點與我們前面所述的不斷增長的對外依存度、因美元匯率下跌而受損的可能性、在面對能源危機時的脆弱性等問題一樣，都是宿命般的兩難命題，所以稱為結構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