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0月,重慶云陽城外傳來解放大軍隆隆炮聲,盤踞在云陽的國民黨軍隊紛紛向萬州方向潰逃。常來周剃頭理發鋪聊天的陳排長,捧著一只黑漆木匣子,慌慌張張地溜進理發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周老弟,大事不好了,共軍今天就要開進云陽,我們的隊伍馬上就要撤離,不知道啥子時候才能返回。我們當兵打仗,帶上這個黑匣子,一路上很不方便,請你幫我暫時藏在你家,拜托了!”周剃頭雙手接過這個沉甸甸的黑匣子,含淚道:“大哥只管放心走,只要有我周剃頭在,就有這黑匣子在!”陳排長眼淚汪汪,長揖而去。周剃頭看到交情深厚的老朋友今天如喪家之犬,落荒而逃,禁不住也灑下幾滴心酸淚來。
周剃頭是個剃頭匠。剃頭這個行當,在舊社會屬下九流,社會地位十分低下。周剃頭是怎樣結交上陳排長的呢?
原來,陳排長所在的萬州警備三團就駐扎在云陽三板橋附近的福音堂內。陳排長常來“周記發鋪”理發。三峽一帶有句俗話:“學剃頭少碰沿邊胡。”意思是說沿邊胡子不好剃。偏偏陳排長這個五大三粗的山東漢子就長了一圈又黑又粗又濃的沿邊胡。一天,周剃頭給他剃胡子時,一不小心在陳排長臉上劃了一條小口子,鮮血頓時滲了出來。周剃頭見狀,嚇得連忙跪下賠罪,準備挨陳排長的拳腳耳光。殊不知陳排長不但不怒不惱,還趕緊扶起周剃頭說:“沒啥,沒啥,當兵吃糧,哪里不見點紅!”見陳排長如此寬宏大量,一點沒有那種“兵油子”的習氣,周剃頭敬佩不已,立即吩咐老婆安排酒菜,要以酒謝罪。陳排長見周剃頭一番誠意,也不好推辭。此后就成了周剃頭家的座上客。
有一次,兩個地痞在周剃頭發鋪理了發,故意找岔子,想賴掉理發錢。見周剃頭軟弱可欺,還得寸進尺要敲周剃頭兩包“美麗牌”香煙。周剃頭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口人全憑他手里的一把剃刀維持生計,哪來多余的錢買“美麗牌”香煙?兩個地痞見他不肯掏錢買煙,就要砸理發鋪。正鬧得不可開交時,陳排長來了。只見他提起一個瘦纖纖的地痞一摜,就是一丈多遠;另一個見勢不妙想開溜,陳排長趕上去一個掃堂腿,打了他一個餓狗搶屎。兩個地痞見陳排長這個鐵塔樣的大漢,又掛了少尉軍銜,知道撞上了兇煞,自認倒霉,立即趴在地上叩頭如搗蒜,求他饒命。陳排長方才叫他倆起來,責令他們加付了理發錢,然后每人賞了兩個耳光,喝道:“你兩個臭小子放明白點,這家剃頭鋪是爺爺我開的,今后若再來這兒搗蛋” 一定捶你個半死!兩個地痞從沒見過這個陣勢,哭喪著臉哀求道:“長官饒命,下次再不敢了!”陳排長說:“好,快給爺爺滾!”兩個地痞如得了赦,趕緊溜之大吉。
周剃頭見陳排長如此仗義,敬佩萬分,要給陳排長下跪,陳排長連忙扶起他說:“老周你不要這樣,咱陳老大12歲就闖蕩江湖,眼里夾不得沙子,看不慣惡人,最愛打抱不平!”
原來這位陳排長出身也貧寒,7歲死爹,9歲死娘,無依無靠,11歲拜師學藝,開始在江湖上摔打。17歲上,他在父母的墳頭上各包了一捧黃土,就遠離家鄉,干上了當兵吃糧的差事。十多年來槍林彈雨,九死一生,負了五次傷,才混換了個少尉排長當當。
抗戰初期,陳排長在長沙受訓時,也曾結識過意中人。他倆情投意合,按說是理想的婚配。但由于那姑娘出生豪門,父親是個紳士,這段姻緣受阻沒有成功。那天,兩張請柬下到軍校,一張請陳排長,一張請陳排長的上司張團長。待酒至半酣,她父親竟開門見山地對張團長說:“今天約你,薄酒三杯不成敬意,老朽有一事相求:小女玉貞被你的部下勾引,老朽先禮后兵,丑話說在前頭,看中小女可以,不必暗中作祟,大丈夫明媒正娶。老朽好歹乃一代大家,聘禮五千大洋不多,五天內拿五千大洋登門,老朽名正言順嫁女。否則,不是老朽抬名人壓人,省主席何健可是老朽至親!”張團長見這事難辦,只得回道:“那是那是,大丈夫應該明媒正娶!”然而,五千大洋哪里去找?這分明是鄙視陳排長窮。陳排長憤然離坐,大踏步走出她家的大門,發誓今生今世不再談論婚事。就這樣,陳排長至今仍沒有娶親成家。駐福音堂這幾年,不知怎么啦,他就愛往三板橋周剃頭的理發鋪里鉆。有時,陳排長包一包花生米去,老周就叫小兒子去打一壺老白干;有時,陳排長提一瓶二鍋頭去,老周就喚老婆去切一包豬耳朵什么的。兩人你一杯,我一盞,有菜菜下酒,無菜話下酒。他們聊天拉家常,硬是有一種相交恨晚的感覺。陳排長見老周為人厚道,就把他當兄弟看待,見周剃頭一家7口人度日艱難,常對他家給予資助。今天,陳排長有事求周剃頭,周剃頭又怎能不拍胸口說——只要有我周剃頭在,就有這黑匣子在的話呢?
陳排長走后的第二天,重慶云陽就解放了。云陽屬川江重鎮,云陽鹽廠從唐代開采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國民黨敗逃后,殘留下來的軍、警、憲、特,以及土匪惡霸不少,破壞活動十分猖獗,社會治安十分棘手。為了安定人心,鎮壓反革命,云陽縣軍管會發動群眾起來同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作斗爭,掀起清匪反霸的熱潮。
卻說那貧苦出生的周剃頭翻身得了解放,更是喜氣洋洋,參加居民治保會,背起三八大蓋槍,參與抓反革命分子,維護治安,勁頭十足。加上軍代表經常組織他們學習,階級覺悟提高很快,組織上也很信任他,還選他當上了治保會三小隊隊長和居委委員。
組織上越是信任他,他越是有一樁心事像塊巨石壓在心上。這就是那只沉甸甸的黑匣子。他知道,黑匣子里不外乎是陳排長當兵多年的積蓄,一匣子金銀手飾,光洋什么的。陳排長是國民黨的一個軍官,自己替他保存這財物,對得起黨和政府嗎?他幾次抱著黑匣子要去交給政府,但半路上又折了回來。一來他念陳排長的好處,濟過他一難,扶過他的危,而且自己當著陳排長的面拍過胸口:有周剃頭在,就有黑匣子在!二來他還想到如果黑匣子一交上去,他和陳排長之間的事恐怕就說不清楚了,輕則影響自己的進步,重則弄成反革命,還要坐大牢。
周剃頭一連好幾個晚上都翻來覆去睡不著。老婆問他怎么了,他說考慮老陳那個黑匣子。老婆說:“那還不簡單,趁這夜深人靜,悄悄丟進長江了事。”老周思來想去,還是下不了決心,覺得這樣做實在對不起陳排長。他覺得陳排長雖是一個反動軍隊的軍官,但出身貧苦,心地善良,不欺壓百姓,是壞人堆里的好人。所以這事就一拖再拖。可越往后拖,他就越不敢去交,又不忍扔掉,到后來心一橫,決定給陳排長保存下來,等他日后回來取。當然,剛解放時,也有群眾把老周與陳排長交往密切的事報告過軍代表。軍代表說:“這不算啥,國民黨軍隊的下級軍官和士兵絕大多數都是勞動人民。我們查閱過敵偽檔案,那陳排長一不是國民黨員,二不是三青團員,又出身貧苦。我們的政策是連長以上才定為反革命分子。再說,陳排長駐福音堂,距老周的剃頭鋪很近,他們是剃頭認識的,沒有背景,這不影響老周的進步。”后來,老周的理發鋪越開越大,生意越做越紅火,就從三板橋搬到云陽最熱鬧的縣府街了,并起名“紅光理發社”。
轉眼間三年過去了,陳排長沒有音訊。五載過去了,陳排長仍沒有消息。到了六十年代,還是不知陳排長到底是去了臺灣,還是早就在西南戰場成了“炮灰”。根據當時情景,老周想,不管他是死在戰場還是逃往臺灣,今生今世恐怕難得再見了。但那只神秘的黑匣子,他決心要為他完好無損地保存著,哪怕自己去世,也要交給子孫后代。
到了六十年代,天災加人禍,是中國三年困難時期。周剃頭一家人也餓得患上了水腫病。眼看一家人過不下去了,周剃頭的老婆哀求周打開那黑匣子,借點金銀出來換些糧食救命。老周氣憤地甩了老婆一個耳光,吼道:“人家的東西不準亂想,有我在,餓死也不準動黑匣子!”后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三板橋的造反派風聞周剃頭家窩藏了反動軍官的一個神秘的黑匣子,硬說那黑匣子里是反攻大陸的計劃,逼周剃頭交出黑匣子。不想周剃頭早就將黑匣子轉移了。紅衛兵把擊剃頭吊打了幾天幾夜,無奈周剃頭死不認賬,說這是仇家要坑害他,借刀殺人,希望紅衛兵闖將不要中了壞人的奸計。“闖將”們想想也有道理,更何況誰也沒有見過那只黑匣子,于是,事情就這么了了。不難想象,解放后經歷那么多政治運動,周剃頭為了這只黑匣子真是傷透了心,費盡了神,不知提了多少驚,受了多少怕,吃了多少苦!
冬去春來,年復一年。一天深夜,周剃頭從收音機里聽到一條新聞,那就是葉劍英元帥提出的有關海峽兩岸問題的“九點建議。”一聲驚雷炸響了,海峽兩岸關系開始解凍。緊接著,大陸開始了改革開放,臺灣當局又在1986年宣布開禁,當年去臺人員紛紛回大陸探親訪友。于是老周有了盼頭,天天盼陳排長來云陽找他。可是盼多了一年又一年,還是沒有陳排長的消息。一天,他終于坐不住了,滿懷希望來到“臺辦”,把這樁塵封了五十多年的心事傾倒了出來。臺辦的同志立即答應幫助老周通電視、報刊等媒體隔海尋友。
一晃兩個月又過去了。2005年深秋,一位滿頭銀絲、西裝革履的老人來到云陽臺辦,他就是當年的陳排長。原來,陳排長在臺灣退役后,開了一家雜貨公司,經常往返于港、澳、臺之間。陳排長也曾托港澳故交和商界朋友到云陽打聽過“周記發鋪”,由于周記發鋪早已遷至縣府街,又改名紅光理發社,加之三峽工程上馬,云陽縣城已全部拆遷,所以一直沒有尋出個結果。不久前,他從海峽之聲廣播電臺聽到有個姓周的剃頭匠在尋找他,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天,他沒有出門,關在屋里流了一天的喜淚。隨后立即辦好護照,直奔挑園國際機場,經香港,抵重慶,風風火火趕到聞名遐爾的長江三峽庫區——云陽新城。
臺辦的同志給他請來了老周,兩個闊別了56年的老友一見面,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大哭一場。平靜下來后,老周雙手捧出那只神秘的黑匣子,鄭重地交給老陳。老陳跪下接過,淚又涌了出來。他對著黑匣子痛哭著說:“爹呀,娘呀,你不孝兒子回來看你了!說完,從胸前貼身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銅匙,費了好一陣工夫才把已經生滿綠銹的銅鎖打開。黑匣子里即沒有反攻大陸的計劃,也沒有金銀珠寶和銀元,僅有一捧用紅布包著的黃土。
在場人見了都一片愕然。陳排長這時才說出了事情的根由。原來,陳排長從軍背井離鄉時,分別在爹和娘的墳上捧了一捧黃土,隨身帶在身邊。后來黃河發大水,沖走他的老屋,也沖毀了他爹娘的墳頭。于是這捧黃土就成了陳排長的圣物。在云陽時,他花了5塊大洋,請匠人做了這個精致的紫檀木匣子,把爹娘墳上的黃土裝起來。潰逃時生死未卜,因此他將黑匣子托給了老周。大家聽了黑匣子的來歷,個個感嘆不已。隨后,臺辦的同志又向老陳介紹了老周五十多年來,為保存這個神秘的黑匣子所經受的磨難。老陳聽罷萬分感動,撲通一下給老周跪下。老周慌忙把他扶起。兩個老人又緊緊地摟在一起,好久好久沒有分開。
很快,黑匣子的故事便在長江三峽庫區傳為美談。