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茶尖上的思念

5年前，我跟妻在南方的一座城市打工。

酷夏的一天，年邁的母親忽然打來電話，說梅誰也沒告訴，跟村中的幾個阿姨嬸娘上山采茶去了。我眼妻聽后，都很震驚。我問母親，梅去采茶做什么?母親哽咽著回答，3天前，梅曾經跟她提起，她要利用這個暑假，跟叔伯嬸娘一起上山采點茶，掙一點零花錢。

梅是我們惟一的女兒，才9歲。才9歲的女兒，竟然要上山采茶自掙零花錢。聽完這話，我跟妻子的眼淚都在眼眶中旋轉。

我忽然想起了家中那泥筑的小屋，那用了幾十年尚在咯吱作響的石磨，那灶膛口因無錢買煤只好燃燒濕柴而滾滾涌動的濃煙，禁不住在心里說，梅，可憐的孩子，只怨爸媽窮啊!

這個時候，妻忽然對我說，章子，我們該回家看看了。是啊，我們該回家看看了，為了母親，為了女兒梅。我們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忙碌在流水線上，上班，下班，擠公交車，回出租屋，日復一日，差不多就快兩年了。兩年來，曾有千百個回家的念頭，卻又千百次地讓省點路費的念頭打消。我的老家在渝東莽莽蒼蒼的七曜山中，回一趟老家，差不多要花掉近兩個月的工資。我們只有一個念頭，多多存錢，早一點兒回家蓋房子，那種紅磚大瓦屋，然后買一臺磨漿機，換掉那臺咯吱作響的石磨。面對梅，我們眾口一辭，爸媽還沒有攢足回家的路費，等我們攢足了回家的路費，再來看你跟奶奶，好嗎?這個時候，梅總是問我們，回家要好多好多的路費，對嗎?然后又懂事地嗯了一聲，說我明白了。

窮人的孩子早成熟，也許，梅就屬于那—類的孩子。的確，兩年來，梅沒有向她的奶奶討要一分零花錢，也沒有對她的爸媽有半點怨言。而今，梅卻上山了，她說要去掙—點零花錢。我仿佛看見了在學校梅見同齡孩子都有零花錢時那可憐巴巴的目光。

5天之后，我跟妻從那座南方的城市回到了渝東。下了長途客車，我跟妻極目遠眺，遠山，是一片誘人的綠——那里，正是梅正為之采茶的茶山。那是一個國有茶場，已有好幾十年的歷史了。每年3至9月，采茶季節，茶場總要從附近農村招聘一些采茶女。嫩嫩的茶尖，經她們靈巧的手指采摘，然后汽蒸，翻曬，烘干，再包裝，就成了那些誘人的綠茶成品。早些年，妻也曾無數次地去那片茶場，烈日下，揮灑著汗水，每天掙著不到5塊錢的工資。

見我們回來，母親的聲音就哽咽了。她說，回來了就好，你們快去接梅回來吧，聽說梅生病了，我的腿腳不方便，上不了山。爬上那座茶山，得走30里彎彎曲曲的盤山路。一條機耕道繞上山梁，卻沒有一輛公交車。4個小時的步行，我總算到達了那個國有茶場。

好大一片茶場啊!白云繚繞的大山上，鋼青色的山巒，一層疊一層，梯形的茶壟，就一條線一條線似的水平地拉開，遠看去，就像一條條纏住山巒的綠帶。綠帶叢中，一群農家女戴著草帽，頂著烈日，穿行在茶壟中，—邊揮灑著汗水，一邊忙碌。

梅——我大聲地呼喚。群山，立即響起我的回音。采茶女們紛紛直起腰，向我投來一束束詫異的目光。

在采茶場的一家小診所，我見到了梅。梅躺在一張竹板床上，眼閉著，紅撲撲的臉蛋，發出一些勻勻的鼾聲。

你就是梅的家長，是吧?梅發燒了，剛剛打了一針鎮靜劑。旁邊一個醫生模樣的中年婦女沒好氣地對我說，這么小，就讓她出來采茶，你們這些當家長的是不是也太狠心了?

我的鼻子酸了酸，眼淚再也止不住，簌簌落下。我哽咽著從懷中掏出一把錢，齊齊地堆在梅的枕旁。

“梅，爸苦了你了，這些錢，全都是你的零花錢。”我在心中乞求著梅的原諒。一滴淚，落在梅的臉上，順著她的臉頰流淌。梅醒了，眨了眨她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先是驚詫，接著笑了笑，嘴唇癟了癟，最后就哭了。

“爸，你終于回來了。媽媽也回來了嗎?你們已經攢夠了回家的路費了嗎?”梅一邊流淚，一邊哭喊。“嗯，”我忍住悲酸，沉沉地點了點頭。梅笑了，雖然淚珠仍掛在她的眼睫。忽然，她爬起身，解開了她的衣扣。一只小小的布袋讓她從懷中拉了出來。布袋中，是幾張一元兩元的零票，還有一個已寫好地址的信封。

梅說：“這錢，是我這幾天采茶時攢下的，等我就快上學時，連同這封信一起寄給你。”我顫栗著拆開了那封信。信上，是梅幾行工工整整的用鉛筆寫好的字跡：

“爸、媽：你們放心，梅很好，奶奶也很好。梅想你們，奶奶也想你們，可你們說，你們還沒有攢夠回家的路費，梅相信你們。你們打工的那地方遠嗎?要多少路費才可以回家?這個暑假，我上茶山了，我能夠采茶了。阿姨嬸娘們說，梅，等你掙了錢，去買一件好看的花衣裳，買一堆好好吃的泡泡糖，好不好?梅說不好，梅不要花衣裳，梅也不要泡泡糖，梅想好了，就把梅攢下的這些錢寄給你們，你們不是就多了一份回家的路費了嗎?爸，媽，你們說是嗎?”

你們的女兒：梅。

手里攥著梅的信，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涕淚滿面。從那以后，我跟妻商量，再也沒有去那個遠方的城市。我去了附近的一個小鎮做零工，每過一個月就回一次家，看母親，看妻子，看梅。錢是少掙多了，可我無怨無悔。

我想通了，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的天倫之樂更讓人快樂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